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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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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手指笃笃敲着那个“慎”字:“身后之人,是谁?”
我恭敬道:“自然是那些希望翻天覆地的人。”
皇帝手指下移,按在“后”字上,迟疑半晌,微微一笑道:“起来吧。”
我站起身,肃立不语。皇帝将纸递给我,指了指那只青瓷盘螭熏笼。我双手接过信笺,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熏笼的龙头盖扭提起,右手将信笺投入熏笼之中。但见青白信笺被热气一烘,左摇右摆了好一会儿,方才落在炭上,扭曲成漆黑的一片,旋即碎裂无踪。
皇帝道:“朕记得,你出身熙平长公主府,熙平素来和慎嫔交情深厚,你这样说,不怕陷旧主于不义么?”
我正色道:“陛下圣询,臣女不敢隐瞒。众人的清白,全赖圣裁。”
皇帝道:“小虾儿有罪,但他已经死了,你倒说说,下一步当如何查?”
我答道:“小虾儿在医馆暴毙,当命有司秉公勘查,如此最是公道。”
皇帝点头道:“甚好。”说罢轻轻拍了两掌,李演走了进来躬身唤道:“陛下……”
皇帝道:“上朝。”又向我道,“朱大人回宫去吧。”说罢转身走了。
我连忙跪下恭送。直到皇帝出了仪元殿,我这才站起来。谁知腿上一软,又跪坐在地毯上。冷汗如麻,头大如斗。耳边嘤嘤而鸣,眼前昏黑一片。小简和绿萼连忙进来扶起我道:“大人快起来。”
我被扶出了仪元殿,在朝阳下方慢慢清醒过来。宁定片刻,我转头对小简道:“多谢公公。依公公看,陛下方才可恼了我?”
小简笑道:“陛下是看重大人才召见大人,大人可见过这四五年里旁的女官大人来御书房说话么?”
我勉强撑起笑容:“谢公公指点……”
一回到永和宫,芳馨便迎上来道:“早膳已然备好了。”我不理她,昏昏沉沉地走入寝殿,一头倒在叠得整整齐齐的福字被上。绵软丝滑的缎子附在脸上,有一种窒息的快感。芳馨跟进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陛下说什么了?”
我转头向里:“没说什么,只是问了好些。”
芳馨道:“陛下又考教姑娘了?和上回一样?”
我冷笑道:“姑姑知道我为何不肯亲自上书说明此事,又为何不让李大人再提及我?就是因为我不想有今日的考教。太累了。若无事,看似左右逢源。若有事……今日我若偏袒慎嫔,陛下定会以为我与熙平长公主有不可告人的勾当;若不提皇后,他又会以为我攀附皇后的权势,倒戈慎嫔。不论我怎么答,都是一个令人人不齿的小人。”
芳馨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沉沉暖意从背心散开:“那姑娘秉公回答是最好了。”
我叹道:“是。也只有这样答。”
芳馨从榻上搬过一袭薄被,轻轻覆在我身上:“姑娘还是先睡一会儿再起来用早膳好了。”
第十章 斯有何乐
漱玉斋依旧楼宇巍峨,花草繁盛,与升平长公主远嫁之前并无二致。玫瑰花还没有开,花匠们正薅草除虫。东边的小池中,十几尾红白锦鲤浮在浅水悠游。西边的秋千架上,坐着一个白衣宫女,正支颐发呆。其余宫人一概不见,整个庭院之中,只有枝叶摇摆的簌簌轻响。
我缓步走入漱玉斋,朗声道:“永和宫女校朱氏拜见升平长公主殿下。”西首秋千架上的宫女慌忙起身走了过来,屈膝道:“朱大人万福。待奴婢前去通传。”
