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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2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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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嗯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转头向启春道:“嫂嫂先引孤去拜见太妃与信王哥哥。”
启春笑道:“太妃去白云庵小住了,信王在军中,至今未回。”
华阳笑叹:“那当真可惜了,列子三剑之一的‘宵练’,信王哥哥竟看不到了。”
启春笑道:“剑在殿下手中,信王日后定然得见。”
于是众人进府,在正堂上行过大礼,华阳便去偏殿更衣。只见她换了一身黄绿纱衫,隐隐可见中单上所绣的红叶银花,甚是清爽娇俏。更衣后,华阳与启春带领众人一径来到后花园的水阁之上。咸平十七年腊月,我第一次来王府做客,便是坐在水阁对面的戏楼之上。当年待客的“彤儿”已成了顺阳郡主、我的弟妇,华阳也长成了英气勃发的亭亭少女。
今日风和日丽,众人便在水阁之上饮茶说笑。一个年长的宫女捧着剑匣端立在旁,身后是水岸边的戏楼,巍巍若山。华阳一味与启春说话,并不正眼看我。我只呆坐无语。
眼见巳时已到,华阳长公主这才向我笑道:“都这会儿了,刘公子怎的还不来?”
刘钜素来我行我素,行事“自有道理”,我早便习以为常。遂答道:“回长公主殿下,刘钜自从家中来,许是耽误了。”
华阳与启春相识一眼,不禁笑道:“刘公子家住哪里?孤派人去接便是。”
我笑道:“殿下恕罪,微臣并不知刘钜家住哪里,微臣府中也无人知晓。”
华阳颇为扫兴:“竟是这样?”哼了一声,复又嘲讽,“这刘公子当真特别,玉机姐姐竟这样纵容他。”
我笑道:“刘钜乃山野村夫,殿下不必等他,既然时辰到了,恭请殿下亮剑。”
华阳叹道:“听闻刘钜剑术高明,‘宵练’出鞘之时,‘含光’竟然不在,当真可惜。”
启春看了我一眼,忙道:“殿下不必担心,我已吩咐下去,刘公子到了便直接引进来。”说罢一指水边的小屋,“殿下,更衣之处都预备好了,请长公主移驾。”于是华阳往小屋中换了一身白色短装,腰束孔雀绿丝带,有暮夏夜风的沉沉凉意。一名与华阳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女捧上剑匣,另一名少女掀开剑匣,躬身退在一旁。
华阳神情肃穆,缓缓抽出长剑。但见剑身为银灰色,甚是古朴凝重。双刃两道暗光,似潜埋于地底的沉睡双眸。此剑平平无奇,我与启春相视一眼,俱不知从何赞起。华阳蓦地将剑舞成一团烟灰之色,满场打转。止步定身之时,云烟遽然散去,露出一张光洁的笑颜,惊艳不已。青白帷幕并未被剑风卷起,却已纷纷碎裂,水阁的地上恰似铺了一层薄雪繁霜。
我和启春这才赞道:“好剑!”
华阳甚是得意,挽起剑花,剑势如风行云开。启春与我并肩而立。她于袖中伸一伸指,周遭顿时起了一阵叫彩声与掌声。
启春道:“华阳妹妹自幼习剑,可惜一直没有拜师。所以她的剑意庞杂不清,可惜了她的天赋。”
我奇道:“殿下若没有拜师,这一身好剑术又是跟谁学的?”
启春道:“宫中有昱贵太妃,宫外有睿王府的邢妃。我若回京,长公主也肯来跟我学几招。七八年下来,竟也有小成。华阳自幼养尊处优,竟肯吃这样的苦,当真不易。”华阳的身姿舒展如虹,心中却蜷曲着坚如铁石的仇恨。正是这份恨意驱使她刻苦习剑。我感佩道:“长公主殿下心志坚定,不比寻常皇女。”
启春赞赏道:“正是。相比之下,祁阳长公主便远远不如了。所以陛下才会忌惮,想将她嫁去回鹘。”
我愕然道:“和亲之事姐姐也知道了?”
