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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 生命之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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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摸索,大概他认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开合的。
    宪云不想打扰丈夫的工作,她靠在观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为什么反对公布成果?是成功尚无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天下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实在在是一场不会苏醒的噩梦,是无尽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是绝无疑问的——但为什么父亲反对公布?他难道不知道这对重哲来说是何等残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种念头驱之不去,去之又来:莫非是失败者的嫉妒?
    宪云不愿相信这一点,她了解父亲的人品。但是,她告诫自己,作为一个毕生的失败者,父亲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
    宪云叹口气,但愿事实并非如此。婚后她才真正理解了妈妈要她“作好受难准备”的含义。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家是一个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开始艰难的摸索,为一个课题常常耗费毕生的精力。即使一万条岔路中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二十年来,重哲也逐渐变得阴郁易怒,变得不通情理。宪云已学会了用安详的微笑来承受这种苦难,把苦涩埋在心底,就像妈妈那样。
    但愿这次成功能改变他们的生活。
    小元元看见姐姐,扬扬小手,做了个鬼脸。重哲也扭过头,匆匆点头示意——忽然一声巨响!窗玻璃哗的一声垮下来,屋内顿时烟尘弥漫。宪云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楞在那儿,她但愿这是一幕虚幻的影片,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她痛苦地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是为了目睹这场惨剧?——她惨叫一声,冲进室内。
    小元元的胸膛已炸成前后贯通的孔洞,重哲被冲击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鲜血淋漓。宪云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
    妈妈也惊惧地冲进来,面色惨白。宪云哭喊:“快把汽车开出来!”妈妈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宪云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体往外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她意识到小元元没有内脏,这点伤并不致命。另外,虽然在痛不欲生的震惊中,她仍敏锐地感到元元细微的变化,摸到了丈夫成功的迹象——小元元已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含泪安慰道:
    “小元元,不要怕,你的伤不重,我马上为你请机器人医生。姐姐很快就回来,啊?”
    孔昭仁直接从医院的体检室赶到急救室。这位78岁的老人一头银发,脸庞黑瘦,面色阴郁,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宪云伏到他怀里,无声地抽泣着。他轻轻抚摩着女儿的柔发,送去无言的安慰。他低声问:
    “正在抢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经通知机器人医生去家里,他的伤不重。”
    一个50岁左右的瘦长男子费力地挤过人群,步履沉稳地走过来。他目光锐利,带着职业性的干练冷静。“很抱歉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还要打扰你们。”他出示了证件,“我是警察局刑侦处的张平,我想尽快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
    孔宪云揩揩眼泪,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介绍了当时的情景,张平转过身对着孔博士:
    “听说元元是你一手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
    “是。”
    张平的目光变得十分犀利:“请问他胸膛里为什么会有一颗炸弹?”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她知道父亲已被列入第一号疑凶。老博士脸色冷漠,缓缓说道:
    “小元元不同于过去的机器人。除了固有的机器人三原则外,他不用输入程序,而是完全主动地感知世界,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当然,在这个开式系统中,他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因此我设置了自毁装置,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么这种世界观就会同他体内的三原则发生冲突,从而引爆炸弹,使他不至于危害人类。”
    张平回头问孔的妻子:
    “听说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43年,你们是否发现他有危害人类的企图?”
    她摇摇头,坚决地说:
    “决不会。他的心智成长比较迟缓,但他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张平逼视着老博士,咄咄逼人地追问:
    “炸弹爆炸时,朴博士正在为小元元调试。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朴博士在为他输入危害人类的程序,从而引爆了炸弹?”
