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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107-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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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从实向段凯文交代自己的发家史。她不会向任何人交代。其实没什么不光彩,没什么难以启齿。她在赌场里陪卢晋桐度过那么多时日,她自己对赌场和赌博的熟识到了仇极反亲的地步。在躲避卢晋桐的几年里,偶然遇到的熟人也都是卢晋桐的赌友。其中有那么一个赌友,就是晓鸥来妈阁的桥。那个人认识她很早,早在她跟卢晋桐热恋的时候。那时有钱男人对自己婚姻外热恋的女孩都采取一个时兴做法,把她们送到国外。说起来是要她们进修深造,实际上是让她们和他们的妻儿各归各,同时让举目无亲的寂寞女孩们更依赖他们。没有他们的越洋供给,没有他们三五个月间隔的出现,圣诞老人一样慷慨地应允礼物和钞票,她们是无处找生计的。其实美丽和青春就是她们的生计,她们吃自己的美丽和青春;消费自己的美丽和青春;让她们守着美丽和青春再去像正常学生一样求学,像正常人类一样挣生计,那是浪费,那是不公。梅晓鸥就在卢晋桐把她送到美国的第二年认识了那个人。他姓尚,也许姓商,现在她已经没法确定了。他和卢晋桐同坐一张赌台时见到了小鸟依人的梅晓鸥。卢晋桐回国之后,他给晓鸥打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要请她去拉斯维加斯玩。他说他也请了卢晋桐,一切费用都由他买单。对,那是个上海人,细高个,水蛇腰,三十年代天马电影制片公司的影片里走出来的小开。晓鸥和他一块去了拉斯维加斯。卢晋桐呢,今天不到明天一定到,姓尚的承诺晓鸥。她被带到一个顶层套房,叫总统套房,他告诉她时那么漫不经心。套房本身是个楼,楼下客厅、餐厅、起居室,花木形成自己的小热带丛林,中间一汪瓦蓝池水。她缺见识地傻笑起来:套房里有游泳池!上了楼梯,左、右、中各一间阔绰的卧室。中间那个卧室踞泳池之上,姓尚的把晓鸥安排在那里。晓鸥声都不敢吭,被王者的卧室压迫得更卑微了。

“爱游泳吗?”上海男人问晓鸥。

“爱。就是没带游泳衣。事先不知道住这样的房啊!”

“那就不要穿游泳衣。”上海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水很干净的,没人游,也没人看。”

晓鸥觉得不对了,他请她裸泳。他请她到这里来,开这样一套天堂般的房间总不会什么都不图。晓鸥的年纪可以做上海男人的女儿。因此她倚小卖小,做了个孩子被惊着了的鬼脸。

“哟,那不是游泳,那是洗澡!这么漂亮的游泳池不是变成大澡缸了?”

晓鸥现在想,她的孩子气表演得非常逼真。可能就是嘎头嘎脑的孩子气进一步把上海男人的胃口吊起来了。第一夜他没有动她,一早起来,晓鸥在门口发现了一个淡蓝色的Tiffani礼盒,白缎带,卡片上写着她的名字。叫了两声哈罗,没有人答应,她便拆开缎带。里面是一条不太起眼的项链,蒂芙尼的招牌样式。但这只是个引子,正文在盒子下面。晓鸥的手触上去,好厚的一摞:十万元现钞。上海男人在留言中带有歉意:昨天夜里趁她睡着他出去赌钱了,她是他的运星、他的缪斯,让他赢了一大笔,他只拿出小小一部分送她,请她千万笑纳,并在下面的见面中不准提起。因为他知道她多么憎恨赌博的男人。

晓鸥依照他说的做了。她对自己有了个新发现:她不再像头一天晚上那样把自己的身体当宝库看守。他跟她在中午一块看了画展,吃了午餐。两人都不提Tiffani礼盒中的礼物,提了就有些彼此揭短的意思:一个是用不是好来路的钱往不是好去处的方面花销;一个是知道什么来路的钱也知道想用来买什么,可还是收受了。两人东拉西扯,话题不断地跳跃。尚先生原来是懂些画的,午餐间给她上了堂近代西方绘画史的课。她于是把他往好处看,从他身上搜优点,他写字漂亮,谈吐也漂亮,晓鸥自己文化白丁一个,但对于男人不经意露出的文化还是看高的。再说尚是个大财团的董事长,也知赌钱的可耻?等晓鸥警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合计起很远的事来。

