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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音变-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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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于路边的莲生,心中一阵剧跳,正不知如此迎头遇上该如何是好,只见柳染根本没有看她一眼,身形一转,衣袂带风,已然向着来路行去,步伐迅疾而坚决,转瞬间便已走远。那哑巴匆匆小跑着跟上,与柳染一起,消失在杜若与莲生呆怔的凝视中。
  ——————
  “这个柳小郎,可比梅小郎差远啦。”
  荟香阁二楼,清雅明亮的制香工坊。杜若两边嘴角使劲地向下撇着,挥动双手把案上的一坨香泥捣得稀烂:
  “冷口冷面的,冷得像块冰。根本不理人的,始终都没有看我们一眼。身边还跟个凶神恶煞的哑巴,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杀人犯,吓死个人,若不是和你在一起,真要把我吓掉了魂……”
  “才不是,他平时根本不这样。”莲生赶紧辩解:“我先前见到他,一脸都是笑,眼波里都带着笑,友善得很。都怪那门房不好,狐假虎威,粗鲁横蛮,他想必十分烦心,面色自然不太好看。那哑巴么,可能是看咱们跟着他……”
  “谁没个烦心事呢?梅小郎说他阿娘病着,靠他抄经赚药钱,就这样苦楚,对我说话时候也笑眯眯的,一点不会冷落我。这样的人,才值得人家对他好,不然为什么要一张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呢?”
  “什么热脸冷屁股的……你又没见过柳小郎平时的样子,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说话有多和气多耐心吗,知道他多博学吗,知道他画画多好吗,就凭他的才华,再怎么骄傲不理人都不为过。”
  “画画不见得有多好吧。”杜若悄声笑起来:“咱们是不懂,只觉得好看,可是你听那门房说,齐老先生嫌他的画俗不可耐,无形也无神。梅小郎那笔字可是公认的好,天王寺的住持说……”
  这下子莲生可不高兴了。用力鼓起嘴巴,将手中香泥揪成剂子,一颗颗搓圆、捺扁:“就你的梅小郎好,天下第一好。不理你了!”
  说来自己心里也是一团烦闷,比这室中空气,比外面的混沌天色,更加纠结不清:那齐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这样嫌弃柳染的画?
  敦煌城中著名的画师,莲生也略知一二,并没听说过齐老先生这号人物。柳染的画作,莲生是亲眼见的,其精妙传神,哪是寻常画师可比,怎会落下“俗不可耐”“无形无神”的评语?难道是莲生的眼睛出了毛病,杨七娘子、花神庙的道姑,还有那么多赞誉柳染画作的人,眼睛全都出了毛病?
  被一把推在泥地里的柳染,苍白如纸的面色,衣襟上的淋漓污水,手中斑斑血迹……
  世间最大打击,莫过于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能被人踩在脚底吧?一个知名画师,被人当面说自己的画作俗不可耐,这是何等的践踏,何等的折辱,比身体上的挫磨更要痛楚百倍!真不知那清雅绝尘、一身隐然傲岸的人,要怎样将这口气强忍下去?
  他找那齐老先生,到底是要求什么呢?
  拜师?求画?看起来甚是急切,不是一般期求。瞧着临走时那神情,也绝不会就此放弃,定然还要努力争取。只可惜自己对画画一无所知,要如何才能帮得到他?……
  蓦然间身周一片静寂,静得突如其来,所有喧哗说笑,都如被刀切了一般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莲生的意中人,这里先声明一下:本文的标签是“情有独钟”“甜文”“爽文”哦,决不会让我的男女主陷身多角恋爱、拖泥带水缠夹不清、爱着这个也爱那个、跟了这个又想那个之类,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但莲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是穿越,不是重生,不具备成熟的人生经验,对世界对自己,对能力对感情,都需要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希望各位小天使们可以耐心陪伴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成长,请相信她一定不会辜负任何人。

☆、第63章 桂花婆娘

  莲生愕然回头; 只见大堂角落处楼梯笃笃作响; 一个雄壮的身形踏步上楼。
  是工长陆申前来巡视。
  所有香博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彼此面面相觑,递送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莲生顿时也忘了与杜若的口角,伸手扯扯杜若的袖子,两人头凑着头; 互相眨眨眼,憋笑憋得扑哧扑哧作响。
  靴声橐橐; 是陆申已经走到案前,平素黑漆漆的脸色,此时怪异地微红着,凶横的小眼睛瞄瞄杜若; 瞄瞄莲生; 又瞄瞄周围众人,口中厉声咆哮:“笑什么笑!不好好做工,瞧我砸不扁你们!闭嘴!臭丫头!一个劲儿地笑什么!”