启春微微叹息:“虽没有明说,但前朝后宫,谁又猜不出呢?这件事,还是华阳自己告诉我的,可怜‘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53'。华阳妹妹还伤心得哭了一场。”我不禁好奇:“姐姐久不在京中,华阳长公主竟与姐姐如此亲近。有好剑专程拿来信王府,有心事也与姐姐说。是何道理?”
启春笑道:“不瞒妹妹,华阳妹妹虽然师从多人,但一来昱贵太妃与睿王妃都是长辈,唯有我是平辈论交。再者,我虽然教授剑术时日最短,却是最认真的。故此她与我最亲近。”
想起十五年前启春与表妹邢茜仪在粲英宫斗剑的往事,邢茜仪华而不实,启春妙招迭出。眼前的华阳,剑招更似邢茜仪。我笑道:“那倒也是。若单论剑术,姐姐比贵太妃高明,华阳长公主自然更愿意向姐姐讨教。”
启春笑道:“这一次也有十数年不曾与表妹切磋剑术了。也不知她在宫中那么多年,剑术有无长进?”剑术尚在其次,单论心志与战意,邢茜仪怎比得启春?只听她又叹道,“当年邢表妹拜周贵妃为师,我着实心生妒意。可是没几年,贵妃远遁,授业有始无终,我又代她可惜。我也是近些年才想明白,其实周贵妃当年无论是收邢表妹为徒,还是收我为徒,终不过是她身在禁宫的无奈之举。如今周贵妃已出宫十数年,当收了好些真正的弟子吧。”
当年昱贵太妃初封有孕时,也曾说道:“师尊其实很想收一个男徒,只是因为当年孀居不便,才收我为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几个资质比我好许多的男徒,了却她多年的心愿。”三年后,周贵妃在宫外所授的第一个弟子——刘钜在景灵宫救了我的性命。我害了她的孩子,她却救了我的性命。命运纠缠,叫人难以琢磨。遂叹道:“姐姐所言甚是。”
启春道:“都说刘公子的功夫好,不知他师从何人?”
刘钜从不愿意向外人透露他的师从,我自然也不能说。“一会儿他来了,姐姐何不自己问他?”
启春笑道:“这位刘公子可当真神秘得紧。一会儿他来了,我要仔细瞧瞧他的路数。”
正说话间,一阵剑风贴着面颊扫过,华阳不知何时突然欺近,雪白的衣衫在我脑中化作一片茫茫冰寒。宵练剑光暴涨,将日光卷成一道血气,直透胸臆。我立刻被迫得透不过气,眼见剑尖一点幽光,凝聚在华阳满眼的杀气之中,越来越近。
启春大惊失色,连忙伸掌推开剑尖,却听铛的一响,剑尖被一枚金黄色的暗器击偏,宵练脱手飞出,向西北斜飞。启春的眉心拧成一团,痛哼一声,掌心鲜血迸溅。三棱梭穿过启春的手掌,嵌入廊柱之中,血珠如雾扑入尘埃。
我胸口一松,也顾不得心痛,连忙上前查看启春的伤势。启春虎口处洞穿,皮肉翻起,一片血肉模糊。她以左手握住右腕,痛得面色苍白,满脸冷汗。
忽听侍卫的声音此起彼伏:“刺客!护驾!”但觉眼前一道暗影闪过,只见刘钜自后园最高处的戏楼翩然而下。我又惊又喜,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谁知华阳长剑虽然脱手,却不折不挠地追了出去,竟然挽住了银丝剑穗。手腕一转,长剑又回到了掌中。脚尖在栏杆上一点,宵练的灰影自半空直扑向我。
启春忽然抬头惊呼:“妹妹!”绿萼尖声惊叫起来,银杏跃上相救,已然不及。
兔起鹘落之间,背心一凉,像在冬日里急饮了半盏冰碗。名剑入体,当真是一点也不痛,我的心仿佛还盼着能再深入一些。但是并没有,凉意迅速散去,一股暖流自身体最深处汩汩而出,带走了我所有的力气。银杏和绿萼连忙上前扶住我。绿萼满手是血——我的血。
一道青影驱散了宵练的剑气,华阳尖声惨呼,又戛然而止。刘钜紧紧扼住了华阳的咽喉,华阳半个脚掌已然离地,随即乱踢起来。她的双手紧紧扣住刘钜的右腕。刘钜已夺去宵练,左臂一震,宵练眼睁睁断为七八段,颓然落在刘钜的脚边。
启春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刘公子——不可对华阳长公主无礼!”