待她进了玉茗堂,绿萼轻声道:“听闻长公主殿下只在回宫的那一日见过两宫,从此就再没让人进过玉茗堂。今日也不知见不见得着。”
我叹道:“长公主回宫,咱们总该来请安的。见不见是她的事情。”
绿萼道:“听人说长公主的脸十分吓人,新调来漱玉斋的宫人都被吓得不轻。如今长公主终日躺在榻上,藏在幕后,不见人。”
我牵过身旁的嫩枝,轻轻击打着手心。叶片在洁白的手心轻盈跳动,仿佛不谙世事、娇养无知的青春往事。四年前初见长公主时的新奇与惊艳至今记忆犹新。“长公主从前是何等美貌,容颜被毁,于女子来说是生不如死的惨事。”
绿萼道:“幸而她是位公主,有名医照料,不然伤成这样恐怕活不下来了。”
我抬眼望着玉茗堂上澄澈高远的天空,哼了一声:“若不是公主,恐怕也不会遭这个罪。”
正说着,那小宫女下楼向我行了一礼:“长公主殿下宣召大人,大人请。”不想竟能得到召见,我和绿萼都十分意外。
玉茗堂的东偏殿和耳房之间的隔墙被拆掉了,改造成一间阔朗的寝室。升平长公主的卧榻在寝室最深处,隔在重重纱幕之后。升平长公主从前住在楼上,如今因为腿脚不便,便挪在东偏殿居住。两个宫女渐次掀起纱幕,引我在最后一层幕前停了脚步,又搬了一张座椅放在我身边。阳光随我身影而入,似要化开这遮挡春意的最后一片坚冰。红木卧榻上高悬的枣色帷帐,被半透的白幕晕成一朵暗淡模糊的残花。
我下拜行礼,朗声道:“永和宫女校朱氏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幕后一个嘶哑暗沉的声音道:“朱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从前她的声音娇若莺啼,清如碎玉。我心中黯然,道谢坐下。
升平长公主道:“刚回宫,就听说朱大人又升了官,恭喜。”说着咳了两声。榻边侍立的三个宫女一捧唾盂,一捧漱杯,一捧清茶上前服侍。接着纱幕一掀,三个宫女依次走了出来。那一瞬间,我见到躺在榻上的长公主雪白的脸庞和逶迤的乌发,一抹笑意不堪重负似的拖在唇边。
我欠身道:“谢殿下。”
隐约听得幕后沉缓的叹息声,“孤离宫的时候,朱大人还只有十三岁,如今快十六岁了吧。孤真想见见你的模样……”
我忙道:“谢殿下挂念。”
升平右手微举:“罢了。别让孤的样子吓坏了大人。昨日弘阳郡王来,孤也没让他进来。这几年宫里多事,大家都能好好的,才是难得。”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叹息柔如清风,那一点嘶哑暗沉是恰到好处的装点,是帝国公主明丽灿烂的生命华锦上一点战火的焦灰。我垂头道:“是。”
沉默片刻,只见宫人捧着漱盂等物又走入幕中。我无话可说,只得讪讪道:“怎不见沅芷姐姐服侍殿下?”沅芷是和长公主一道长大的贴身侍女,随长公主远嫁北燕。
升平道:“她死了……”
我忍不住轻呼,忙掩口吞声。升平又道:“朱大人想知道她是怎样死的么?”
我恭敬道:“若殿下愿意说,臣女洗耳恭听。”
升平道:“她是代孤去死的。”说着长叹一声,“盛京城里粮食告乏,他们把孤从宫里带出去的人全都杀了,只留下了沅芷。”
绿萼悄声问我道:“杀人是为了节省粮食么?”
未待我回答,便听升平道:“杀人是为了吃掉他们果腹。”
围城之中杀妇孺以为将士的食物,百姓之间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历来不少见。绿萼掩口惊呼:“怎么能这样!”我示意她噤声,转头道:“臣女听人说,天朝围城时,盛京城中粮草充沛,足可应付一年。”
升平道:“那不过是他们故意放出去的消息,好让皇兄知难而退罢了。城中粮草只够三月之用,不然怎会有百姓军士逃出城去投降?”
