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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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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道:“今天太过匆忙,过些日子吧。”
  芳馨细细整理我随意放在樱桃木桌上的几支绿色丝线:“姑娘这两天怎么绣起花来了?姑娘从来不爱刺绣的。”
  我笑道:“刺绣可以抛除杂念,可以静心。”
  芳馨道:“姑娘是在等李大人的回话么?”
  我嗯了一声道:“我是昨天午后给他写的信,到这会儿都一天了。”
  芳馨宽慰道:“李大人素来敬重姑娘,姑娘交代的事,他定会尽力办好的。”
  我摇头道:“李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是小钱他们这样的人。他只会对圣上、对朝廷效忠。若无十足的好处,对我这个内宫女官,也就是敬重而已。”
  芳馨笑道:“姑娘从来也不吝啬给人好处。”
  我点点头:“我给的好处,他当得起。”
  正说着,小钱进来禀告,说是李瑞来了。我扔下绣绷道:“请李大人进来。”
  天气还没暖和起来,李瑞却穿得甚是单薄。他快步走进悠然殿,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躬身行礼。我请他坐下,又命绿萼奉茶:“这茶是五分热的,大人喝一口静静心再说。”说着挥手命绿萼退了下去。
  李瑞喝了一大口,欠身道:“今天升平长公主回宫,宫门大开,郑大人也进宫了。下官这才能抽空来一趟永和宫。”
  我笑道:“李大人辛苦,还请拣要紧的说。”
  李瑞白胖的脸上泛起两团兴奋的酡红:“一切都如大人所料,半分都不差。因此下官忙不迭地寻空进宫来,向大人禀告。”
  我心下一宽:“大人请说。”
  李瑞道:“下官昨日得了大人的命令,立刻点了几个亲信去景园抓了那个小虾儿回来,连夜审问。下官按照大人信中的叮嘱,先给了他三十皮鞭。”说着得意地一摆手,“接着不停问他,下水之后离哪位公主最近、哪位公主最远,哪位公主沉得最快,他究竟是哪一条腿先痉挛的,又究竟浮上来换了几次气,他先救谁上来的……”
  我打断他道:“小虾儿的前后供词,可有不对的地方么?”
  李瑞道:“这小子当真嘴硬,几十个问题,下官换了人来来回回问了二十多遍,整整一夜。他前后所答,竟然一条错也没有,下官等早已问得不耐烦了,他倒是没事人一般。”
  我冷笑道:“寻常人若受了酷刑,又被紧紧逼问这许多未必记得清楚的细节,心慌意乱之下,总会有些头昏脑涨、前后说不清楚的事情。这个小虾儿可当真不简单。”
  李瑞恍然道:“原来如此!下官见他说得一丝不差,还以为诱供无望了。大人也不早在信中写明。”
  我笑道:“我本以为他总会因慌乱和记得不真切答错几条的。既然一丝不错,足见是有备而来。况且,这些问题答得如何,本就无妨。”
  李瑞道:“幸而大人信中说了后招。下官才不至于慌乱。下官骗他说,皇太子殿下和义阳公主都熟悉水性,断然不会淹死,不然义阳公主也不会这么大胆往冰上去。既然他当时双腿痉挛,当无力搭救三位公主,那义阳公主当时刚刚落水,离冰洞不远,应当会自己游上来换气才对。”
  我忙问道:“他怎么说?”
