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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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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荟看了看那硕大的藤箱,觉得他们两人对“一点”的理解有些分歧。她上回只不过送了他一包梅条,还是长了毛的,他就回报了一大箱吃食,真可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是这么多。。。。。。他这是喂猪么?
钟荟红着脸赧然道:“多谢卫公子。”说着便要去接。
卫琇轻轻一让:“太重了,若是方便的话我放进屋里去吧。”三十来斤的东西捧了半天也是挺累的。
钟荟便默默地把门口让了出来。
卫琇按着她的指示把箱子搁在堂屋里,然后立即退了出去,两人隔着两丈的距离站在围墙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去凉州,”良久卫琇终于打破沉默,“大约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最近都不能来授课了。”
钟荟吃惊地抬起眼,旋即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失落来,半晌才道:“卫公子一路上多加小心,西北苦寒,风雪又大,多带些厚衣裳。”
卫琇觉得有她这句话,就是掉进冰窟窿里也不会冷的,嘴角的笑意慢慢荡漾开:“嗯,你也保重,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钟荟突然想起廊庑上那罐玫瑰蜜枣来,匆匆说了句“你等等”,便转身跑进院子里将罐子抱了出来,递给他道:“带在路上解闷吧。”私相授受这种事情,她一回生二回熟,颇有些心得了。
“是铺子里买的,”钟荟又补充道,“我查验过,是新鲜的。”
卫琇忍不住促狭地笑起来,神情终于有些像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了。
钟荟心里酸涩难言,没头没脑地道:“你怎么那么傻呀!”
“嗯,是傻,”卫琇珍重地抱着罐子,眉眼弯弯地道,“往后有劳你多担待了。”
钟荟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顿时狂跳起来。
“我方才去见了钟公,他近来身体有些不适,走之前怕是来不及了,”卫琇顿了顿道,“等我从西北回来。。。。。。”
接下去的话钟荟已经听不清了,她觉得自己仿佛飘到了云上,周遭的天地仍旧是那个天地,可云、风、大地、草木、屋瓦上的积雪、雀鸟的啁啾。。。。。。一切都像是全新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想先码半章,一听说有长评,像打了鸡血一样~
这章是4月2日的更新,码好就先发了~
第123章
茅茨堂内; 常山长公主用手肘蹭了蹭钟荟,悄声在她耳边道:“你觉不觉得卫十一郎今日有些异样?”
今日天阴欲雪; 钟蔚寻了个由头在自己院子里躲懒,常山长公主终于能分出心神泽惠旁的美男子了。
钟荟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托腮抿嘴一笑; 反问道:“哪儿异样了?”说完忍不住又偷觑了一眼讲席上身姿秀挺的卫琇,他恰好也正向她望来; 四目相接; 目光只是轻轻一触,便都羞涩地看向一旁; 钟荟觉得心口里仿佛叫人浇了一瓢温热的蜜水。
司徒姮抚了抚下颌; 若有所思地道:“你看他眉间含春,眼带秋波,一看即知是久旱逢甘霖。哎; 我方才见他好几次往弟子席上瞟,莫不是真如外间传言……”
说话间卫琇的眼风又开始飘忽了; 常山长公主这回注了意; 顺着他的目光一瞧,登时吃了不小的一惊:“啊呀!” 略假思索便露出了喜色。
司徒姮的思绪如风樯阵马,直接跳过了若干步骤——卫家凤凰与洛阳牡丹生出的孩儿还不知得美到何种地步; 单是想一想就叫人振奋不已了。
“卫先生,学生不太明白《硕人》一诗的深意,还请先生指教一二。”钟九郎起身说完这话; 朝一旁的堂兄们促狭地眨眨眼。
钟荟瞄了堂弟一眼,这孩子人小鬼大,肚子里的坏水倒出来一个水缸装不下,并且极擅见风使舵和看人下菜碟,在钟蔚跟前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也就是看着卫琇温和可亲从不摆师傅架子,蹬鼻子上脸变着法子寻他开心。
自从发现卫先生过目成诵的本领之后,一干弟子便把难倒卫先生当成了个大乐子,钟九郎甚至还拿出今年端阳宫中新赏下的字画当了彩头,若是谁能成事便能拿去。
一开始他们尽挑又长又生僻的篇目,卫先生不愧是卫先生,哪怕已经被欢喜的浪头打得不知今夕何夕,像《閟宫》这样的篇目也能信手拈来,童子功扎实得令人发指。
钟九郎一探即知此路不通,决定另辟蹊径,反而挑那些尤其脍炙人口的————这些篇目早叫人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要讲出新意谈何容易,而他们这些弟子在洛京乃至整个大靖的儒生中都算得上翘楚,如何会满足于陈词滥调?