  身后有人哧哧笑着低语一句:“我们啊,吃了太多桂花酱……”
  大堂里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所有香博士们笑得前仰后合; 用力捶着大腿和条案。莲生早已笑到扑在杜若身上,两个人也不顾陆申就站在身边; 爆笑着在锦褥上滚成一团。楼梯口挤满了脑袋,是一楼的香博士们也闻声挤上来; 个个笑不可抑地望着呆立在大堂中央的陆申。
  “你们这些臭丫头!”陆申懊恼地握紧了双拳。
  昨日上元之夜; 甘家香堂的这班小姑娘们涌进圣母娘娘庙拜神; 却不料在大殿里遇见了陆申。
  怪只怪陆申的壮硕身形太过醒目,率先闯进大殿的苏合一眼便认出来,当即阻住背后众人的嘻笑喧哗,大家一起双目烁烁地躲在屏风后偷看。只见圣母娘娘神像前,陆申与一个陌生男子并肩而跪,各自拈了三柱香,向天拜祭,意态甚为虔诚。
  “圣母娘娘在上,保佑我与……”陆申的语声,从未有过地纤柔娇细,听得屏风后的众女子目瞪口呆:“与葛郎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身边那男子,想必就是葛郎了,背影极其文弱,足足比陆申瘦了一半,也接着她的话头拜道:“保佑我与申娘早结良缘,白头到老……”
  屏风背后的小姑娘们全都看傻了,个个挤眉弄眼,拼命捂住嘴巴忍着笑声。陆申与那葛郎沉浸在情爱之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身后响动,见四下无人,就于那护佑姻缘的圣母娘娘像前,交执着双手,倾诉了一番衷肠:
  “多谢申娘为我精制的桂花酱,加入胡饼之中,果然异香扑鼻,每一担挑出去,片刻就卖得精光,这些日子获利极丰,入秋前必然可以攒下房产,迎娶申娘,申娘对我这番深情厚意,无以为报,待得成婚之后……”
  那壮硕粗鲁的陆申,在这男子面前全然成了个羞怯怯的美娇娘,双颊飞红,低眉顺眼,细声回应:“妾与葛郎,何分彼此,能够以妾身一点微末技艺,助葛郎一臂之力,正是妾的心愿与本分……”
  轰隆一声暴响,大殿屏风被挤翻在地。
  陆申与那葛郎愕然回头,只见满殿飞扬的尘灰中,一大群花红柳绿的小姑娘欢笑着四下逃散……
  如今瞧着大堂中的情形,显然是姑娘们早已将昨夜那情形飞传荟香阁内外,所有香博士们,连同当时不在场的杜若和莲生在内,人人皆知那“桂花酱”的典故。陆申愤愤握拳,瞪视着满堂笑得打滚的众人,恶声喝道:
  “做工不认真,传话倒传得快!你们还没成年的小姑娘,上元夜跑去圣母娘娘庙里求姻缘,当心我也告诉你们爷娘!”
  “求工长开恩,放过小的吧。”莲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都去葛小郎那铺子里买胡饼,尝尝你制的桂花酱……”
  陆申脸上一坨坨横肉颤动,横眉立目地绷了半晌,终于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大嘴笑了。
  “呸,你们这班死丫头。不是我自夸,那胡饼里加了老娘的桂花酱,皇后娘娘吃了也要赞两声!别看老娘当不上香博士,能有这款桂花酱,这辈子都心满意足。千好万好,不如帮到自家人好!”她傲然挥挥手,迈开方步向楼下走去:“臭丫头们,好好羡慕老娘吧,立秋便是老娘大喜之日,到时候请你们一起去吃胡饼!”
