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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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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说他在边境有许多不法之事,导致河北守备松懈,燕贼横行。朕亲征,并非只为击败燕寇,也是为了查明你父亲的罪状。朕原本可以派遣钦差去,但为使你父亲不至冤屈,朕决意亲自去一次。如今你父亲已然定罪,你想听一听么?”
过了许久,都没听见皇后答话,只看见皇后的寝衣倾泻于地,耳中能清晰地听见她因惊惧而发出的啜泣之声。皇帝续道:“所犯四罪,私吞军田,中饱私囊;贪污军饷,臧货放贷;懈怠军情,纵敌深入;治军不严,赏罚失度;公报私仇,草菅人命;贻误军机,至功亏一篑。凡此五罪,你父亲实不宜再领军,朕已将他废为庶人。本当处死,但念及武英候昔日的功劳和你我多年的夫妻之情,朕且留着他的性命,在京中安度晚年。”
“懈怠军情,纵敌深入”与“贻误军机,功亏一篑”听起来本是一条罪,然而皇帝偏偏将它一分为二。恐怕这“纵敌深入”,当是“通敌谋反”才是。如此重罪,只是废黜了事,这皇帝倒也算仁慈。
只听皇帝又道:“再者,皇后虽是无意,但误杀皇子一事总是不错的。因此二事,皇后当自行退位,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甚是震惊,伏地喘息,良久不言。或是他们本就感情淡薄,或是她在宫中于边事不能尽知,她竟对父兄所为毫无察觉。父亲废为庶人,母家亦非名门,自己又身负过犯,她确是不宜再母仪天下。我又不禁冷笑,皇后的父亲武英侯获罪,此一条已足以皇帝废后。然而他仍然不辞辛苦地在后宫为皇后加多一条罪名,令她心服口服,不知算不算另一种仁慈?
皇帝的耐心颇好,直待皇后稍稍平静了些,方才又道:“念及夫妻八载,朕不忍废黜皇后为庶人。若皇后肯自行退位,尚可居于嫔位,于宫中终老。朕言尽于此,皇后仔细思量。”说罢站起身来。
皇后忽然扑上前去,抱住皇帝的小腿泣道:“臣妾不敢贪恋后位,陛下怎样说,臣妾便怎样做。只是臣妾的父母年事已高——”
皇帝冷冷打断:“朕已经留了他们的性命,皇后还要怎地?”
皇后张口结舌,仍旧不肯放手。皇帝左腿一震,皇后顿时狼狈仰倒:“皇后向来于前朝之事不甚关切,如今倒肯为武英侯求情。有这番求情的工夫,当初何不多多规劝你父亲。此时来求,为时已晚。”
皇后再次扑上,皇帝闪身一躲。皇后摔倒在地,泣不成声。皇帝走出几步,忽然驻足:“朕也知道你并非有心残害皇子,你若肯退位,朕待你如初。”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椒房殿复又宁静如初,我才从藏身之处悄然走出。皇后仍是伏地痛哭。我上前扶起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惠仙与商公公送走了皇帝,忙进殿来看。见皇后面如土色,双目通红,满脸泪痕,都吓了一跳。惠仙问道:“陛下与娘娘说了什么?”
皇后不答,只是呆呆起身,向寝殿走去。惠仙正要跟进去服侍,我拉住她道:“姑姑且慢,我有话要说与姑姑知道。”惠仙会意,只看了一眼商公公,商公公忙跟着皇后去了。
椒房殿中仍残留着一缕梅香。烛火暗弱,屏风后是一片隐秘的昏昧。我将皇帝所言一一转告,惠仙大吃一惊:“难道娘娘真的要退位么?”略略思忖,又颓然叹道,“侯爷久在军中,娘娘又不大理会侯爷的事,想不到侯爷竟犯此大过。娘娘在曾氏一事上是有所疏忽,可终究不是故意加害他们母子。娘娘若自行退位,便是承认了过错。依奴婢看,以娘娘的性子,是宁可废为庶人,也不肯退位的。”
我郑重道:“这正是我要与姑姑说的。原本我来见皇后就是为了此事。”
惠仙更是惊异:“难道大人早就知道圣意?”