然而卫先生又一次叫他们大失所望了,他连《关雎》都能讲得独树一帜不同凡响。弟子们多少有点认命了,这位谪仙人一般的卫先生当真无懈可击,此生怕是没机会看他出乖露丑了。
钟九郎虽淘气,却很有几分伶俐劲儿,难为了卫先生几回之后,他便发现了一桩趣事——先生只要一讲到涉及儿女之情的篇目就会面红耳赤。他便专拣那些诗篇来问,借机欣赏卫琇的羞窘,感到甚是得趣。
卫十一郎如何不知道他这点小心思,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开始解析《硕人》一诗,按惯例讲完诗序和三家之论,末了道:“说几句题外话,此诗以赋笔描摹女子容颜之美,可谓细致入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尤为得其□□风致,尽显其顾盼神飞之态。”说到此处照例要顿一顿,含笑往心上人所在之处望一眼。
得知佳人心悦自己,卫十一郎的目光便如脱去了重重桎梏,飞扬神采如乍泄春光,那一眼看得钟荟心尖酥麻一片,心道这“巧笑”、“美目”说的分明是你自己吧!
常山长公主看在眼里,竟然微微生出些许惆怅,心想也不知此生能否得钟蔚如此看自己一眼,不过也只是一闪念,旋即便释然了——驸马早晚是她的,管这么多做什么!
“诗言庄姜车服之盛,出身之贵,姿容之美,只是通篇以局外人之眼,观身外之事,无寸缕情思相系,”卫琇接着道,“氾大家所作琴曲亦是从诗序之‘闵而忧’发端,叙卫人悯庄姜贤而无子,忧庄公惑于嬖妾,自然非关恋慕。近人以此曲传情,实是以讹传讹,略有不妥。”
钟荟不由想起那日姜家宴席上萧九郎的一番做作,若不是知道卫十一郎早已离开,她怕是得以为卫琇这番感想是针对他而发的。
她不免又想起萧九郎托姜昙生送来的双鱼佩,心里有些不安,姜昙生去了北岭学馆几年,洗心革面得十分彻底,剥掉那层带刺的霸王外壳,内里居然是个面疙瘩,行事欠一分果断,遇事最好两边都不得罪,这积糊的性子大约是随了他阿耶姜景仁,平日里还好,关键时候一个不慎便要坏事,尤其那萧九郎是他同窗兼多年好友。钟荟越想越不放心,心道还是得回去叮嘱他一番,让他务必快刀斩乱麻,免得留了隐患。
“卫先生,既说到此处,实不相瞒,弟子久仰您琴艺出神入化,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闻?”这回说话的却是那寒门弟子祁源。
钟荟对他上次刁难卫琇记忆犹新,一听他出声先有些不悦,不过人逢喜事对周遭的人事也格外宽容一些,况且她也不曾听过阿晏抚琴,他这番说辞正中她下怀,她看那姓祁的便顺眼了些许。
祁源此话一出,其他弟子皆随声附和。
琴是君子修身养性、宣和情志的,不是为了卖弄于人前,这些道理在座的弟子们也都懂,故而他们虽有此意却都不敢开口,只怕令得先生不豫——既然有祁源自觉当了那出头的椽子,卫先生也并不愠怒之色,他们便放开了胆儿软磨硬泡起来,其中又以钟九郎蹦跶得最欢,撒娇卖痴地缠着先生要听琴。
卫十一郎问询似地向心上人望了一眼,见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知道她也想听,便点头笑道:“那卫某便献丑了。”
弟子们不意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缓过劲来顿觉三生有幸。卫家人的琴与钟家人的书并称双绝,不过见过钟家人手书法帖的人不少,听过卫家人抚琴的却没有几个,尤其是卫氏一门几乎覆灭,除了几个出嫁女便只剩卫十一郎了,他又几乎从不在人前抚琴——他若是不情愿,连天子都不敢命他献艺的。
卫琇又道:“不过我未曾携自己的琴,不知谁能借我一张?”