  这番话说得,正中莲生心事,抬头凝视着陆申背影,蓦然一道灵光涌上心头。
  ——————
  能以一款桂花酱帮助小郎君的胡饼大卖,这份心思,何等细腻,何等聪慧?
  有些事情,就算自己不会做,但凭借一手制香绝艺,总还有能尽力的所在呀。
  “这么冷的天,还来看画?”
  盘膝坐于壁前的柳染,一手按在膝头,一手撑着额角,微笑着望向小碎步蹩入窟中的莲生。
  原以为那日被人一通辱骂殴打,这隐然一派自傲的画师,必得要郁闷些时日,却不想一见之下,他全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不疾不徐的语声,话虽是询问,面上却毫无惊异之色,一双明眸闪亮,始终泛动着一点温和而从容的笑意。
  “来……送件东西给你。”莲生尴尬地站定,两只脚尖相对,互相蹭了蹭。
  “什么东西?有劳你了。”
  那眸中笑意更甚,手指仍按在额角,半侧着头,任凭长发散落,遮住半张面庞。那手真是只有画师才有的手,修长而精致,小指比常人的小指长而直,微微与四指分开,抵在眉梢,漂亮得似一幅画卷,令人忍不住地遐想:就是这只手,画出那漫天神佛,感人肺腑的光影图形……
  莲生咬咬嘴唇,自腰间佩囊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打开。
  一股清醇的香气,霎时间弥漫了整个洞窟。
  “我制了一款香墨给你。希望可以帮你画出更好的画作。”莲生将纸包捧在手心,递在柳染面前:“九婴林中的百年古松之烟末,加了桐油和胶,还有麝香、丁香、樟脑,捣一万杵,坚实,精细,保证一丝杂质都无。绘入画中,香气自然发散,清雅宜人,起码可保百年不褪。”
  柳染眉梢微扬,双手接过那纸包,只见包中两枚长方墨锭,貌不惊人而异香扑面。他凝视片刻,修长的手指在那墨锭上抚摸几下,点头笑道:“谢谢你一片心意。”
  莲生嘟起了嘴巴。眼看他神色淡淡,毫无想用的意思,这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尴尬,忍不住讷讷开言:“你不试一试?我好不容易做出来。”
  “心意我领了,只是用来画画,却不太适合。”
  “怎……怎地不适合?”
  柳染伸手掠一把鬓边长发,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般笑着凝视莲生:“墨香本身便是至为清雅之物,添入龙麝之香,反而夺了墨香,这浓香扑鼻,一股脂粉气,绘入画中,岂不亵渎了神佛。或许凡夫俗子用得,我绘的这画,万万用不得。”
  莲生这满腔尴尬,至此登峰造极。
  她制这香墨,着实费了无数心血,烧那古松烟末,搞得满头满脸的漆黑,鼻孔里都是黑墨,洗得整盆的黑水;炮制麝香、丁香等香材,精研香气,调试剂量,更是一门硬功夫,好不容易配得称心如意,满拟能令柳染心怀大畅,一举画出惊世神作,让那什么齐老先生刮目相看……苦心精制的礼物送上门来,却被人家哂笑了一番!
  顿时胸闷气短,立时便要拔足逃出窟去,再也不要回来。正气鼓鼓地要起身,却只见柳染手指轻扬,将那两枚墨锭细细包起,比莲生自己包的还要珍重和仔细:
  “不过姑娘的手艺,真是精妙绝伦。这墨锭光泽似漆,坚致如玉,一看便是精品,纵然画这神佛不太适合,以后也必有用武之处,柳染收藏了。”
  一股热流在心头涌起,让莲生顿时笑逐颜开。她不傻,这墨锭根本不合他心意,她怎会看不出来?不过是饰词安慰而已,然而短短几句言语,背后这体贴用意已经足够暖心。自己跑来洞窟,本是要安慰他的呀,却反倒被他安慰了,真教人又是欣喜又是难为情……
  心头那点尴尬失望,早已烟消云散,敛起裙角,大剌剌地坐到柳染身边。只见他面前青砖地面上,铺着一幅画毡,上有一幅雪白画绢,平展,细腻,却是空空如也,一旁放着笔山、水丞,墨钵中研满了浓墨,那支笔却只架在他的手指间,并没有蘸上墨汁。
  “怎么不画画呀?”