卢晋桐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及时出现。姓尚的玩了个时间差,告诉卢晋桐到达拉斯维加斯的时间比他带梅晓鸥来的时间晚三天。三天够他得到一个半推半就的梅晓鸥,他是这样算的。至少够他看晓鸥裸游。走出裸泳这一步,他跟梅晓鸥就为未来埋下了伏笔。没想到卢晋桐订了早一天的飞机票。

上海男人隔着卢晋桐向晓鸥投来受伤的一眼。晓鸥被卢晋桐拥抱在怀里,从他肩头露出两只眼,看到尚心碎地微笑,他把他自己当成卢晋桐的秘密情人的秘密情人。然后他爽气起来,用大巴掌拍着卢晋桐的后背,把他往电梯间引领,嗓门也是宽宏大量的:“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房间!”

【第五卷:用史奇澜来报复卢晋桐,也报复了自己】妈阁是座城第十一章(3)

晓鸥蓦然间从他的话里听到攻守同盟的邀约。“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房间”,上海男人约晓鸥跟他一块瞒住真相:他俩已提前一天进驻了总统套房;虽然一夜相安无事,但不安分已经开始,彼此都心照不宣。还有礼物和现钞的赠予和收受,那么不言而喻。电梯飞快地平滑上升,地心引力使人在不适和快感之间微微眩晕。

出了电梯又进入另一个电梯。这电梯的装潢使卢晋桐瞠目。这是必须用钥匙操纵的电梯。晓鸥实在无法表演她初次踏进它的惊喜。

只用了十分钟,卢晋桐就洞察到什么。他先是在主卧室看到晓鸥的洗漱包,还有一个他送她的香奈尔粉盒。浴盆边,华美的大理石上,放着晓鸥换下的内裤,一条小女生的雪白棉质内裤,但卢晋桐狠狠看了它一眼。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问。

“昨天下午。”晓鸥答道。

卢晋桐脸黑了一下。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下作过。但卢晋桐什么都没问。她那一刻盼他问,只要他把话挑明,把他想象的丑事拿出来责问她,她就不再会心虚,不再会自我嫌恶。只要他审她,她就会赢回自己的清白无辜。她不是要为卢晋桐赢回她的清白,而是为自己。没有什么比自爱更重要。自己信赖自己的清白无辜,才会爱自己。因此她瞪着卢晋桐,几乎在挑起口角,快审问吧,想审什么审什么。她会哭闹一场,让卢晋桐为她沉冤。这可是个反守为攻的好机会,她会反过去声讨诛伐卢晋桐,有什么脸指控她晓鸥?他的承诺呢?不是保证一年之后离开老婆明媒正娶她梅晓鸥吗?!可是卢晋桐一句话都没问,跟个默默承受伤害的丈夫一样痛楚哀婉,连着抽了三根烟。因此晓鸥觉得包括她在内的三个人乌糟透了,狗男女透了。

矛盾爆发在下一天。卢晋桐赌场得意,赢了二十万美金。晓鸥逼他还给尚,因为姓尚的最开始给了他五万筹码。

“凭什么还他?他请我来的!说好赢了归我,输了算他的!”

晓鸥被他臊得眼泪也汪起来:“人家不要你还你就不还?人家还花销那么多钱请我们住总统套房,顿顿不是龙虾就是鱼翅?”

卢晋桐咬牙切齿,解恨地说:“活该,他愿意!”

【第五卷:用史奇澜来报复卢晋桐,也报复了自己】妈阁是座城第十一章(4)

晓鸥很想说,自己也接受了一笔不三不四的礼金和礼物。但她没说出来。如果在见到卢晋桐的半小时里没说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时机,永远失去了坦白的机会。卢晋桐刚到达酒店,她和他在大堂会合时就该把实话说出来,说的方式多的是,可以是没心没肺的:“晋桐,尚哥还给了我赌资呢!?”也可以是胆怯的,私房的:“晋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姓尚的给了我一笔钱,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怪吓人的,你看要不要悄悄还给他??”哪一种坦白都显得天真蒙昧,哪一种坦白都像二十岁一样年轻。但她把机会错过了。她隐瞒的是一件根本没有发生的丑事,而隐瞒本身却成了丑事。此刻她力图让卢晋桐争口气,把赢到手的钱拿出十万还给姓尚的,卢晋桐如此没商量地拒绝,只能证明那件根本没发生的丑事在三个人心里被阴暗地默认了。她解释和辩白都毫无由头。辩解只能是这样——

“你们什么也没干,他平白无故给你钱?!”