我摇头道:“我并不知圣意如何。我今夜前来,正是要劝娘娘视情形自行退位,效仿当年的班婕妤'56',去济慈宫服侍太后。如今陛下还肯给皇后娘娘留体面,情形倒比我当初所想要好上许多。”
惠仙蹙眉道:“大人所说‘当视情形’,是何种情形?”
我见她难掩厌恶的神色,不觉叹道:“自然是武英侯的情形。武英侯被废为庶人,分明是陛下在清算骁王党。姑姑且想想,若皇后不肯退位,被废为庶人而居于冷宫,自己受尽千般苦楚不说,二殿下也变成了没有母亲的可怜孩子,必然被两位贵妃收养。如此情势娘娘可愿看见么?”
惠仙踌躇道:“这……”
我诚恳道:“姑姑当劝劝娘娘,一切以二殿下为重。”说着退后一步,“时辰快到了,我也该走了。”
见我要走,惠仙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大人……”
我微笑道:“姑姑请代我向娘娘作别。他日相见,无论娘娘是妃是嫔抑或只是一个宫娥,在玉机心中,都与昔日的皇后毫无分别。”
惠仙大为感动,不觉流泪:“大人放心,奴婢一定会劝服娘娘的。”
东一街长宁宫的西侧门口,芳馨正焦急等待。见我和小钱架梯下墙,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我仰望暗夜中如铁壁耸峙的宫墙,不禁轻声问道:“姑姑,你说在这高墙之内,当如何行止才能让自己安心快乐?”
芳馨随口道:“安心快乐?那都要看陛下的意思。只有陛下才是后宫之主,天下之主。若陛下不让人安生,即使贵为皇后与太后,也无可奈何。”说着便要关门,见我一动不动地呆看着她,不觉脸红道,“奴婢乱说的,姑娘随意一听,不可当真。”
我撇撇嘴道:“随意乱说的,竟一丝不错。”
洗漱之后,芳馨照例在外间值夜,我便叫她进来,将今晚在守坤宫的见闻一一说与她听。芳馨听了笑道:“如此看来,他倒也并非对皇后全无情义。”
我想了想道:“不错,我原本以为,陛下会严惩武英侯的,谁知倒还肯留他全家的性命,这也算仁慈了。如此一来,大约我不会被赶出宫去了。”
芳馨道:“姑娘多虑。姑娘的人缘与才学,陛下都看在眼中,怎会因皇后之事迁怒姑娘?”
我叹道:“幸而陛下还算疼爱二殿下,我也能安心一些。”
芳馨为我放下枕头,掖好被角,柔声道:“姑娘辛苦了,安心睡吧,明天还要带二殿下上学呢。”说罢熄了灯,自拿着灯台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咸平十年十一月,皇后自请退位为媛,居于济慈宫北面的历星楼中,皇帝赐封号为慎。陆贵妃生了一位公主,封号华阳。
高曜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母亲不再是皇后意味着什么。裘后退位不久,他便问我:“玉机姐姐,孤已不是嫡子,那父皇是不是再不会立孤为皇太子了?”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雪,今天好容易才放晴。我刚刚命人搬了椅子放在院中,看着丫头们晾晒衣被。暖阳在背,只觉自己也是箱柜中一件久不见天日的衣裳。近日皇后退位,朝中也处置了几个老臣。听说他们大多年老衰迈,皇帝倒没有处死他们,至多流放。最让我欣慰的是,熙平长公主依然尊贵如昔。而我,仍是从七品女巡。因华阳公主的降生,皇帝十分喜悦,加赏百官,厚赐宫人。前朝与后宫的风波,就此平定。
此刻高曜站在我面前,脸上满是悲伤和疑惑,饱满娇嫩的双颊尚有泪痕。李氏站在一边,面有难色:“殿下自大书房回来便哭了一场,只怕是在夫子那里受了委屈。”
我笑道:“殿下为何如此伤心?难道是因为日后不能做太子么?”
