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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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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嫔将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并不见署名,便掂一掂道:“似乎有些分量。”正要吩咐惠仙寻一把小银刀来拆信,忽听哐啷一声巨响,原来是一只玉盘在地上跌得粉碎。慎嫔随手将信交给惠仙藏在袖中,焦急道,“这玉盘是平阳公主生前的心爱之物,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
  几个宫人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磕头谢罪。商公公走上前来正要开发这几个宫人,慎嫔一摆手止住他道:“罢了。都仔细点儿,别再打碎物件了。”
  众人连声称谢,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我淡淡一笑:“娘娘的性子几时变得这样软和了?从前便是茶浓了些,都要罚俸的。”
  慎嫔双颊一红:“还提过去的事情做什么?若不是我又鲁莽又苛刻,也不能落到这步田地。况且我柔和些,也是为我儿积福。”
  一语说中我的心病,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慎嫔端详片刻,心疼道:“你连日辛苦,还是早些回去歇息。这里有我。”
  我也的确疲惫,于是便向慎嫔告退。刚刚走出易芳亭,忽听慎嫔叫住我:“玉机,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我见她欲言又止,心中也猜着了两分:“请娘娘赐教。”
  慎嫔叹道:“我是个最没有福气,也最没用的母亲。弘阳郡王……”
  我见周遭人多,忙止住她道:“娘娘不必再说,玉机知道了。”
  慎嫔跨出易芳亭,拉起我的手道:“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一定要早些告诉我。为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赴汤蹈火。”
  我看她一脸郑重与诚恳,不觉失笑:“哪里有这么多汤和火?还请娘娘放宽心。”
  走出很远,心头依旧不能平静。这些年来,慎嫔一直以为自己被迫退位是因为不曾事先辨明曾娥腹中的皇子,故日夜自省,渐渐变得温柔和善。我知道真相,却不敢说。高曜也察觉到事情有异,亦不敢说。有朝一日,倘若她得知被废的前因后果,该当如何?
  这样想着,每迈出一步,心头便沉重一分。回头望时,慎嫔还在易芳亭中一件件检视器物。绿萼催促道:“姑娘,快回去吧。姑姑刚才遣人来说,玉梨苑炖了上好的乌鸡,要给姑娘好好滋补。这会儿在冷风里站着,越发要生病了。”
  我扶着她的手慢慢往玉梨苑去,一面缓缓道:“当年芳馨姑姑从金水门接我入宫的时候,对我说这宫里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比如两宫与皇后都待下宽和,咱们这些做女官的又如何尊贵体面。我们理当很惬意才是,为何却是如今这副模样?”
  绿萼一怔:“姑娘把奴婢问住了。奴婢日日服侍姑娘,别的什么都不想,只觉得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那就好了。”见我笑吟吟地看着她,便红了脸道,“想来奴婢的心是空的,每日什么都不想,自然惬意。况且姑娘是最聪明不过的,若奴婢在于大人、苏大人的身边,这会儿也没这样舒心了。奴婢们都是沾了姑娘的福气。”
  我叹道:“都说‘士三揖乃进,明致之难;一让而退,明去之易’'9'。其实想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绿萼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答道:“古人辟士,必得礼数周全,财物丰厚,以明致仕不易。若要斥退,却极容易。”
  绿萼想了想道:“姑娘是‘致之难’,奴婢们是‘去之易’。”
  我一笑:“不,你我是一样的。都是‘致之也难’,‘去之不易’。红芯曾说,爬山虽然艰难,但山顶的风光毕竟更加好。再难,也要撑下去。”
  绿萼道:“红芯总是能说出很多有用的道理来。”
  念及红芯,我仍是少不得关心:“红芯在宫里如何了?”
  绿萼道:“伤早就好了,如今跟着瑶席姑姑。只是瑶席姑姑再好,又怎及得姑娘?”