我的心似被刺破,鲜血浸湿了半个身子。然而我并不觉得难过和恐惧,甚而有些欢喜与欣慰。我的血还是热的,我欠她的,终于都还给她了。
半昏半醒间,我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放下长公主……殿下。”
一个男子撑着一柄龙纹油纸伞,独立在雪中。伞沿锋锐,将天地切割成上阔下窄的青白两片。一身白衣融在漫天风雪之中,那柄伞就像一枚潮湿的月亮。他的脸藏在伞下,只露出消瘦的下颌。我一度以为那是高思谚,走近才发觉,那是一张极其陌生的面孔,陌生到连五官都模糊不清。我甚是失望。转念一想,我毕竟是高思谚的仇敌,他怎会亲自来接我?茫茫孤寂,无边无涯。至少我已偿清了血债。
眼前一片苍茫,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在交缠如乱丝的众多哭声之中,那个最痛心最绝望的声音,是母亲的悲泣。即使踏上黄泉路,我也是孤魂野鬼。这才是我的报应,至死不休。突然来到的死亡像一个盼望了很久的隆重日子。我驻足观望,细细体味。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隐去。宵练灰冷的剑光、华阳杀气腾腾的目光和启春掌心的血光糅杂交错,在我脑中回旋了千百回。剑气透体的窒息和剑刃的清凉交替袭来,忽然背上一紧,我醒了。
眼前一片漆黑,好一会儿才渐渐分明。因伤在背上,我只能靠着厚厚的锦被,侧身躺着。目光平视处,是一道侧卧的身影。糊窗明纸被月光浸得幽蓝,绿萼在窗下蹙眉浅眠。烛火才熄灭不久,焦曲的灯芯上逸出一丝青烟,似脑中的风暴化成了一缕呜咽。
我回手去探背上的伤,伤口受到皮肉的挤压,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绿萼顿时从榻上跳了起来,快手快脚地重新点起灯。屋子陡然一亮,我忍不住遮了遮眼睛。绿萼听见动静,移了灯过来查看。她张大熬得发红的眼睛,喜极而泣:“姑娘醒了?!”
口中干涩,全是药汁的苦味。我吩咐道:“倒杯水来。”绿萼连忙扶我坐了起来。我一面喝水,一面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绿萼坐在床沿,一面把锦被往我肩上堆,一面道:“才交寅时。天还没亮呢。”
我又问:“寅时?是哪一日的寅时?我睡了多少时辰?”
绿萼道:“就是今日的寅时。自巳时到现在,姑娘睡了大约八九个时辰。”
我抚一抚胸,心还在有力地跳动。我睡了还不到一日,看来伤势并不重:“我们还在王府么?”
绿萼道:“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何好挪动?自然要先在王府养伤了。谢天谢地!那一剑虽深,幸而没有伤到心脏。女医已经用蚕丝缝合了伤口,又敷了药。大夫说,安心静养一个月就能痊愈。”
我失笑:“竟没有伤到心脏?华阳长公主的剑术有待长进。”
绿萼皱起眉头:“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能说笑?若不是那个刘钜死也不肯露面,若他肯陪在姑娘身边,姑娘何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我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刘钜扼住了华阳的咽喉。我不禁担忧道:“他来了反而不好。刘钜当时伏在后花园中最高的楼顶之上。如果不是因故迟来,便是为了探知华阳下帖的真实目的。不想离得太远,终究还是来不及。对长公主不敬乃是大罪,刘钜现下如何了?华阳长公主又如何了?”
绿萼十分不满:“要不是他这般矫情,姑娘哪里会受这样的伤?”
我本想代刘钜解释两句,伤口一痛,便懒怠再说。“刺伤我的是华阳。何况三才梭已击飞了宵练。”
绿萼道:“姑娘就是偏帮着他。”我推一推绿萼的左臂,她这才又道,“华阳长公主不敢回宫,还在王府中呢。王妃严令白天的事,谁也不得多口说出去。刘钜倒没有被约束,这会儿应该在自己家才是。”
我略略放心:“谁能留得住刘钜?约束也是枉然。”复又一奇,“华阳长公主彻夜不回宫,宫里难道没有派人来查问么?”