高曜抽了抽鼻子道:“父皇不是应当最喜爱太子么?父皇连母后也不要了,定是也不要孤了。”
我听他词不达意,不觉失笑,伸手轻抚他眼下泪痕:“殿下多心了,不论殿下的母亲是不是皇后,陛下身为殿下的父亲,都会像过去一样疼爱殿下。”
高曜扁嘴道:“真的么?那他们为何说,孤已不是嫡子,再无可能被立为太子?”
我心中一凛,忙问道:“是谁这样说的?”
高曜道:“孤今日用过早膳回到书房,听两个学倌说的。”
所谓学倌,便是在大书房中伺候夫子笔墨的内监。自皇后退位,宫人们虽然口舌纷纷,却始终不敢在妃嫔皇子面前公然议论。这两个学倌竟然在定乾宫的大书房中毫无顾忌地论断立储之事,更教皇子听闻,委实胆大包天。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听高曜接着道:“孤今天与皇兄一道背书,明明皇兄与孤一样背错两处,夫子却只罚孤写字,对皇兄还夸了几句。夫子真偏心。且膳房的早膳也不好。”
过去高曜在书房所用的早膳,是守坤宫的厨房照着他的口味精心烹调的。如今皇后退位,高曜的早膳便与高显的一样,为膳院所出。我垂头合目,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方坚定心意,对高曜道:“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57'殿下可知是何意么?”
高曜摇头道:“夫子还不曾教授过。”
我微笑道:“孔夫子教导世人,与其忧愁名利,不若致力于学。若殿下当真背得一字不错,夫子又怎会罚殿下写字?”
高曜不甘道:“可是皇兄也错了,夫子却不罚他——”
我拉起他的小手道:“旁人作何感想、如何行事,殊难预料。即便是皇帝,纵能管束天下口舌,却无法左右民心。夫子虽然不公,但若殿下毫无错处,他便也无从罚起。至于那两个学倌,本就是粗鄙之人,他们说的话,全无见识。殿下不必理会。”
高曜仍觉委屈,一味低头不语。我知道他年纪尚小,一时还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多说,只是陪他静静坐着。良久,他扬眸道:“玉机姐姐,你是说父皇还是会让孤做太子的?”
不想他小小心灵中,仍是执着于此。我不由笑道:“圣意不敢擅度,殿下也不必多想,还是好好念书要紧。殿下还记得孟尝君田文小时的故事么?”
高曜点点头,也不追问了,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不多时,午膳齐备,高曜便随乳母李氏回启祥殿去了。日头高照,身上竟有了汗意。我脱去了织锦毛皮大氅,大大松了口气。芳馨折起外衣,叹道:“姑娘这又何苦……”
我起身拍拍裙子,转头笑道:“姑姑何意?”
芳馨道:“那两个学倌在大书房中非议皇子,这可是宫中的大忌。姑娘只需禀告圣上,自然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又何必让二殿下如此忍耐?”
我笑道:“这一点我何尝不知。我不是没想过惩治那两个胡言乱语的学倌,只是,皇后新废,二殿下的地位自是大不如前,那两个学倌所说的恐怕正是宫人们所想的。杀了人,封了口,却不能阻止人心向背。殿下慢慢长大,总有一天也会直面这些,避又能避得几时?不若让他早些知道应对之法,也好。”
芳馨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姑娘固然说得有理,可那些乱嚼舌头的小人,若是放纵了也不好。”
我微微一笑:“我明白姑姑的顾虑。可是我不愿看到殿下将心思花在如何应付小人上,他这个年纪,正当坚定心智,好好念书。这些无耻诡道,若不可避免,还是由我代劳好了。”
芳馨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这么说,姑娘这是已有了决断?”
我笑道:“若说决断,我也只是想护着二殿下。惩治得罪殿下的奴婢并不难,但更要紧的是,教他如何面对困厄,依旧做一个正直可靠的君子。姑姑,你说是么?”
