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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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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与她同床共枕直到曙光初露——
  “你以为我是何居心?”他微微笑了,年轻的眸影如冰雪澄澈,流转出不定的艳色。
  她稍稍拧了眉,侧过头,思考了一会,道:“我以为你是一石三鸟。既消了我的戒心,又造出与事无涉的证据,最后……还拖我下水。”
  “拖你下水?”
  “我毕竟是许贤妃的亲戚。”她顿了顿,“明面上她看顾我甚多。”
  雪花飘进亭中来,偶或沾上了她的睫,轻微一颤,便在她的脸颊上流下一道清亮的痕。他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他发觉自己很欢喜这样时候的她,聪明,机警,冷静的判断,精到的陈述。
  他道:“不错,你毕竟是许贤妃的亲戚。”
  她笑了笑,“果真如此,那也难怪。”
  果真如此——什么?那也难怪——怎样?
  他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挠了一下,好奇,好奇得发痒。想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可是又怕自己本来所猜的即是对的,怕自己承受不住那个答案……
  他的喉咙动了动,声音里像是滚了雪:“不管你如何想,我不后悔。小七即便死了,我不后悔。”
  她咬紧了煞白的唇,转过头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低头,将手掌摊开,仔细地凝视着,“你一定不曾去过延英殿。”
  “延英殿,君臣召对之所。御道两旁,有丹陛数重,甚陡。”段云琅漫不经心地描述着,“于十三岁的小儿,那些台阶,真是要命地难爬。
  “可我还是爬上去了。
  “爬上去,因为我知道,延英殿很重要,宰相、翰林、神策、枢密,一国要人,俱在殿中。
  “那是父皇第一次在延英殿召见我,我以为,他终于愿意让我看看,延英殿是什么模样。我以为,他记挂着我的,我是他的——皇太子,我是国之储副,不是么?”
  他忽然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她已回头来看着他,眼神平静,仿佛方才那一番话根本没有触动到她,甚至根本没有入她的耳。
  “圣人开了两次延英殿,你便不是太子了。”她笑了笑,“这事情,长安城里的人大约都听过的。”
  他双眸紧凝着她,竟瞧不出她笑容里的分毫破绽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寒风卷着雪花扑到他单薄的衣衫上,激得他微微一晃,站直了,忽然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你从不在意的,对不对?”
  她注目,“什么?”
  他拍手而笑,仿佛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般,眼神里竟有窥破天机的得意:“你从不在意的!你从不在意我是谁,我做什么,我为何要做这些——殷染,你原来也是个没胆子的人!”他的笑声低回在雪风中,“我害了小七,你才来问我,可你只问我是不是,却不问我为什么——你根本不在意我为何要害他!”
  她的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眸底仿佛沉淀了些悲哀,就好像她真的很在意他一样。
  她实在也很想反驳他的——她实在也很想告诉他,她是在意他的,她在意他这个人的林林总总,她在意他究竟是否快乐、究竟有无所求……
  若非如此,她今日又何必冒大风险来提醒他?
  可是到了最后,她终于还是压抑住了这些本不该有的悸动,低声缓缓道:“我只知古往今来多有废太子,却不知有哪个废太子坐了太极殿。”
  他蓦地抬眼看她,眼神一时竟锐利雪亮,仿佛透心的剑。她没有躲闪,还是一副寻常的安然神色,他过去觉得她无情,他现在只恨她迟钝。
  “你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冷笑,“你便是算尽千万个心计,不问这句为什么,只怕也找不到救小七的法子。”
  “那么,”她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要害他呢,陈留王殿下?”
  他侧首凝视着她,表情深晦莫名。忽而他一步步走上前,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她脸色白了一白,而他侧首打量她半晌,慢慢地低下身来。
  那两片淡薄的唇近在眼前了,而她的神色中竟然浮现出恐慌——
  就在二人的唇几乎相擦的一刻,她张皇地转过了头去!