我恭敬道:“殿下所言甚是。”
升平道:“后来,便只剩了孤和沅芷相依为命,每天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吃食。好在他们倒没有把……他们……端给孤吃。”说着微一摆手,身旁的侍女连忙扶起她喝水。
我好奇道:“臣女听闻,他们把殿下押上城楼,险些摔了下去。”
升平重新躺下:“是啊。只要皇兄攻城激烈些,他们便将我押上城楼,一个月总有好几次。最后一次……”她的声音在帷幕之后渐渐低沉,却愈加清晰,“他们把孤和沅芷一同押上城楼,把沅芷绑起来,在脚下堆上柴草,浇了黑油。沅芷吓得大哭,孤想去救她,却被人拉扯住。好容易挣脱了,上前去想将沅芷从柱上解脱下来,一近前去,这半边脸和头发便烧焦了,手也烧坏了。”说着举起戴着白丝套的左手,细细打量起来,仿佛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他们又将我拉扯回去,我便在城头上,眼睁睁看着沅芷被烧成焦炭。”
她的口气越是平静,我的心就越痛。我强自忍耐,绿萼却惊呼一声捂住双眼,险些哭了出来,仿佛她就在城头亲眼目睹最亲近的人被烧死。升平接着道:“沅芷就是这样死的。皇兄的攻城大军就在城下仰头看着。孤多希望下面的人能射一支箭杀死沅芷,可是城太高,他们离得太远,箭射不上来,弹子也射不上来。沅芷死后,他们要将孤也架在柴草上烧死。孤趁他们分心,再次挣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周身骨骼寸断,便成了这副模样。”
听罢城头的惨状,我左胸隐痛,半晌说不出话。绿萼忙抚着我的背轻声道:“姑娘听过便罢,可别多想。”
升平道:“朱大人怎的不说话?”
我强忍泪意道:“殿下罹遭大难却安然回朝,必有后福。”
升平冷笑道:“是么?大人倒说说,孤有何后福?”
我一怔:“只要回了宫,两宫必定护佑殿下周全,保殿下一生无忧。”
升平道:“孤从没有向第二个人提起此事,孤告诉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陈词滥调的。”
我一惊,站起来躬身道:“臣女愚钝,请殿下明示。”
升平道:“孤回宫以后,曾听人说朱大人是最聪明得体的。孤本就要派人去永和宫请朱大人来,大人既来了,便劳大人一解孤心中的疑惑。”
我忙道:“臣女无能,恐——”
升平打断我:“孤想知道,孤的后福在哪里?母后与皇兄究竟会如何护佑孤的周全,保孤一生无忧?”
我的脑中如被火烧过的原野,只余一片惊恸和焦黑:“臣女不知。”
升平沉默片刻,道:“也罢,你不知道也是平常。是孤强人所难了。”
我不禁道:“太后是殿下的母亲,陛下是殿下的兄长,殿下若有疑惑,何不径去问两宫?”
升平道:“孤这副模样,不敢面圣。”她的语气虽平静,可话中的怨愤之意如惊蛰之日焦土下的萌动。我不敢再问。只听她又道:“朱大人想不想瞧瞧孤如今的样貌?”
我迟疑片刻,终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绿萼拉着我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我轻声道:“别怕,你在外面守着就是了。”但好奇终究战胜了恐惧,她并没有退出去。
离纱幕越近,里面的情形也就瞧得越清楚。只见升平右手举起,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掀起最后一道纱幕,另一个宫女坐在榻边,从背后扶起升平长公主的身子。升平抚一抚右边的长发,慢慢转过面孔。只见她右脸完好,左脸却是一片异样的红肿,眼睑和鼻翼如瘫软的面片贴在脸上,左眼半睁半闭。没有春山眉,亦无含情目。左耳只剩了一点凸起,半边头发全无,形状如鬼如魅。
绿萼大叫一声,转身奔了出去。我低了头不忍再看第二眼。宫女放下纱幕,我抚胸向后退去,跌坐在椅上。升平重新躺下,淡淡道:“朱大人回去吧。若日后想到了答案,一定要来告诉孤。孤仰仗大人了。”
我只得依礼而退。绿萼在玉茗堂外等我,见我步履轻浮,忙扶住我。我和她相扶着走出漱玉斋,回头远望玉茗堂。三楼东侧的窗户半开着,我仿佛看到一张芙蓉秀脸隐在窗后,两道清澈的目光如宝剑一般单纯而锐利。无限美好的春光之中,亦有无限伤痛。我转过头来,不觉已满脸是泪。
恍恍惚惚地回到永和宫,刚一走入悠然殿,便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迎了上来:“姐姐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见到长公主殿下了么?”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谢采薇。自从升平长公主远嫁,采薇便很少随母亲进宫,连我升为女校,她也只是匆匆交代苏燕燕送来贺礼。以后也只是每年新年出宫时,才能与她相聚一日半日。升平长公主回宫数日,她竟能来永和宫探望,实在大出意料外。然而不知怎的,我乍见她却并未觉得喜悦,总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对。
采薇道:“我有许久没见玉机姐姐了,姐姐见了我,倒不高兴?”