  我摇头道:“跟着瑶席姑姑,倒不沾染是非,平平安安的,也就是‘去之易’了。”
  绿萼低头道:“是。怕只怕红芯不爱这‘去之易’。”
  我叹道:“爱不爱,便是如此了。”
  第二日,我花了整整一天查问三位公主的死因。因为丧事,睿平郡王一家来吊唁,史易珠作为松阳县主的侍读,也来了景园。于是皇后便命史易珠来玉梨苑做我的书记,为我记录和整理供词笔录。
  傍晚时分,风雪肆虐。我打发走最后一个证人,无力地瘫坐在书案前,望着一桌子的笔录发呆。窗外风声如虎啸,间杂着断枝的轻响,仿佛野兽唇齿间皮肉撕裂、筋骨折断的含混。远处有哭声传来。所谓“旦夕举声”,这会儿正是傍晚,易芳亭和桂园正在举哀。
  室内太热,我出了一身汗,一口气喝下已然凉透的奶茶。史易珠拈起写好的最后一张笔录,轻轻摇晃,修长洁白的五指在火光下宛如白玉。一股潮湿的墨香扑面而来:“姐姐最是断案如神的,这一次恐怕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我抚一抚额上的汗意:“我倒希望无用武之地,难道必得查出一个凶手来才好么?”
  史易珠笑道:“姐姐仁慈。”说罢俯身整理笔录,将所有纸张都装入一只小樟木箱,“前些日子我还来过景园,只这几日不见,姐姐怎么这样憔悴?”
  我叹道:“宫里多事,能不烦恼么?”
  史易珠道:“若论烦恼,女官之中谁能烦恼得过于大人和封大人她们几个?姐姐高坐在此,当无忧才是。”笔在清水中一晃,墨迹如纤云卷了又散。我换过一支笔,不理会她。史易珠恍然道,“我知道了,姐姐莫不是又要殚精竭虑地救人?我劝姐姐别再费这个心了。三位公主和皇太子暴毙,绝非姐姐一己之力可以救下来。”
  我苦笑道:“如此,我倒真希望自己能查出个凶手来,有了这凶手,锦素她们就有救了。”
  史易珠接过绿萼的茶,叹道:“姐姐仁心太过,就是喜欢这样为难自己。”
  我浣过手,低头吹着滚烫的奶茶。只听史易珠又道:“我有句话要劝劝姐姐,不知姐姐可愿听么?”
  我笑道:“妹妹劝我的话,我几时没有听过?”
  史易珠道:“那我便说了。姐姐以为,咱们女子最引以为傲的是什么?”
  我一怔:“容貌?”
  史易珠摇头道:“不是容貌,而是——年少时的容貌。”
  我失笑:“妹妹是要与我说‘白马非马’么?”
  史易珠道:“若论思辨,我不敢和姐姐比。我只想说,姐姐美貌,当趁此青春年少,好生妆扮,善加保养才是。须知女子的容貌如秋后的草木,一夕而落。精心养护,犹嫌不足,况且像姐姐这样糟蹋的。”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素白锦袄,笑道:“并非我不妆扮,这会儿有丧事,怎么妆扮?”
  史易珠道:“劳其心以至于形,姐姐还要放宽心才好。古人云,‘当其得意,忽忘形骸’'10'。姐姐并没有得意,怎么却‘忘形骸’了呢?”
  史易珠话中有话,我不便接口:“妹妹的话,我记下了。”说罢看了一眼芳馨,芳馨连忙走上来道:“二位姑娘该用膳了。”
  一时饭毕,我和史易珠将丫头们都遣了出去,依旧捧了茶说话。从案情谈到当今的情势,史易珠道:“有一句话,自昨天进园子,便想问姐姐许久了。姐姐莫要嫌我唐突才好。”
  既已谈到当前的情势,我自是明白她要问什么:“姐妹之间,妹妹只管问。”
  史易珠好奇道:“如今太子新丧,天子只剩了弘阳郡王一个儿子,日后入主春宫,自是大有希望。不知姐姐可曾想过?”