  “……画不出来。”
  “怎么会呢?那么多铺天盖地的壁画都画出来了,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你,为什么盯着一幅白绢发呆?”
  柳染凝视画绢,长久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你不懂。”
  “我……也许懂的啊。”
  莲生明知他面临困境正难以排解,却眼见这少年神态从容,全然若无其事,心中愈发地涌满怜惜。连忙竭力开解:“别着急,我们制香,与画画也有些共通之处的,偶尔也会有灵思阻滞的时候,只觉得走投无路,天地之大再无去处,但是总有些时候,忽然灵光大现,所有的路便都通了,比想象中更好,更神妙。你不妨先搁下它,缓些时候再来琢磨,也许就在无意之间,就开悟了呢。”
  柳染半边唇角微翘,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不成的。你制香,有没有试过,有人要你仿制一款旷世奇香,你从未见过,从未嗅过,旁人也无法描述与你,只说神妙无比,你能不能制得出来?就算不心急,先搁下,又有什么法子,让你忽然灵光大现,把这没见过的奇香一丝不差地制出来?”
  莲生呆在当地,怔怔眨着眼睛。
  没见过、亦没嗅过的奇香,能不能制出来?
  当然制不出来。人的语言贫乏,对香气难以描述,至多是以已有的香气来比方形容:“像初绽的茉莉香”“瓜果甜香”“比麝香淡雅,比丁香浓郁”,只凭描述来制香,相去何止千里万里……
  “但是画画,不一样呀!”莲生努力争辩:“圆则圆,方则方,男则男,女则女,就算没见过,也很容易描述清楚,有什么能让你如此冥思苦想画不出来?”

☆、第64章 惊天一舞

  “飞天。”柳染仰头向天; 萧然望着头顶藻井:“那位下凡的飞天。”
  “飞天……”莲生更加大惑不解; 伸手指向四周墙壁:“你已经画过这么多飞天……”
  “那都是俗品,我去送给一位老先生品评,他说我画得无形又无神; 俗不可耐。”
  “他怎能这样说你?凭什么呀?”莲生一提起这个就气:“我觉得你画的已经是极品; 大家都这么说!干嘛单要听他的?”
  “旁人说我俗品; 我自然不服,但齐老先生是当年澹台咏将军府的家令; 飞天是他主母; 时常面见; 朝夕相处,他说我画的是俗品; 我心服口服。只是毕竟从未见过飞天真容; 再怎样努力,也描摹不出那等神姿。”
  “描摹不出; 便算了啊。为何一定要画给他看?”
  柳染深吸一口长气; 缓缓闭上双眼。
  窟中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橙黄光芒摇曳,清晰勾勒出这少年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唇峰,方正而不失秀美的下颌,仿若镀了一道耀目的金边。那纤长如蝶翅一般的浓睫; 也闪烁着粼粼金光; 每一下眨动; 都似风雷滚滚,在深藏的心湖里,击出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我有一事不明,只能找他解说,他要我为他画一幅飞天图卷,方肯见我!”
  ——————
  “来。”
  夕阳西斜,晚风渐起,莫高窟礼佛的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下山,唯有莲生与柳染逆流而上,反向山头行去。黄昏的鸣沙山,如高僧即将入定,四下里暮霭笼罩,暗影重重,但浩浩黄沙铺满的山头,在落日余晖映照下异常灿烂,闪烁着黄金一样的耀目光彩。
  那正是莲生与柳染初遇的所在。
  “你要做什么?”柳染随在莲生身后,神情诧异,茫然,依稀还带着一丝冥思未解的疲倦。肩头黑发随风轻扬,将他修长的身形描摹得更是苍凉萧瑟,身后一道长长的身影,孤独地印在漫漫沙尘中。
  “我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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