  他们从未亲吻过的。
  她的本能就是挣扎。
  不论她与他在床笫间已是如何地熟悉,这一刻,她的反应是陌生而疏离的。
  他们本来不过被黑暗中无边的寂寞所驱使到一起,因贪恋对方身躯的温暖而相拥,因飘然的快感和沉重的睡眠而一同陷溺在床笫之间——
  难道不是这样么?既然是这样,那么,亲吻——有什么用处呢?
  内闱有四万宫人,宗室有六千子弟,她与他,不过巍巍皇城茫茫人海中两只蝼蚁罢了。
  亲吻,或许可以发生在每一对男女之间,却独独不该是他们。
  尴尬、羞耻、失落、悲伤,一时之间,因为她并未看着他,这许多种神色争先恐后地出现于他的脸容。有一些深深的痛苦,完全不属于一个十九岁少年的痛苦,就这样被他袒露出来,在他凝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的时候。
  她突然揽紧了衣襟,闷头往外直走。
  他没有追。
  她脚步匆忙,径自转过月洞门,便消失在他的视域内。漫天只有茫茫的大雪,覆在暗黑的延展无穷的瓦墙。少年在愈加寒冷的暮色中站了片刻,终于转身,打算慢慢蹩回王宅去。
  眼前蓦然一惊——
  “谁?!”

  ☆、第27章 飘茵堕溷(二)

  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东亭附近的拾翠殿,甫踏入前殿便拍着胸脯直喊:“戚娘子,我借你地方歇歇脚!”
  戚冰拢了件长襦匆匆出来,见到是她,微微一怔,“李美人?”
  来人脸庞圆润如月,身材微微发福,正是当年与她和素书一同受封才人的李氏,后来依级升了美人。李美人自边郡入选,在京中无甚依靠,自戚冰复宠后来巴结过几次,也无特别交情。戚冰一边吩咐芷萝去沏茶,一边拉了李美人的手笑道:“姐姐作甚跑得这样急?来这边也不知会一声,我什么都未准备。”
  李美人惊魂甫定,心中还是方才看到的那骇人一幕,总觉得那个男人已经看见了自己……整颗心仿佛浸没在冰冷的水里,李美人对着戚冰的眼神也闪烁不定,“我……我也是随便走走。你知道的,七殿下病了,我本想去看看他……”
  前说随便走走,后又说看七殿下。戚冰素知这女人胸无城府,也不点破,只微微睁了眼,颇关切地道:“看着了没有?陛下前日来时,还说七殿下咳出了几口痰,像是要醒了,也不知是好事是坏事。”
  李美人红了脸,道:“我……还未到清思殿的,便想先来找妹妹说会子话儿。”
  戚冰见她身后未带从人,接过一名小婢递来的茶,对她道:“将门带上。”
  那小婢便即退下,且屏去了旁人。戚冰却凝着那面生小婢的背影,半晌才将茶盏轻轻一合,道:“姐姐来的匆忙,可有教诲?”
  李美人喝了几口茶,稍稍定了心神,站起身来,言语终于条理了一些,“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也去不成清思殿了。见妹妹精神一如往昔,我也就开心了。”
  说完,她便转身欲行。戚冰端详着她,开口道:“姐姐有何烦难,不妨说与妹妹知道,妹妹也可出个主意。”
  李美人全身竟是一颤。
  飞雪,小亭,拥抱的人,紫袍,宫装,流丽的眉眼……
  她苍白了一双唇,仓皇抬起眼来,“妹妹可知道陈留王殿下?”
  李美人说着,她并未看清陈留王殿下抱着的女人是谁,只知她穿着宫婢服饰,而后又是往宫门外去了,似乎不是大明宫里人……
  “也不知是掖庭宫,兴庆宫,还是太极宫?”李美人嗫嚅,“总不会是三大苑的……”
  “姐姐这样想,便想到明日也想不出她是谁。”戚冰笑笑,“从东亭出宫,北边青霄门与西边九仙门最近,姐姐若当真困惑,直去讨要出入簿记不就行了?”
  李美人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好去讨要得?我们哪有这个资格呀?”