第四章 吐珠于泽
  一个死去的太子所留下来的最宝贵的遗产,并不是他的忠孝、仁义、聪慧和勇敢,而是他身后那个空下来的太子宝座。在他死去的那一刹那,他与他的这个身外之物相比,便什么都不是了。
  我不动声色道:“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希望于虚空中生来。”
  史易珠道:“请恕妹妹愚钝。”
  我漫不经心地吹去茶末,淡淡道:“陛下春秋鼎盛,自是不愁皇嗣。日后皇嗣一多,人人都大有希望。人与希望可不是都自虚空中而生么?弘阳郡王不过是废后之子,我也没有想得那么长远。”
  史易珠笑道:“姐姐这话也就差了。弘阳郡王如今是长子,又深得陛下的喜爱。虽说是废后之子,岂不知有魏明帝曹叡么?”'11'
  我叹道:“明帝有四辅'12'拥戴,弘阳郡王如何比得?”
  史易珠道:“皇储之事,天子一言而决,又何须人望?”
  我笑道:“既是一言而决,妹妹问又何益?”
  史易珠一怔:“其实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
  我摇头道:“妹妹九曲心肠,这我又不懂了。”
  史易珠道:“姐姐的聪慧闻名朝野,陛下又素来喜欢知书达理、心思机敏的女子。若有朝一日嫁入宫中,诞下皇子,自也——‘大有希望’。妹妹斗胆,请问姐姐一句,到那时,不知姐姐的心会向着谁?”
  我大笑,嫁入宫中也就罢了,这皇子必是永远泯灭于虚空之中了。史易珠愕然:“姐姐笑什么?”
  我止了笑,肃容道:“不论何时,不论什么情势,我的心永远向着弘阳郡王。”
  史易珠顿时无言可答,良久方轻声道:“姐姐对弘阳郡王竟这样忠心么?”
  我颔首道:“我不指望弘阳郡王能做太子,只要他平安长大便好。我这个答案,不知妹妹可满意么?”
  史易珠欠身道:“妹妹只是好奇一问,姐姐莫怪。”
  史易珠有妃嫔之望,若能生下皇子,自也是“大有希望”。这一问,是代自己问的,也是代将来之皇子问的。我只是想不到,她问得这样早,问得这样坦率。“子曰,吐珠于泽,谁能不含。'13'立储事大,谁也不能不想。妹妹既问了,我便剖明心迹,倒也好。”
  史易珠讪讪道:“姐姐为人,当真坦诚。”
  我颔首道:“妹妹问得坦然,我自也答得坦然。”
  史易珠道:“如今这形势,封女巡和苏女巡想必正在发愁。幸而徐嘉芑已然辞官,否则也要留下受苦。”
  念及嘉芑,心中闪过一丝柔情:“若论救嘉芑的头功,自然是妹妹的。”
  史易珠道:“是皇后和姐姐都有心救她,不然我这胡乱画的吉祥鸟,如何能成事。”
  我笑道:“天降祥瑞,庇佑良善。这都是天意。”
  史易珠道:“若论天意,当真三位公主是可惜了。虽说到头这一生,逃不过那一日,可三位公主还如此年幼。然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14'。三位公主若长大了,只怕烦恼无尽。”
  我不解:“妹妹素来相信事在人为,何故口吐颓丧之语?”
  史易珠道:“非是我丧气。远的不说,便说嫁到北燕去的升平长公主吧。我有一次听昌平公和睿平郡王说,长公主如今很不好。”
  当年我手执理国公府的来信,骗开漱玉斋的门,却并没有把这一情深意切的信交予长公主。她终于万念俱灰,嫁与北燕和亲。虽然我只是奉命行事,但心内一直隐隐不安。乍闻升平长公主的讯息,立时坐起身关切道:“长公主殿下如何了?”
  史易珠叹道:“两国交战,殿下处境尴尬。听闻有一次被绑到盛京城楼上,险些被摔下城墙去。总算北燕皇室尚有顾忌,没有真的将公主摔下去。”我心头一痛,合目不语。只听史易珠又道,“长公主殿下即便能回朝,也是去了半条命了。”
  我叹道:“太后若知道了,还不知怎样伤心。”
  史易珠道:“此事睿平郡王和昌平公如何能说与太后知道?都瞒着呢。昔日汉高祖与楚霸王僵持京索之间,高祖笑曰,勿忘‘分一杯羹’'15'。如今这事就在眼前,长公主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异邦,想必是伤心绝望了。”
  想起周贵妃以宝剑喻升平长公主,想起她嫁入北燕的决绝,我不禁摇头:“那也未必。”
  史易珠也不接话,忽然出起神来,好一会儿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我不由好奇:“妹妹在想什么?”