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素日也跟着钟先生学琴,琴是每个人都有的,其中也不乏名家所斫的上品,不过一想到操琴的是卫十一郎,顿时觉得拿不出手了。
钟七郎沉吟片刻,对堂弟九郎道:“小九,你去十三姊那儿一趟,借她的琴一用吧。”
钟九郎小声嘟囔道:“十三姊未必肯借呐……”一看堂兄脸色,赶紧改口道,“罢了,大不了我舍了这张老脸……”
卫琇听他故作老成之语,不觉莞尔,连忙道:“不必麻烦,随便取一张来便是。”
钟七郎却笑着道:“先生有所不知,十三姊那张琴名曰霜钟,是东汉张大家所斫之琴,庶不辱没先生的琴艺,”接着话锋突然一转,“况且十三姊对那张琴宝贝得紧,咱们等闲摸不得,说来惭愧,如今也是借着卫先生的东风,让咱们也长长见识。”
卫琇听闻“霜钟”两字一怔,这张琴他幼时见过,若是记得没错,当是钟阿毛的爱物,如何到了别人手中?转念一想,大约是赠给了堂妹吧,这阿毛也是大方得出奇,若是换了他,心爱之物宁愿带入地下也不愿转手与人的。
钟荟听到“霜钟”之名,只觉恍如隔世——事实上也的确隔了世。
她幼时跟从卫昭学琴,出师后钟熹便替她四处寻访,用了两年时间觅得这张汉琴,她自是很珍视的。只是后来病势沉重,渐渐的连坐起身都不成,遑论抚琴了。
她不愿这张好琴因随了个不中用的主人而只能挂在墙上蒙尘,更不愿它有朝一日跟着自己沉寂于冢墓中,便同阿翁交代过,转赠给了琴艺高过她的十三妹。
钟九郎去了约莫一刻钟便回来了,一脸喜色地抱着那张霜钟琴,此行甚为顺利,他还没祭出老脸,只说是为了卫十一郎借的,他十三姊就允了。
卫琇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舀了水浣了手细细擦拭干净,然后郑重地从钟九郎手中接过琴置于案上,娴熟地挑勾调弦。
这张霜钟琴音色醇厚,余韵绕梁,饶是见过不少名琴的卫琇也忍不住暗暗赞叹,不由有些明白钟十一娘忍痛割爱的衷肠,让这样的琴埋没于坟茔之中确实可惜了。
方才话头既引出了《硕人》,卫琇便从此曲开始。
这是钟荟第一次见卫琇抚琴,但见他手挥目送,容色淡淡,不像时下一些士子一般故作潇洒之态,却有股自然天成的风流。
弟子们起初还很兴奋,待那琴音一起,逐渐肃然,片刻之后便沉浸在琴意中浑然忘我了。果然如他所言,叹惋悲悯才是此曲原本的面目,萧九郎那日却将这首曲子扭捏造作为儿女间互诉款曲,两相对比如隔霄壤。纵然工于技艺又如何?不过是错得更郑重其事罢了。
卫琇一曲奏毕,原本有心在临走前奏一曲《凤求凰》,想到这琴的来历,又觉有些不妥,何况他只想让那曲子入她一人之耳,想了想,还是选了《碣石调幽兰》。
抚罢两曲,学生们自然意犹未尽,不过卫琇已取出帕子拂拭琴弦,便是不打算再奏了,那些弟子虽顽皮,却不出大圈,都很有眼色。
卫琇将琴小心翼翼地捧起,交给钟九郎道:“劳驾物归原主。”
又转头对其他弟子道:“方才所讲的篇目诸位有何不明之处?”见无人吭声,便道,“如此我便接着讲《出其东门》。”
话音刚落,一阵风从门口灌入室内,祁源坐得离门口近,衣裳又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头一看,原来是个婢子撩起了门帷。
随后便有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走了进来,姿态万方地径直朝卫琇走去,在距他五步远处站定,然后回身往弟子席上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姜二娘脸上,勾了勾嘴角,又重新看向卫琇,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地道:“卫先生何不讲《桑中》,岂不是更应景?”