“那你以为我们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干?!”

“我们什么也没干!”

“行了行了,你干没干我不追问!”

“你追问啊!”

“追问有用吗?干这种事还能被追问出来?”

【第五卷:用史奇澜来报复卢晋桐,也报复了自己】妈阁是座城第十一章(5)

“哪种事啊?!”

“你们干的,我哪儿知道?!”

“跟你说了,我再说一遍,我们什么也没干!”

“好好好,没干、没干,什么也没干,行了吧?”

“是什么也没干啊!”到这时她一定会有个热望:撞死在华美的大理石墙上。

“我知道你们什么也没干。那我能问一声,一男一女关在这样的套房里整整三十六个小时都没干点什么吗?”

假如辩解进行到这里,她只有撞墙,死给他看。

所以她不辩解。所以卢晋桐理直气壮地把赢来的钱全部兑换成现金,汇到自己户头,她一声不吭,任凭三个人的关系在暗地沤着,越沤越污糟。

当天的晚餐上海男人又挥金如土,晓鸥用眼睛哀求卢晋桐,哪怕做做样子,跟他争抢一下账单也好啊!后来结酒店的账单时,姓尚的还是那么漫不经心,谈自己的收藏、绘画、红酒、名车。他一面漫谈一面审阅账单,晓鸥和卢晋桐退后几步,等在他的侧后方。晓鸥对卢的耳朵说,他俩至少该承担一半房费。卢一句话不说,跟没听见一样。晓鸥又说尚总花得太多了,他俩应该把他们那间卧室的钱付了。

“闭嘴。”卢晋桐说。

【第五卷:用史奇澜来报复卢晋桐,也报复了自己】妈阁是座城第十一章(6)

“咱们凭什么让人家给咱花那么多钱?!你又不是没钱!”她屈辱得要哭了。

卢晋桐不做声。尚在跟柜台里的人讨论什么。

“以后我带你住那个套房。”卢晋桐低沉地庄严地说。

住那个套房不光要花得起房钱,还要挣到超级贵客的身份,这靠赌的频率、赌的流水累计;赌注之大,令人生畏。这意味着他卢晋桐还要更奋发地赌,更频繁、长久地出现在赌桌边。姓尚的似乎跟酒店经理争吵起来了。酒店经理熟识他,叫得出他的名字,一脸孝敬的笑容。卢晋桐叫晓鸥听听他们在吵什么。晓鸥的英文最多是幼儿园中班的。

“好像经理要尚总付什么费用,尚总不愿意?”

又听了一会儿,晓鸥听清了,是要尚付浴袍的钱。尚此刻转过身,问卢晋桐是否拿了主卧室的浴袍。卢晋桐傲慢地笑笑。

“不让拿吗?我以为你花那么多钱请我俩客,带一件纪念品走总是可以的。”

大约有两秒钟,姓尚的和卢晋桐眼锋对着茬。

晓鸥额头的发际线一麻,冷汗出来了。

结完了账,三人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块去吃了顿简餐。餐间尚说,那个经理太操蛋,要他付两千块买那件浴袍。他漫不经意地问卢晋桐有没有看见浴袍的商标是“爱玛仕”,卢晋桐哈哈直乐,说他偷的就是“爱玛仕”,不然值当吗?