  史易珠道:“我知道姐姐和于大人情同姐妹,可是宫里出来的人都在传,封女巡和于大人才是最要好的。”
  我不解:“那又如何?”
  史易珠展颜一笑:“封女巡乃首相之女,倾心结交皇太子的侍读女官,倒也没错。何况她本来便是皇太子的同胞姐姐义阳公主的侍读,她们本该要好才是。三年前我与姐姐刚刚做上女巡的那日,我亲眼看见封女巡在出宫之前去于大人屋里坐了一会儿,又去寻了姐姐。倒要请问姐姐,她补选女巡这几年,可常去拜望姐姐,与姐姐说话呢?”
  我摇头道:“并没有。”
  史易珠笑道:“这就对了。我笑她势利心太重,落子太偏,满盘皆输。况且春日里征马不足的事情,他们家也有份,如今义阳公主又出事了。若追究起来,有她受的!”
  我甚是不解:“她便是定了死罪,于你又有何好处?何必这样刻薄?”
  史易珠不以为然道:“封家素来圣宠优渥,封若水又声名在外。刻薄的,幸灾乐祸的,又何止我一人?她是有几分小才情,可是太过自负。况且她父亲的司政之位,谁不爱呢?”
  我笑道:“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何必混为一谈?”
  史易珠笑道:“好一个‘父子兄弟,罪不相及’'16'。可惜她的罪不由姐姐来定。”皇帝若得知四个孩子的噩耗,会怎样处置众人?以皇帝对慎嫔、睿平郡王、升平长公主和昌平公的决绝,恐怕锦素她们一个也活不了。我叹道:“虽然如此,这些话又何必说出来。”
  史易珠冷笑道:“我知道姐姐心软,不爱听这些话。可是我不说,便不会发生么?只怕将来目睹之惨事,有更甚于封若水的。”
  史易珠走后,芳馨进来换炭盆,一面笑道:“姑娘和史姑娘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哼了一声道:“她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虽然坦诚,却也讨厌。”
  芳馨笑道:“有时候能说些让人讨厌的话,也是彼此的亲密。”
  我叹道:“姑姑这话,用在我和锦素身上倒还贴切。史姑娘的心思,却很难说了。”
  芳馨道:“姑娘和史姑娘重修旧好,不是好好的么。这话又从何说起?”
  我笑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越大越知道生之艰难,一时的要好,能当一辈子么?亲姐妹也不过如此。况且我和她本来便是因利相合,他朝利尽,性命相搏也说不定。”
  芳馨顿时笑了出来:“姑娘和史姑娘又不会剑术,如何能性命相博?又有什么事情这样深仇大恨?”
  来日之事,从虚空之中生出的欲望和希望,都可以性命相搏。史易珠的欲望,难道不是一向清晰而锋锐么?
  正要就寝,忽闻皇后传召。我坐起身,一面拢着头发一面问道:“请问罗公公,娘娘召唤究竟所为何事?”
  小罗自从上次被打了板子,便再也不敢随意透露皇后的行止。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果然听得小罗在外间道:“大人还是快更衣吧,去了便知道了。”
  芳馨道:“外面风雪大,公公喝杯茶暖暖身子再回去复命。”
  罗公公道:“不敢。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说罢抬脚走了。
  芳馨进来笑道:“罗公公如今也太谨慎了。”
  我正梳头,自镜中望着她淡淡一笑道:“一顿板子,换来长长久久的服侍中宫,不亏。”
  芳馨从柜中拿出长衣与斗篷,又重新在手炉中添上炭。匆匆更衣已毕,依旧是绿萼带着两个小丫头跟我去玉华殿。风雪虽小了,却奇寒难耐。双足很快僵冷,行路如木头人一般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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