  戚冰道:“不错,我们没有这个资格。可是姐姐莫忘了,陈留王殿下的事情,我们也没有资格过问的。”
  李美人困扰地点点头,“说来不错,妹妹,还是你清醒。”
  戚冰捧起茶盏,盯着盏中的茶沫看了半晌,忽而将它放回了案上。
  李美人走后,戚冰叫来了芷萝。
  “我方才不是让你去沏茶?”戚冰冷冷道,“上茶时怎么就换了人?”
  芷萝一怔,“婢子当时没注意……”
  戚冰将茶盏往她身上一摔,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顿时洒了芷萝半身reads;我的非常态总裁。茶盏落地,哐啷碎裂,芷萝忍着疼痛发问:“不知婢子哪里……”
  “你去瞧瞧她还在不在。”戚冰冷笑,“若她跑了,你也不必回来了。”
  ***
  流波殿。
  隔着一重重的垂帘,帘内的声音听起来渺不可闻。
  “戚才人怎么说?”
  那小婢一路奔来十分急促,此刻仍在细细喘着气,答道:“戚才人劝李美人不要管这事了。”
  叶红烟斜倚着软榻,盯着自己涂过蔻丹的指甲仔细地瞧着,曼声道:“她不要,我要。来人,替我去请一趟李美人。”
  ***
  段云琅立在东亭上,看着那女人跑去了拾翠殿,才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到了王宅。父皇的女人太多,他不可能个个都记得,这一个若不是当先跑进了拾翠殿,他怕还不会那么快就想起她是谁来。
  然而眼下他根本不想关心这些,找到了床,闷头便睡。大雪天的,白日敞亮刺眼,被窝里倒是温暖如春,陷进去了就不想出来。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见有人进了门,轻盈的脚步不惊片尘,到他床前,稍稍低下了头,一双带笑的眸子里光影无情,对他道:“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他嗫嚅:“还能有什么居心,只是见你在御宴上……我心里怕得紧。”
  紧绷的声线逼在空中,竟显出许久未闻的少年的稚嫩之气。床前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又问:“你怕什么?”
  他如实回答:“我怕你去了清思殿,跟了我父皇。”
  她却又笑,“我本就是你父皇的人。”
  “不、不是的,”他脸上通红,眼里发潮,“你合该是我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隐约如携着温柔和宽容,“你往后便知道悔了——”
  “我不悔!”他几乎是立刻就喊出了声,猛然睁开了眼,“我不悔!”
  “——殿下?”刘垂文在外阁犹疑发问。
  他僵直了身子躺在床上,全身仿佛浸没雪水之中,冷得发颤。
  外间已然入夜,房中未燃膏烛,他努力睁大了眼,只见到黑暗一片。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的腿脚开始发麻,以至于抽搐,疼痛几乎夺去了他的呼吸,却是无声的,血液在心腔里狂躁地奔涌,却是无声的。
  这样久了。
  他与阿染厮混到一处,已经这样久了。
  如果不是今日那个被仓皇躲闪掉的吻,他都不会意识到,其实自己与她是真正的“厮混”,肮脏下作的“厮混”。
  没有爱的“厮混”。
  阿染,原是他父皇的女人。
  日间的记忆在疼痛中突然倒流回脑海。她的脸,雪中苍白的脸,她说,我不能让人欺负七殿下,更不能见着七殿下被人害死。
  那他呢?他若有日被人害死,她会来看吗?

  ☆、第28章 飘茵堕溷(三)

  他若有日被人害死,她会来看吗?
  如是想着,段云琅慢慢将腿抻了抻,剧痛竟给了他冷静,让他得以压下了所有乱绪,撑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reads;竹马去哪儿。
  原来冷汗已湿了重衣。
  “殿下?”刘垂文又担忧地唤了一声,“我阿耶到了,正候着您呢。”
  段云琅心神微凛,道:“快请进来。”
  刘嗣贞回身接过刘垂文手中的烛台,又合上了门。
  一时间房中尽亮,床头的段云琅不由抬袖挡了挡光,道:“阿公怎么来了?”
