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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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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累了。”鹊儿静了片刻,又道,“而且,婢子想同您说几句话。”
段云琅抬眼,沉默地端详着她,“你说。”
“婢子……”鹊儿顿了顿,“婢子想出宫。”
段云琅微微挑眉,“这个不难。”
鹊儿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太皇太后不在了,我觉得……我留在这宫里,也没多大意思了。殿下的事情……殿下放心,婢子不会多嘴多舌。”
段云琅道:“难道我还会怀疑你?”
鹊儿飞快地掠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却避开了他的问题,反而道:“殿下,婢子虽不预朝事,但也相信,几位殿下里,您是最出息的。难得的是,您对殷娘子还一心一意……”鹊儿看见段云琅脸色变了,却还是咬牙说了下去,“婢子一直都很服您。”
“你到底想说什么?”
“殿下……您是高高在上的人,您大约不懂得底下人的难处。您欢喜殷娘子,想起来便去找她,忙起来便搁置了她,您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为着您,成日里提心吊胆,您想想,这事情若果真闹将出来,没人敢拿您怎样的,但殷娘子可就得受大苦……”
“你到底想说什么?”段云琅重复了一遍,一双冷亮的眸子直盯着她。
鹊儿苦笑一声,“婢子只想劝您对她好一些,婢子同她都是女子,大约能明白她心中有多难……殿下您烦我也好,这总之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僭越了……”
段云琅缓缓道:“你要出宫,你可知道你家人在何处?”
鹊儿摇了摇头,默了片刻,泪水就那样自眼中涌溢出来了,“我不知道,殿下!我在宫里十多年了,我已经分不清楚宫里宫外,究竟哪个才是我的家了……可是殿下,我总还是想出去瞧一眼……”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便瞧一眼也好啊。”
段云琅不做声了。
鹊儿抬起手捂住了汹涌的泪水,许久,许久,直到那月亮都将沉没了,才沙哑着嗓子道:“殿下,我只盼您和殷娘子好好的。这世上啊,两情相悦太难了……”
☆、第109章
第109章——既老而悲
太皇太后突然崩逝,天子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与往常二十余年似乎并无二致的早朝,泱泱众臣僚无言跪伏在地,夏日的天空澄澈如明镜,没有人注意到段臻鬓边新添的白发。
他今年四十四岁,可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去死了。
这江山早已不在自己手里,自己却还坐在这御座上,有什么意义呢?
高仲甫提出要彻查武宁节度使朱桓谋逆一案,段臻挥挥手,准了。刘嗣贞上奏简省后宫用度以赈河北旱情,段臻亦是挥挥手,准了。他只觉自己好似成了戏台子上的偶人,竟是半点不由自主的,巍巍楼阁,堂堂殿阙,看起来是天下第一的富贵,其实却都不是他的。
下朝之后,他屏退车马,一个人慢慢踱回清思殿。六月天气晴柔,只是丧期未过,四方都是压抑的黑白之色。大明宫规制平整,宫墙错落,行走于这横平竖直之间,难免感到压迫。段臻不由得又想起那布局散漫的兴庆宫来,少不更事的自己,亦步亦趋地跟随在皇祖母的身后,陪着她看那园中姹紫嫣红花枝烂漫……
而光阴荏苒,如今自己竟也已到了皇祖母当年的年纪。
他自出生起就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生父敬宗皇帝又对他不闻不问,兴庆宫的老太后于他而言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这个老人很和善,对下人偷懒耍赖都可以一笑而过,但她心里亮堂得就跟明镜一般。
段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问过她:“我朝为何用阉人领禁军?”
老太后呵呵笑道:“若不用阉人,臻儿想用谁?”
“随便什么人……都比阉人好吧。”年幼的段臻撅起了嘴。
“这可不对。”老太后却摇了摇头,“随便什么人,都不如阉人好啊……”
段臻当时很不高兴,径自道:“若是我,就用宗室子弟领禁军,看那些阉人还有没有地儿待着!”
今日的段臻却只有苦笑。
他的确用了宗室子弟,甚至,他用的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他如今才明白,用自己的儿子,都并不见得比阉人来得可靠。
他宁愿被高仲甫之流鄙夷陷害……也不愿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猜疑怨恨、甚至从背后捅上一刀子啊。
“——陛下!”
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女声突然自后方唤住了他。他脚步一顿,后边周镜已响起威严的呼喝声:“哪里来的妇人,怎不事先通报?大内之中岂能如此放肆!”
“陛下!”那少女却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我是鹊儿,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鹊儿啊!陛下,老太后有话要同您说啊!”
段臻转过身,太阳光明晃晃如刀刃劈下,那少女满腮都是清亮的泪水,哭得浑身颤抖着瘫跪在地。周镜为难地看着他,他摆了摆手。
周镜将左右屏退,自己也沉吟着退下了。
段臻看了那少女一眼,便往北边的树林里走去。鹊儿连忙踉踉跄跄地跟上,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就这样走了一晌,面前还是草木葳蕤,空气中已渗着太液池上的丰沛水汽,段臻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此处无人,但说不妨。”
鹊儿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戳进掌心的肉里,那剧痛终于逼着她清醒了几分。她抬起头,道:“陛下,太皇太后去得没有一点征兆……您心中就不怀疑?”