绿萼道:“派了人来,也被王妃暂且支吾回去了。反正华阳长公主在宫里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随王妃在王府里住一夜,也不算什么。虽然在王府里,想必是睡不着觉的。”
我叹息道:“这样说,启姐姐并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宫中?”
绿萼道:“看来并没有。”
我垂眸道:“依你看,她为何不上报?”
绿萼一怔,道:“奴婢猜想,大约是王妃与长公主交好,所以不忍长公主受到斥责。”
我轻哼一声:“她是长公主,便是杀了我又如何?能受什么责罚?何况身为王妃,管得了宫女内监的嘴,还能管得了侍卫?今夜不回宫,还能一辈子不回去么?”
绿萼细细打量我的面色,犹疑道:“华阳长公主虽然不会怎么样,可是她身边的人会遭殃。陛下如果知道姑娘受了重伤,一怒之下,只怕要杀人。”
夜半初醒,唇间满是瓷凉。“不错。启姐姐宅心仁厚,处事周到,我是万万及不上的。”绿萼看不透我的神色,不敢说话。我又问道,“才刚我听见许多人在哭,白天里都有谁来过了?”
绿萼忙道:“第一个自然是老夫人,老夫人亲见女医给姑娘缝合伤口,哭得气短声噎。顺阳郡主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泪。再便是信王妃,虽然自己也受了伤,好歹能走动,处置了伤口便也来陪着姑娘。”
我奇道:“朱云没有随母亲一道来?”
绿萼道:“侯爷说军中有要事,白日里来不了,恐怕得天亮了才能来呢。”
我欲待说话,忽然背上一痛,接着胸腹间不住翻涌,饮下的水全呕了出来。牵动了伤口,疼痛更甚。绿萼慌慌张张地拿帕子擦拭:“姑娘还是歇息一下为好,一醒来便劳神,只怕伤口又要出血。”说着探过身子查看我的伤口,“幸好子时才换过药,出血并不多。”
我靠着绿萼的臂膀慢慢躺下,忍痛道:“明天一早你亲自去向启妃辞行,我们回府去。”
绿萼忙道:“姑娘这身子,如何还经得住车马颠簸?不如过些日子再说。姑娘且放心,有王妃在,华阳长公主不会寻到咱们这里来的。”
疼痛深入心底,耗散了我仅有的意志力。颈后出了一摊冷汗,燠闷中透着寒凉。我顾不得回答,只默默合上眼睛。绿萼为我掩上锦被,正要熄灯,忽听门外有人低声说话,伴着金石相擦的声响,静夜中听来格外刺耳。我不耐烦道:“谁在外面?”
绿萼宽慰道:“想是外面值夜的丫头醒了,在说闲话。奴婢这就出去,让她们安静些。”话音刚落,忽然起了三声极轻的敲门声。绿萼把门开了一条缝,正要训斥两句,忽然失声道:“信王殿下!”
高旸的声音轻缓而明晰:“叨扰姑娘了。孤就要去军中,临行前特来看望君侯。”
绿萼转头往帐中看了一眼,欢喜道:“殿下来得巧,恰好姑娘醒了。殿下稍坐,奴婢去沏茶。”说罢踮着脚轻快地闪了出去,还不忘回身掩上了房门。
她既这样说,我想装睡亦是不可得了。我挣扎着坐起来,高旸伸右手虚按:“本想看望一下就走,不想君侯竟醒了。是孤唐突。”
我本来也没有力气坐起身,只得在枕上点了点头:“殿下万安。”
高旸一身金漆铁甲,束甲绊扣得严实,右胁下夹着凤翅兜鍪。铁甲沉重,行动便有声响。他问道:“君侯好些了么?”
我轻声:“已好了许多,谢殿下关心。不知启姐姐的伤势如何了?”
高旸道:“幸而没伤到筋骨,以后尚可以握剑。”
我随口道:“那就好。”
如此问罢,便无话可说。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正要推说伤痛困倦,请他回去。忽听高旸又道:“从前君侯在景灵宫遇刺,孤未能及时相救,心中已是惭愧。不想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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