  刘嗣贞见他气色,摇了摇头,“殿下倒是跪糊涂了,出这样大事,老奴如何放心得下?”
  段云琅苦笑一下,“是我不省事了,有劳阿公关怀。”
  刘嗣贞放好烛台,室中光芒便依约凝定下来,四周陈设一点点自黑暗中探出了影。他走过来,掀开被子便给段云琅捶腿,却着他往后躲了去。刘嗣贞反而一愣:“不疼了么?”
  见老宦官如此,段云琅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抿了抿唇道:“不敢劳动阿公。”
  刘嗣贞沉默了片刻,又走出门去,对刘垂文说了几句话。不多时,他便端入来一盆热水,放在床下,道:“请殿下除袜。”
  段云琅却撑着床柱站了起来,强忍着腿上僵痛,赤足踩在冰凉地面上,道:“身上太脏,直去沐浴便好。”
  刘嗣贞喊:“殿下!”
  段云琅回身望着他。
  刘嗣贞恭敬地团着袖,垂眉看着地面,“承蒙殿下唤老奴一声阿公,老奴一把碎骨头,原是万万承受不起。只是老奴伴着殿下一路走到今日,殿下的一切辛苦老奴都看在眼里,实有不忍心处,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堕泪。老奴绝没有旁的企求,只盼着殿下安稳而已,所为一切,也都为殿下日后的大业清净,老奴是心甘情愿,自作自受的。”
  他平平静静地说了这样一番长话,段云琅半晌没有动弹。凝目看去,老宦官梳拢的发髻已是灰白参半,他想了想道:“阿公今年方四十有六吧?”
  刘嗣贞愈发低下身子去,仿似是颤抖的,“多劳殿下记挂。”
  段云琅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原来她果真没有冤枉了我。”
  这一句刘嗣贞不曾听懂,却又依稀听懂,还未说话,段云琅已伸过手来,扶起了他,又拍了拍他的手背。
  “阿公,”他轻轻跺了跺脚,那剧痛又传递上来,痛得他一时失了言语,许久才道,“你看,我家中是不设茵褥的。”
  刘嗣贞微侧过头,看着他。
  “是我付不起那个钱吗?不是的,我再不济,这点小钱总是有的。那,是我不愿意吗?怎么可能呢,大冬日里,谁不愿行动都在轻暖的地衣之上?”段云琅淡淡笑了笑,桃花眼角微微挑起,“我是被废的太子,阿公。茵褥地衣,于一个废太子而言,太过奢侈了。毕竟古往今来多有废太子,却从未有哪个废太子坐了太极殿,是也不是?”
  刘嗣贞微微张口,一双老目定定地凝着他,许久,苦笑一声,“老奴不信。”
  段云琅温和地问:“不信什么?”
  “老奴不信殿下真就这样淡泊。”刘嗣贞摇了摇头,语意十分笃定,“殿下自幼就是极有主张的孩子,老奴不信自己看走了眼reads;捡爱。殿下若当真不同意老奴这回的做法,又为何要去惹怒陛下、转移大家的视线?”
  段云琅沉默了。
  “殿下其实早已猜出来,七殿下的病是老奴所为。”刘嗣贞缓缓地道,“其实七殿下那样小,目下确实还看不出什么来,老奴也不敢太过分,只用了一点虚药,只为处理许贤妃。可是殿下,有一桩您现在就得清楚——为人君者,切不可太过慈软啊殿下!”
  段云琅轻轻抽了一口气,脸色愈白,白如琉璃,竟隐约可见肌肤下跳动的血管。
  “殿下!”刘嗣贞重重地道,“殿下若敢说自己对太极殿真是毫无野心的,老奴这便放手,去将枢密院的事都一概辞了,告老家去!”
  忽尔过堂风吹,将烛火激得一荡,段云琅的脸扑朔在明昧之间,薄唇抿紧成一条线,没了血色。
  老宦官眼中微湿,凝注着他时,似慈祥的父,又似卑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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