    老博士长久地沉默着,时间之长使宪云觉得恼怒,她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立即否认这种指控。很久,老博士才缓缓说道:
    “历史上曾有不少人认为某些科学发现将危害人类。有人曾认真忧虑煤的工业使用会使地球氧气在50年消耗殆尽,有人认为原子能的发现会毁灭地球,有人认为试管婴儿的出现会破坏人类赖以存在的伦理基础。但历史的发展淹没了这些怀疑,并在科学界确立了乐观主义信念:人类发展尽管盘旋曲折,但它的总趋势一直是昂扬向上的,所谓科学发现会危及人类的论点逐渐失去了信仰者。”
    孔宪云和母亲交换着疑惑的目光,她们不知道老博士这篇长篇大论的含义。老博士又沉默了很久,阴郁地说:
    “但是人们也许忘了,这种乐观主义信念是在人类发展的上升阶段确立的,有其历史局限性。人类总有一天——可能是1万年,也可能是100万年——会爬上顶峰,并开始下山。那时候科学发现就可能变成人类走向死亡的催熟剂。”
    张平不耐烦地说:
    “孔先生是否想从哲学高度来论述朴博士的不幸?这些留待来日吧,目前我只想了解事实。”
    老博士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这个案子由你承办不大合适,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层次。”
    张平的面孔涨得通红,他冷冷地说:
    “我会虚心向您讨教的,希望孔博士不吝指教。”
    孔昭仁平静地说:“就你的年纪而言,恐怕为时已晚。”
    他的平静比话语本身更锋利。张平恼羞成怒,正要找出话来回敬,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他垂下眼睛,不愿接触家属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我们为病人注射了强心剂,他能有十分钟的清醒。请家属们与他话别吧,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孔宪云的眼泪泉涌而出,她神志恍惚地走进病房,母亲小心地搀扶着她送她进门。跟在她身后的张平被医生挡住,张平出示了证件,小声急促地与医生交谈了几句,医生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急促地喘息着。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孔宪云拉住他的手,哽声唤道:
    “重哲,我是宪云。”
    重哲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定在宪云脸上。他艰难地笑一笑,喘息着说:
    “宪云,对不起你,让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了宪云身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轻声说:
    “我是警察局的张平,希望朴先生介绍案发经过,我们好尽快捉住凶手。”
    宪云恐惧地盯着丈夫,她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说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结跳动着,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张平俯下身去问:
    “你说什么?”
    朴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复道:“没有凶手。”张平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他还要继续追问,朴重哲低声说:
    “我想同妻子单独谈话。”
    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耸耸肩退出病房。
    孔宪云觉得丈夫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握紧她的手,她俯下身:
    “重哲,你想说什么?”
    他吃力地问:“元元怎么样?”
    “伤处可以修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目光发亮,继续清晰地说:
    “保护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除了你和妈妈,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她当然懂得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她含泪点头,坚决地说:
    “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它。”
    重哲微微一笑,头歪倒在一旁。示波器上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便缓缓拉成一条直线。
    小元元已修复一新,胸背处的金属铠甲亮光闪闪,可以看出是新换的。看见妈妈和姐姐,他张开两臂扑上来。
    把丈夫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后,宪云一分钟也未耽搁就往家赶。她在心里逃避着,不愿追究爆炸的起因,她不愿把另一位亲人送向毁灭之途。重哲,感谢你在警方询问时的回答,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为你寻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护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问:
    “朴哥哥呢?”
    宪云忍泪答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元元担心地问:“朴哥哥是不是死了?”它感觉到姐姐的泪珠扑嗒扑嗒掉在手背。元元楞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脸:
    “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哭。”
    宪云猛地抱住它,放开感情闸门,痛快酣畅地大哭起来,妈妈也是泪流满面。
    晚上,大团的乌云翻滚而来,空气潮重难耐。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除了丧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还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晚饭中老博士沉着脸宣布,他已断掉了家里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包括电脑联网,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恢复,这更加重了家中的恐惧感。
    孔宪云草草吃了两口,似不经意地对元元说:
    “元元,晚上到姐姐屋里睡,好吗?我嫌太寂寞。”
    元元嘴里塞着牛排,他看看父亲,很快点头答应。爸爸沉着脸没说话。
    晚上宪云没有开灯,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雨滴淅淅沥沥打着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里难过,他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发,两眼圆圆地看着姐姐的侧影。
    很久,小元元轻声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不要关我的电源,好吗?”