“你在问朕?”段臻淡淡道。
鹊儿的目光静了静,“是婢子失礼。那一日天气晴好,太皇太后高兴,让教坊司拨几个人过来给她唱曲儿听。太皇太后听曲儿的时候精神气很足,还让婢子给她冰一碗羊乳羹来喝。婢子给她端上那羊乳羹,又去膳房里问了问上菜的时辰,回来的时候教坊司的人刚走,太皇太后让婢子扶她去休息一会儿……谁知这一休息,就……”
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又欲堕泪,只拿帕子掩了面。段臻沉默半晌,道:“那羊乳羹她吃完了?”
鹊儿点点头,“五殿下私下里都查过了,那羊乳羹、那日太皇太后一应用具、并那几个教坊司的人,都查不出破绽。”
听见自己的五儿子又“私下里”查案,段臻眼中掠过了一丝暗沉的光——段云琅同自己说时,分明是“连太医都不肯说真话”呢。
段臻于是面无表情道:“你方才道太皇太后有话要同朕说?”
鹊儿语意晦暗,“是……”
真要说起来,年八十五的太皇太后走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大的痛苦。
日头不那么烈,风也和煦安然,绚烂的花朵将嫣红颜色映透薄薄窗纱,给那迅速苍白下去又泛出死青色的老人的脸蒙上幽雅的柔光。她睁大了一双混沌的眼睛,不知在看什么——她从二十五岁开始守寡,从皇太后到太皇太后不曾搬动地方,是以兴庆宫积庆殿这一间宽敞得好似无边无际的寝阁,她已经住了六十年了。
在任何一个地方住上六十年,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好奇心的。
可是她这一刻的目光,却很好奇,她口唇微微翕动,鹊儿不得不侧耳过去才听见她说的话:“慕知,你来啦?”
过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一般,她又低声说:“你便原谅他吧……他是被人害的,你知不知道?一个许国公尚不足忌惮,可还有一个高仲甫……慕知,他只有你了。你若不肯原谅他……他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
阳光落进大明宫里,立刻就要迷路。
密密匝匝的树林之中,盘绕出重重叠叠的网,段臻就站在这巨大的网的中心,他什么也不能想,他怕自己会在这窒息的潮热中崩裂。
慕知没有原谅他。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不许他见到自己的脸。
她是铁了心的……铁了心的要让他记她一辈子,悔恨一辈子。
皇祖母说得对……没有了慕知的自己,十多年来,孤家寡人,一身寂寞。站在最高的地方,却一无奥援,看起来光芒万丈,身后却是无底深渊。
许国公……高仲甫……
段臻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太液池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他目光一错也不错地望着彼端,声音压得低哑:“多谢你,鹊儿。”
鹊儿有些愕然,旋而是悲哀。她低泣着道:“婢子想了很多天了,太皇太后这些话听起来是向颜德妃说的,可话里话外都是在关心陛下,婢子不能忍心……”
段臻慢慢点了下头,“这几日,你也多加小心。高仲甫那边……”他避开了鹊儿那灼热带泪的目光,“朕会想法子的。”
听到这样一句几近敷衍的话,鹊儿的心便灰了一截。她今日拼了万死来将太皇太后的遗言告与圣人,哪晓得圣人还能……还能这么泰然自若?
她不能理解,她就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不能理解,面前的这是九五至尊,是万民仰奉的天子啊!他若真的下决心要除掉什么人,难道还会做不到么?
那个人杀了他最爱的女人,废了他和她的孩子,如今还害死了一手养育他长大的老祖母……这口气,这样一口根本不可能忍得下的气,圣人却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站在段臻的身后,依礼不得抬头。她不知道,段臻的身躯又在发抖,而他的心,已在一片灰烬废墟之中,定下了一个不容他回头的计划。
☆、第110章
第110章——缄默杀人(一)
“这边。乐文|”周镜的声音平平淡淡,给鹊儿指了一条出大明宫的路。
鹊儿道过了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从大明宫回兴庆宫,当往东南走。高高宫墙下阴风低徊,日光渐渐被阴霾所蚕食,一点儿也不像六月的天。鹊儿走出建福门,身后的脚步声仍未停歇。
她走得慢些,那脚步声也就慢下来;她走得快些,那脚步声也就快起来。她心中一顿,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往西边疾步走去。
兴庆宫和大明宫相隔两坊,而去太极宫西侧的掖庭宫的道路却是笔直的,且是沿着宫城而行,一路皆见执戟侍卫端肃而立,谅那跟踪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徳门、玄武门、芳林门……路上也无人对他们二人呵斥盘问,鹊儿估摸着身后的人应该也不打眼,说不定就是从大明宫里跟出来的公公。
可是……可是公公才是最可怕的。
鹊儿袖子底下的手掌已经被冷汗浸湿。到得芳林门前,一侧身便转了进去,同守门内官验名籍的时候,稍稍往那宫门边掠去一眼——没有人。
她心底终于松了口气,却仍有些忐忑,拿过了内官交还的名籍便径自往掖庭里疾走——
“咚”地一声,一股大力袭来,将她整个人推到了惨白的墙壁上!