  李瑞道:“他愣了一会儿,倒看不出什么。过一会儿又说,水冷,公主太慌乱,在水里不敢睁眼瞎摸索之类的废话。又说他只顾着自己的腿疼,也没看义阳公主如何,待换了几次气,腿脚好了,公主们都挣扎着沉下去了。嘿!他若真是伤了腿,眼睁睁看着公主们沉下去,便知道义阳公主不会水,定然会一口咬死了据实力争。可是他顾左右而言他,则其中必有隐情。”
  我一拍桌子,恨恨道:“就是这个小虾儿,下水之后不但不救人,反而出手溺死三位公主!正因如此,他才根本不知道义阳公主是不是会水,他一出手自然先杀死最年长的公主!当真丧心病狂!可恨我当初竟然没有察觉。”
  李瑞叹道:“这怎么能怪大人?小虾儿当初在冰上第一个脱掉衣裳跳下去,常人都会以为他是去救人立功的。况且他不过是景园里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内监,和公主们无冤无仇的,自然是疑心不到他。不但大人,连圣上和郑大人不都被他蒙蔽了么?圣上前阵子还关了他两天,郑大人也没问出什么异样来。这一次若不是大人先醒悟过来,圣上恐怕要一辈子都蒙在鼓里了。”
  我淡淡道:“我也不过是无意之间想到的。”
  李瑞道:“大人自谦。下官见他嘴硬,便安抚他一番,按照大人的指示放了他出去。派两个脚步轻快的执事跟着他。”
  我急切道:“如何?”
  李瑞道:“他身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又两天两夜没吃没睡,便一头扎进了最近的医馆。下官的两个执事也不好跟进去,便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守着。可是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他出来,便花了两个钱,寻医馆的小伙计进去打探消息,谁知……”
  我的心怦怦直跳,骤然攥紧了十指:“是跑了还是……”
  李瑞嗐了一声道:“小虾儿七窍流血,死在医馆之中了。”
  我哼了一声,暗自舒了一口气。主使小虾儿杀人的主谋若知道他又极不寻常地被抓进了掖庭属,还会不杀人灭口么?只是小虾儿虽然年轻,却身手矫健,心志坚定,舍了他这颗得力的棋子,这主谋也当真狠心。翟恩仙尚且是自愿就死,小虾儿既进了医馆,当是求生,却就此一命呜呼。
  我一字一顿道:“果然如此!”
  李瑞道:“大人料事如神。还请大人快上书说明原委,圣上定会饶恕旁人的!”
  我摇头道:“不,这件事要由李大人上书。”
  李瑞一怔:“下官?这怎么成,下官连字也写不利索。”
  我笑道:“无妨,大人尽力将事情写清楚便是。恕玉机直言,本来玉机也可以代大人写的,但恐怕口气不像,陛下起疑。”
  李瑞道:“这……下官可不敢冒领大人的功劳。”
  我笑道:“大人辛苦了这么久,这功劳本就是大人当得的。大人就在奏折中说,某一日梦见义阳公主托梦,于是心有所感。卷宗中旁人的供词都能相互印证,唯有这小虾儿的供词,是真是假谁也不知,方才抓来诱供。可惜他虽受了刑,却不肯供出主谋是谁,只得先放他回去,伺机再查。大人只要不提玉机的名字,想来那位尸位素餐的郑大人便可以退位让贤了。”
  李瑞担忧道:“若圣上责怪下官事先没有禀告便擅自抓人,那该如何回答?”
  我笑道:“那主谋既敢公然害死公主,想来耳目众多。一道奏疏,不知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方能摆在龙案上。大人是怕消息泄露,惊了主谋,这才捉拿小虾儿的。”
  李瑞沉思片刻,道:“这也有理。只是下官这一上书,陛下知道朝中有这样一个坏事的人,恐怕将天下大乱。”
  我冷笑道:“此人既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想来是不怕死。咱们又何必替她担忧!”
  想到锦素活命有望,我甚是欣慰。然而接下来的两天,宫里却异常平静,连掖庭属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天气忽然闷起来,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风雷雨。
  二月初七一早,我刚刚起身,定乾宫李演的小徒弟小简便过来传旨,说皇帝要在早朝前诏见我,命我在辰初之前一定要去到定乾宫,千万不可迟误。小简走后,芳馨一面为我穿上练色朝衣,一面道:“奴婢似乎记得三年前陛下诏见姑娘的那一次,也是在早朝之前。不知这一次有什么事?”
  我想了想,摇头道:“也想不出来……”
  芳馨道:“会不会是李大人上书的事?”
  我一怔,“李大人上书之前,曾将草稿给我瞧过,里面并没有提到我。既没有,当不会是因为此事。”
  芳馨道:“奴婢不明白,姑娘费了那样大的力气才查出这么一点有用的线索,为何要将功劳都推给李大人?”