【第五卷:用史奇澜来报复卢晋桐,也报复了自己】妈阁是座城第十一章(7)

晓鸥感觉得到卢晋桐的伤痛。他那么伤痛,就要你姓尚的出血,出得越多越好,能让你多出一毫克绝不替你省着。姓尚的也只能咽下吃进的亏。漫不经心地谈起总统套房的设计师某某某,是他的老朋友,还有某某酒店、某某博物馆是那人设计的。卢晋桐问他,在赌场赌多大的盘才有资格住总统套房。上海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一盘一千万。卢的喉结唿嗵一下沉下去,生吞下八位数字,又慢慢地稳健地浮上来。晓鸥看见他此刻目光放得极远,十多年来这一国人不知该信仰什么,但卢晋桐此刻受到了启迪,看见了信仰幽灵般地飘过。住进总统套房,是他从此刻以后的信仰。

“晓鸥,我一定会带你去住那个套房。”他对晓鸥宣誓,拉着她的手。

上海男人一扭脸,怕自己按不住的冷笑给卢看见。

“谁要你带我去住?有什么意思?”晓鸥拔出手来。

“真没意思?”他话中有话了。

梅晓鸥满嘴的说不清,满心的懊糟。

“那什么有意思?”他又去捉捕晓鸥的手。捉到后搓揉着。这是他卢晋桐当众干得起而你干不起的,尚总。

梅晓鸥在那一刻想起阿祖梅大榕来。据说梅大榕定亲定了梅吴娘想震住她,或者说想取悦她,比如他能把头埋在水里一个钟头不出来,还能一口气吞三口盐,还能逗母鸡打鸣。他一身把戏都是为了让梅吴娘关注一下。梅吴娘一直没有给过他关注,该笑的地方不笑,该怕的时候也不怕,唯有他赌博梅吴娘才怕他。他赌赢赌输都让梅吴娘重视他,或者轻视他,反正不能全然无视他。

【第五卷:用史奇澜来报复卢晋桐,也报复了自己】妈阁是座城第十二章

二○○八年十月的梅晓鸥想,赌徒中竟然有梅大榕、卢晋桐那样多情的。自古男人在疆场厮杀,胜者为王,为英雄为壮士,为赢家,赢得女人的倾倒、委身,男人们杀了几千年,都想杀成赢家,宁可死,也要赢。现在没了疆场,瞬间的成败、死活、王寇就在铺着绿毡子的赌台上决出。他们相信女人的青春和美丽都属于赢家。他们不知道,女人中有那么极小一部分是爱输者的。比如梅晓鸥。她对昨晚演了一场闹剧此刻体无完肤的史奇澜怜爱得不近情理。她怎么有这一份病态的怜爱?她在老史的结局里看见了卢晋桐、姓尚的、段凯文的下场。她听见陈小小在厨房里忙什么。菜刀碰到案板的声响,碗和勺子相碰的声响,小小又恢复成了一个贤惠小女人。

晓鸥在逃避卢晋桐的几年中还是平静安详的。一天天长大的儿子那时候跟她非常亲。得亏了尚总的十万元礼金,十年前的十万块美元真禁花,她精打细算用它过了两年多。一天,她碰到了姓尚的。上海男人说他一直爱她。她听懂的是:那十万块钱呢?是交账的时候了。她在那几年中已经打听了,姓尚的远不像他表现的那么阔绰,加上他好赌,公司只是个巨大的空架子。她跟他没有太多的周旋就把他惦记了好几年的自己给他了。大概在半年之后,他把她送到了妈阁。他的家室在美国,把晓鸥和他婚姻远隔,只能把她送回东方。

一到妈阁,她就为自己和儿子买下一套公寓,就是用来羁押老史这套。然后她开始建立自己的小王国,搜罗老史这样意志薄弱嗜赌如命的成功人士,把赌厅的大笔款项输送给他们,支援他们尽兴地玩,协助他们一个个筑起债台。卢晋桐为赌一个总统套房的气,赌掉了手指头,赌掉了产业,最后赌掉了她梅晓鸥和他们的儿子。她用史奇澜这样的人报复卢晋桐,也报复自己:一个为十万块钱就委身的自己。她看着史奇澜们一个个昼夜厮杀、弹尽粮绝,感到了报复的快感。之后,再轮到梅晓鸥发妇人之仁,来怜爱他们。她的怜爱藏在愤恨、鄙夷和内疚中,连她自己都辨认不出哪是哪。只有老史是例外的。他是她害的,她总是避不开这个病态念头。老猫听到她偶然发出的自谴会哈哈大笑:他们输是活该呀!有水牛在前面拉他们把他们拉到赌场来吗?输光的时候你不借钱给他们,他们就像守着有奶的娘偏偏饿着他们一样,给他们一把枪他们敢用枪口逼你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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