    宪云多少有些惊异。元元没有睡眠机能,晚上怕他调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过晚安后便把他的电源关掉,早上再打开,这已成了惯例。她问元元: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小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睡觉的感觉一定不相同。每次一关电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粘糊糊的黑暗,我怕我会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以后我不关电源,但你要老老实实呆在床上,不许调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门,好吗?”
    她把元元安顿在床上,独自走到窗前。阴霾的夜空中,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撕破夜色,把万物定格在惨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种死亡的惨白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苦楚地呻吟着:重哲,你就这样走了吗?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她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过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死亡不过是回到物质的另一种状态无序状态,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砂砌的塔楼。
    甚至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心智已经苏醒了。宪云想起自己8岁时,老猫“佳人”生了四个可爱的绒团团猫崽。但第二天小宪云去向老猫问早安时,发现窝内只剩下三只小猫,还有一只圆溜溜的猫头!老猫正在冷静地舔着嘴巴。宪云惊慌地喊来父亲,父亲平静地解释:
    “不用奇怪,所谓老猫吃子,这是它的生存本能。猫老了,无力奶养四个孩子,就拣一只最弱的猫崽吃掉,以便增加一点奶水。”
    小宪云带着哭声问:“当妈妈的怎么这么残忍?”
    爸爸叹息着说:“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但是更有远见。”
    这次的目睹对她8岁的心灵造成极大的震撼,以至终生难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残酷,死亡的沉重。
    那天晚上,8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电闪雷鸣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她意识到爸妈一定会死,自己一定会死,无可逃避。死后她将变成微尘,散入无边的混沌,无尽的黑暗。她死后世界将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蓝天白云、碧水紫山……但这一切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泪水长流,直到一声霹雳震撼天地时,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厅里看到父亲,父亲正在凝神弹奏钢琴,琴声很弱,袅袅细细,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她对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亲奏的乐曲她从未听过,她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这首乐曲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表达了对生的渴求,对死亡的恐惧。她听得如痴如醉……乐声戛然而止,父亲看到她,温和地问她为什么不睡。她羞怯地讲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父亲沉思良久,说:
    “这没有什么可羞的。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是青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然阶段。从本质上讲,这是对生命产生过程的遥远的回忆,是生存本能的另一表现。地球的生命是45亿年前产生的,在这之前是无边的混沌,闪电一次次撕破潮湿浓密的地球原始大气,直到一次偶然的机遇,闪电激发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生命体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顽强地保持了从微生物到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过程也是如此。”
    小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与爸爸吻别时,她问爸爸弹的是什么曲子,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此后的几十年中她从未听爸爸再弹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半夜她被一声炸雷惊醒,突然听到屋内有轻微的走动声,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神经立即绷紧,轻轻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间摸过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里分明提着一把手枪,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杀气。闪电一闪即逝,但那个青白的身影却烙在她的视野里。
    她的愤怒急剧膨胀,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完全变态了么?她要闯进屋去,像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
    “是谁?是小姐姐么?”他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脸肌抽搐了一下(这是宪云的直觉),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关电源,他沉默着。“不是姐姐,我认出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说,“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给我买的玩具吗?给我。”
    孔宪云屏住声息紧盯着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说:“睡吧,明天我再给你。”他脚步沉重地走出去。孔宪云长出一口气,看来爸爸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她冲进去,冲动地把元元紧搂在怀里,她觉得元元分明在簌簌发抖。
    这么说,元元已猜到了爸爸的来意。他机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岁的懵懂孩子了。孔宪云哽咽地说:
    “小元元,以后永远跟着姐姐,一步也不离开,好吗?”
    元元深深地点头。
    早上宪云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妈妈惊呆了:
    “真的?你看清了?”
    “绝对没错。”
    妈妈愤怒地喊:“这老东西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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