  我接过绿萼手中的温热茶水,漱了几口:“李大人是掖庭属左丞,本来就使奉旨查探这些宫人的,这是为国尽忠,立场最是公允。由他上书,才最可信。况且我送他这个功劳,若能取代那位郑大人,对咱们更有好处。”
  芳馨低头道:“原来如此。这位李大人遇到了姑娘,当真是好福气。”
  我对镜抚一抚鬓角,露出一个温雅得体的笑容:“他若能长长久久为我所用,何尝不是咱们的福气。宫中步步维艰,自当广结善缘。”
  芳馨从衣柜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纱冠:“姑娘今日身着朝服,便戴这个吧。”说罢又塞了一面牙笏给我,打量道,“姑娘这副打扮,倒像个俊俏的少年郎官。”
  定乾宫在早朝之前虽然忙碌,却甚是安静。东方的天空由青转白,慢慢亮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粥香和饼香。
  小简将我引入御书房,一股暖暖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不由心中一凛,愈加敬畏。两个扫尘的宫女正忙着开窗透气,清晨的凉风吹入,无力地掀动书角。小简躬身道:“陛下正在用膳,请朱大人稍待。”说罢向绿萼使个眼色,绿萼只得随他退了下去。
  我天生畏寒,便站在熏笼旁等候。一股暖流冉冉而上,在指尖涨开。又是一年春来到。恍惚是去年的暮春时节,也是在这御书房中,我坐在皇后下首聆听她细述当年遇刺的情形。那时皇后始监国政,便让苏燕燕的父亲苏令代替信王正妃林氏的父亲林源,成为言官之首,位居正二品高位。高级官员的任免,是大权独揽最适当的体现。那时的皇后,当是新奇而踌躇满志的。她命我查嘉秬的命案,虽是无可奈何之举,却也有几分任人唯贤的气度。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
  忽听身后洒扫的宫女下拜道:“陛下圣安。”
  我这才醒过神,忙下拜:“臣女永和宫女校朱氏参见陛下,陛下圣安。”我低下头,眼中只见温软柔密的地毯上,皇帝玄色长靴上所绣的青龙从云端腾起。
  皇帝没有说话,李演带着小简和那两个小宫人躬身退出御书房。皇帝在书案下首一张楠木圈椅上坐定,轻声道:“朱大人请起。”
  我站起身,垂手恭立。皇帝微笑道:“才刚见你发笑,何事如此有趣?”
  我一怔,如实道:“臣女想起了皇后在御书房中命臣女查探俆女史之案的事。”
  皇帝道:“这件事朕听皇后说了。你破案有功,朕必当重赏。赐座。”说着指着近旁的一只榆木杌子。
  我谢恩,端正坐在皇帝下首。只听皇帝又道:“朱大人与四年前刚进宫的时候相比,似已大不一样。”我不解,只得低头不语。眼前的玄色青龙靴悠闲地叠在一起,皇帝的口气愈加轻松随和,“只有在御前拘谨这一条,从未变过。”说罢从身旁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奏疏,“朕请朱大人来,是有要事相询。朱大人先瞧瞧这本奏章。”
  我微微松一口气,双手接过奏章,展开细读。这是李瑞的奏章,措辞质朴,字迹却挺拔秀丽,倒似出自女子之手。奏疏上说,掖庭属左丞李瑞,某夜梦见义阳公主在冰下辗转摸索,似有所诉。醒来后心中难安,疑虑颇深,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请教内宫朱女校。朱女校深思熟虑,指挥若定,料事如神云云。后将抓捕、诱供、跟踪、灭口之事一一详细说明。
  原来李瑞终究还是写上了我的名字。不贪功专利,这李瑞也算是诚实厚道之人。
  我合上奏章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皇帝微笑道:“本来朕看了这封奏折,是要宣召李瑞的。是贵妃说,李大人问不问不要紧,倒是朱大人不得不问。”
  我恭敬道:“这件事情臣女只是胡乱说了几句,实则所有事务都是李大人在操持。”
  皇帝道:“贵妃却不是这样说的。倘若李大人于此案心有疑惑,就算不上书,也当先禀告上司才是,单单请示一位内宫女官,更避开掖庭令单独抓捕,于做人为官之道,甚是不合。但倘若这位内宫女官率先察觉此案的不妥,下令掖庭左丞暗暗查访,这还有两分说得通。朱大人当初受皇后嘱托,查过此案,深悉案情,本就是最容易梦见义阳的,是不是?”