钟荟心往下一落,屈辱和愤怒随之往上升,《桑中》一诗写的是男女幽会,谁都知道“桑间濮上”是什么含义。清河长公主这句话,不单羞辱了她,更是对卫琇的侮辱。
第124章
若清河长公主只是骂她; 钟荟未必不能忍,人家是天潢贵胄嘛; 叫她白说一句罢了,横竖又不会少块肉,让她把气出了也就罢了,这位长公主自持身份; 平素不屑与人争竞,算不得嚣张跋扈。
可她不该把阿晏牵带进去; 事涉卫十一郎; 钟荟早将什么审时度势明哲保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被怒气冲得天灵盖几乎要往上掀; 悍勇好斗不下阿花; 当即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她比清河长公主高了半个头,气势上便略胜一筹。
只见她略微侧着身子; 居高临下将那长公主从上至下打量了一个来回,神气活脱脱是从她阿兄钟子毓脸上拓下来的; 仿佛她眼中看到的不是什么玉叶金柯; 而是木屐底下的污泥,除了讨嫌还是讨嫌。
任谁叫人这么一看,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若是换了武元乡公主司徒香; 这时候大约已经动武了。
清河长公主倒还沉得住气,五官尚维持在原处,只是白皙双颊不由自主泛了红; 不过越是如此她的神情便越冷傲,嘴角凝出个冷若冰霜的笑——姜二娘在她面前惯常伏低做小,如今仗着卫十一郎的几分情意,便自觉有了底气与她针锋相对,真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卫琇这样的人竟看上这种女子,她真替他不值。
《桑间》一诗虽叙男女幽会之事,然而一派先民“男女及时”的率真任情,发乎情,思无邪,所谓的悖德之论不过是今人以己度人——钟荟转念间便有无数说辞可以将司徒婵驳得体无完肤,她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卫琇向她走来。
座中的弟子们未曾见过清河长公主,方才见一个陌生女子不请自来,一入内便直奔着卫先生而去,且醋气冲天,语中带刺,都暗自揣测是不是先生在哪儿欠下的情债,睁大了眼睛等着好戏上演。
谁知苏公子的婢子却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难不成苏公子同卫先生有什么瓜葛,自己不好出头,便派下人打头阵?
紧接着的一幕叫他们感觉自己大约是瞎了。
只见卫琇若无其事地绕过那呷醋女子,走到苏家婢子的身旁,与她几乎并肩,然后伸出一只手,绕过她左肩,轻轻覆于她右肩上,安抚似地往下压了压。
钟荟满腹的激扬高谈与怒气尽数蒸发殆尽,红晕从两层黄粉底下透出来。撇开多年前逃难时的经历不提,她和阿晏从未离得这么近过,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松杪积雪般冷冽的气息——说起来好笑,他们方才私相授受时也隔了两丈远。
卫琇微微低下头,侧过脸,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道:“无事。”
清河长公主看在眼中,眼泪不知不觉已经盈眶,她在泪眼婆娑中难以置信地直勾勾盯着卫十一郎,仿佛要以目光为刀,将他那张俊秀的面孔捅个对穿。
卫琇松开姜二娘肩头的手,上前一步将她大半个身子遮挡在身后,对清河长公主道:“女公子,你我并无师徒之谊,‘先生’两字卫某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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