我收敛神思,笑着拉起她的手道:“妹妹大驾光临,正求之不得。”
采薇退后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方笑道:“从前进宫,总是匆匆忙忙的,连姐姐荣升女校,我也不能亲自来贺,如今可好了,我又可以来看望姐姐了。我托苏姐姐送给姐姐的那只荷包,姐姐还喜欢么?”
我微笑道:“很喜欢,多谢你了。你今天怎能在宫中逗留这么久?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么?”
采薇扭着腰间的淡绿丝绦:“我今天是奉旨入宫的,一早就见过皇后了,又去向长公主殿下请安。在皇后处领了午膳,又去拜见太后。想着时辰还早,便来瞧瞧姐姐。”
我诧异道:“奉旨入宫?奉谁的旨意?”
采薇道:“皇后偶然想起一些新鲜花样,命我进宫瞧瞧,回去绣好了带给娘娘看。”
我抿嘴一笑:“皇后从前日理万机,如今倒有闲心思想起绣花样子来了。”
采薇道:“皇后如今不用监国,自然清闲。”
我问道:“妹妹去看望升平长公主,皇后知道么?”
采薇道:“皇后说,升平长公主既回宫了,我理当探望。早知道姐姐也去了,我就先来永和宫邀姐姐一道去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长公主殿下和妹妹都说了些什么?”
采薇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殿下。殿下似乎很累,还没说两句便睡了,我只好先出来了。听说长公主回宫以后,谁也不见。他们说殿下变得很吓人,是不是?姐姐见到她了么?”
我叹道:“见过了……”
采薇关切道:“殿下如何?”
我摇了摇头,不忍作答。恰逢绿萼奉茶上来,闻言说道:“姑娘别问了。”我瞟了她一眼,绿萼自知失言,低头退了下去。
我想了想,径直问道:“长公主可提到当年你托启姐姐送信进宫的事情?”
采薇顿时红了脸:“长公主殿下远嫁回朝,这点荒唐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怎还会提起?咱们从前出宫相聚的时候,姐姐不是早说过将信交给了殿下么?姐姐为何又问起此事?”
我叹道:“我奉太后与周贵妃之命对殿下加以规劝,致使长公主远嫁。长公主如今这样,我心中有愧。”
采薇道:“姐姐是奉命行事,殿下远嫁怎能怪责姐姐?好在殿下已经回朝了,也算是苦尽甘来。”
我点点头,笑问道:“你的父母双亲,兄长嫂嫂可还好么?”
采薇道:“劳姐姐动问。父母大人俱好,兄长和嫂嫂虽然从前不瞅不睬,可如今却也相敬如宾了。嫂嫂还有了孩子了,在腹中才两个月。父母大人都很高兴。”
我又问:“启姐姐回乡去了,她可给你写信了?”
采薇笑道:“启姐姐一回到老宅,就给我写信了。原来启姐姐一回家,就有人来提亲,启姐姐已经允准了。”
我又惊又喜:“果真?是谁家公子?”
采薇摇头笑道:“启姐姐没有说。”
我笑道:“启姐姐从前对我说,她要自己挑夫君,怎么如今一有人提亲,她便准了?当真奇怪。”
采薇道:“启姐姐是最有主意的。她既然答应了,想来这位公子她自己能瞧上。”
启春的父亲黯然丢官,她随父回乡,想不到有人追随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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