  我暗暗心惊。怨不得人人都说周贵妃聪明绝顶,原来单凭一封不起眼的奏章,她便能推知事情的原委。皇帝既已道破实情,我只得道:“陛下圣明。臣女有罪。”
  皇帝道:“无妨。贵妃还说,你定是想推功于人,谁知这位李大人却也不肯专功,便写了这么一封不合常理的奏章。”
  我胸口一闷,目眩头晕,不由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皇帝道:“你无罪,起来坐吧。”
  地毯上有飞尘的气息,我被呛得咳了一声,平静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重新坐下。皇帝笑道:“这样大一件功劳,你为何要让给别人?”
  我低低道:“臣女先前查探公主溺水之事,有所疏忽,如今稍稍弥补,不敢居功。”
  皇帝道:“这不怨你,朕亲自过问,也被小虾儿蒙蔽了。你涉世不深,有所疏忽自也难免。”
  我心头一松,垂首道:“谢陛下。”
  皇帝问道:“你也是梦见了义阳公主,所以察觉到案情有异么?”
  我忙道:“梦见义阳公主的,确是李大人。臣女只是不忍心见封大人、苏大人、于大人无辜被责,故此苦苦思索,方偶有所得。幸而天可怜见。虽然小虾儿始终不肯认罪,但他暴毙于街巷之中,足以说明此人身份不同寻常,伏请陛下明察。”
  皇帝却不提锦素等人:“依朱大人看,那人为何要谋害三位公主?”
  我叹道:“害死三位公主的人,其本意并不在公主,而是要诱杀皇太子殿下。臣女猜想,当皇太子殿下跳入水中,小虾儿发觉殿下不但深谙水性,而且身负武功,这才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皇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受惊过度……”说着垂首更深。
  皇帝道:“皇太子在桂园会不会是为人所害?”
  我摇头道:“皇太子殿下身边的宫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而且是多年的熟识,恐不易安插进人。”
  皇帝接着问道:“谁最想谋害皇太子?”
  我淡淡道:“皇太子薨逝对谁最有好处,谁就最有可能加害皇太子。”
  皇帝沉吟道:“就请朱大人试为朕指明这样的人。”
  我忙道:“臣女不敢。”
  皇帝站起身,自书案上拿了一支朱笔,一张青白信笺:“你既然不肯说,就写下来,过后烧了,只当你没说过,朕也没见过。”说着将纸笔递给我。
  我站起身,袖手不敢接。皇帝温言道:“别怕。”只觉手背一暖,皇帝拉起我的右手,将纸笔一并塞到我手中。我身子一跳,不觉退了一步,跌坐在杌子上。我迟疑着不敢下笔,心头如同时擂响了万千战鼓,耳边一阵轰轰乱声。
  皇帝端坐,肃容道:“朕命你写。”
  我沉思片刻,起身跪在皇帝身旁的小楠木几前,端端正正写下“慎嫔”与“皇后”四个字。
  皇帝指着“慎”字道:“她不是这样的人。端午之后她并没有随众人去景园,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人在宫里。不是她。”
  我虽是跪在长毛地毯上,膝头却仍有隐隐的凉意和生硬。皇帝面色虽平静,双颊却被忧伤和愤怒刻蚀得微微扭曲,再也不见三年前初见时的清朗柔和的书卷之气。双眸柔如月下的湖光,目光在信笺上扫过,留下深深的疑惑和杀意。
  不知怎的,望着他的眼睛,我的心竟宁定下来:“陛下所言甚是。她不会,焉知她身后的人也不会呢?”
  皇帝的手指笃笃敲着那个“慎”字:“身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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