她睁大了眼睛,只看见高方进一张冷漠的脸,那一双细小如豆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声音尖细得就像这小道里穿梭的阴风:“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严鹊儿的脸色刹那变得同她身后的墙一般雪白。她咬紧了唇,眼神下掠,却不回答。
高方进面无表情地拖着她的衣领往墙里边走,一直拖她到了一处夹墙之中,反扣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脑袋重重按在墙上,冷声再问:“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额头上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流了下来,将她的视野污蔽成一片蒙昧的血红。她索性闭了眼,任由发起狠来的高方进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扇她的耳光,干脆利落十多下之后,她双颊已高高肿起,混着血污和淤青的脸庞已辨不出原本的清秀样貌。
一声“叮”地轻响,然后,冰冷的锋刃抵上了她的咽喉。
高方进很耐心地问了她第三遍:“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鹊儿突然用力地挣扎起来!
高方进猝不及防,匕首还未收回,已被她往脖颈上擦出一道尖锐的口子来!
血沫从少女的咽喉里汩汩涌出,她此刻倒是张开了口,却真的不可能再发出声音了,眼神空洞,口唇微张,那神情好似一种无声的嘲笑……
手辣心黑的高方进竟被她这副神气吓得后退了半步,匕首也放下来,只用一只手臂仍将她禁锢在墙边。他却不知道,自己虽然自诩阅历多矣,在这宫里呆的年数,竟还真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二十左右的少女的。
鹊儿将一双沉默的眼睛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喉咙里的血便止不住地外流,渗入单薄的衣裳里,顿时将那素白的丧衣浸出大片大片的血花来。这笑里伴了声音,嘶哑的“嘎嘎”声,极难听,似夜枭在号,直要让高方进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在说话。
高方进忍不住凑近去听,只听见一阵飘忽而过的气流——
“多、行、不、义、必、自、毙。”
鹊儿咬着舌头将这七个字,一个一个地说完了。
高方进慢慢地抬起了眼,盯住了她。
“里面有人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夹墙之外响起。
高方进背对着外面的侍卫,将那染血的匕首在奄奄一息的鹊儿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擦干净了,收入囊中,才转过身,背着手走出了这道夹墙。
那侍卫见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一时也愣住,旋即行礼道:“高小公公!”
高方进倨傲地点了点头,“你要查什么?”
“高小公公说哪里话呢?”那侍卫忙堆笑道,“末将只是经过,经过……”说完,他便连连作揖地离去了。
高方进又回过头去,望了那夹墙一眼。
天色愈发阴了,灰云低垂,摇摇欲坠地挂在墙头,将墙下的少女覆盖在一片仿佛是永远不能走出的阴影之中。
血流了满地,她看起来就像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这样多的血,拖走尸体是不太可能了。高方进想了想,索性装作不知道,反正他义父在宫里只手遮天,杀了个把小宫女又算什么呢?
只是他终究没能从她口中盘问出什么来,这倒还确实不好向义父交代……
他在掖庭宫里又晃荡了一圈,才终于慢悠悠地离开了。
***
日光一点点地隐没在墙的那一头。
这是两面宫墙之间的夹道,平素绝无人过。随着夜幕降临,地面上那一摊血水之中的尸体,竟尔动了一下。
鹊儿的眼皮都被鲜血糊住,再也睁不开了。她吃力地抬起手,捂住自己血迹凝固的咽喉,另一手扶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那雪白的墙壁上,立刻印下了血红的五指印。
她往外踉跄地奔行,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像是整个生命里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都被她用来走这段路了。今夜没有月亮,云雾遮蔽了夜空,雪白血红的衣影在深宫里飘没,就如一个恍恍惚惚的鬼魅……
她到底还在执念着什么呢?
明明在高方进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撑不下去了的。
却仍然用最后的理智,计算着他何时离开掖庭宫,然后撑持着自己在这宫里奔走……
她到底想要去哪里呢?
“……鹊儿?”
男子的犹疑的声音,在这伸手不见五日的深宫的黑夜里,听来犹如天籁。
鹊儿转过身,已经睁不开的眼里,只落下一个魁梧的身躯,沉稳如山岳,仿佛一切事情,一切事情只要交给他,就再也不需要担心了。
遍身血污的少女慢慢地笑了,然后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考试的朋友都一路过过过!开开心心到放假!
☆、第111章
第111章——缄默杀人(二)
殷染坐在灯前读经。=
她幼年泡在秘书省,各部书都会翻上一翻,可到了宫里,就没那么多书可看,渐渐竟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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