芳馨含泪慨然:“姑娘的心,奴婢明白了。”
庭院中铺满了各样花色的锦被,正午的阳光灼热似火,棉絮中的湿气与霉气搅扰在一起,混着红梅的清郁香氛,变成一股世俗之气。只见红芯带着两个小丫头将午膳端进了南厢。我深吸一口气道:“日子还长。皇后倒了,这太子之位,暂且不提。倒是如何在这宫里好好活下去,才最紧要。”
午歇后,我带高曜去历星楼看望慎媛。历星楼是济慈宫北面、漱玉斋东面的一座两层小楼,前朝时乃是低级嫔妃所居之地。前朝暴君颇多内宠,历星楼中通常住着好几位品级颇低却又失宠的女子,其实与冷宫并无分别。裘后退位后自请居此处,颇有些与皇帝恩断义绝之意。她每日不是枯坐,便是去济慈宫侍奉太后,唯一的乐趣不过是与高曜说笑两句。因此自从慎媛住进历星楼,我便嘱咐李氏每天午后都带高曜前去请安。
历星楼已经颇为陈旧,金漆牌匾斑驳不堪。屋顶上有几片新瓦,楼前的衰草被清理了大半,檐下崭新的橘色宫灯衬着灰败的门楣,显出草草修缮的痕迹。西面不远处,能看见漱玉斋的主楼玉茗堂,琉璃翠瓦光华流转。历星楼被笼罩在这夺目的光彩之下,似一只脱了毛的小兽,脆弱而充满敌意。我牵着高曜的手缓缓走近,小钱上前叩门。
良久,似是听见楼中沉重的脚步声和木梯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一个瘦弱的小丫头来开了门,正是昔日因掉了金簪在地上而被罚跪的小九。
我笑道:“二殿下来看望娘娘。”
往日小九定是飞奔上楼向慎媛通报,今天却是面有难色:“回禀大人,娘娘正睡着,恐不能见。”
我奇道:“现下已近申正,娘娘还在午歇么?”见小九面带惊恐,面上似有泪痕,不由狐疑,“究竟何事?”
正说着,昏暗的室内木梯震动,烟尘逸出,原来是惠仙下楼来了。但见她双目红肿,神情萎靡,我不觉大惊:“姑姑这是……”
惠仙勉强一笑:“娘娘这会儿刚歇下,二殿下请回吧。”
我心知慎媛有异,只得回头对高曜道:“殿下且回去和小钱踢鞠,待娘娘醒了,臣女再派人去请殿下,可好?”
高曜道:“孤想给母亲请安。”
我微笑道:“娘娘正睡着,殿下去了也不能说话,岂不气闷?不若回去玩一会儿再来。”
李氏忙上来拉住高曜的手道:“殿下,启祥殿里已备好了殿下最爱吃的桂花鲜栗羹,这会儿热热地吃下正好,殿下午睡起来不是饿了么?”
高曜道:“玉机姐姐和孤一道回去吧。”
我笑道:“臣女和惠仙姑姑有些事要说,殿下先回去可好?”
高曜看看惠仙,又看看我:“那孤先走了。”说罢拉起乳母李氏的手,往西一街而去。
见他去远了,我这才问道:“姑姑,娘娘究竟何事?”
惠仙迟疑半晌,终是不语。我看了芳馨一眼,芳馨忙领着几个小丫头退了开去。我跨进历星楼,掩门道:“姑姑,难道对我也不能说么?”
惠仙忽然泪如雨下,哽咽道:“大人,娘娘很不好。”
惠仙原本颇为娇美清秀,但自从随皇后软禁之后,一夜之间便衰老许多。她一哭起来,更加愁苦。我叹道:“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还好么?怎的今日……”
惠仙泣道:“娘娘一直都不好。前些日子不过是在强撑。今天娘娘收到家书,原来侯爷和夫人被废黜之后,不但不体谅娘娘,反责备娘娘无能。娘娘哭了许久,竟趁着奴婢下楼来取午膳的工夫悬梁了。幸好奴婢发现得早……”说罢又哭。
我大惊:“姑姑请太医来看了么?这样下楼来不要紧么?”
惠仙道:“娘娘已平复了许多。但姑娘知道,娘娘素来要强,不准奴婢去请太医。这会儿上面有个小丫头守着,奴婢这才能下来。”
我松一口气,端端正正行一礼道:“烦请姑姑通报,我想去向娘娘请安。”
惠仙迟疑道:“这……恐怕奴婢无能为力。”
我微微一笑,拔下发间的赤金红宝石蝴蝶簪,交给惠仙:“拿着这个代我求见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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