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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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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举杯,微微一笑道:“好。我敬主簿。”
杜娇稍稍用了些菜,便起身告辞。绿萼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道:“今日也巧,姑娘才出去一回,就惹出两个人来。可见姑娘若要隐居,便一步也不能迈出门。有一句诗叫什么来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156'。真真说的就是姑娘。”
银杏从未读过书,听绿萼念诗,不觉欣羡道:“绿萼姐姐念的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绿萼笑道:“我只会背,不会解。你问姑娘去。”
银杏上来拉住我的袖子道:“姑娘也教奴婢读书好不好?刚才姑娘和杜主簿之乎者也的说了那么多,奴婢都听不明白。”
我拿起青瓷执壶,慢慢斟了一杯葡萄酒,淡淡道:“我只是告诉他,‘义士之立志也,不以存亡易心’'157'。如此而已。”
临行前,我特地去白云庵向升平长公主告别。所谓的告别,亦不过远远地坐着,听她说一回经。她似没有看到我一般,下了坛便回去歇息了。晨钟暮鼓,槐荫森森,流光飞逝,寂寂无为。然而于我和升平,已是足够。
回到仁和屯,忽见有两人站在水塘子里的竹筏上。因见朱云在后面撑篙,我便没有在意,以为站在前面的女子是小丫头善喜,两人在水塘里撑筏子玩。谁知一转眼,看见善喜站在檐下,嘟起双唇满脸不快。我这才好奇起来,向水塘子里多看了一眼。竟是柔桑县主。
柔桑身着鹅黄小袄和青白长裙,一身家常打扮。袖子挽得老高,露出雪白藕臂。裙角已经湿透,长裙上星星点点全是水渍。草草绾了一个堕髻,已经松了几分,簪子也滑下大半。她匆匆扶正,回头向朱云道:“云哥哥,能不能再快些?”
朱云道:“再快恐县主落水。”
我焦急唤道:“县主快回来!”说着狠狠瞪了朱云一眼。
柔桑笑嘻嘻地向我招手,忽然身子一晃,朱云连忙抢上架住她的胳膊。柔桑脸一红,善喜脸一黑。朱云很快就将竹筏撑到岸边,两个小丫头忙扶柔桑上岸。
我扶过她,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责备道:“县主怎么这样胆大,若落水可怎么好?”
柔桑忙挽起我的胳膊,笑道:“有云哥哥在,我不会落水。”
我见她安然上岸,这才行了一礼,问道:“县主怎么来了?长公主殿下知道么?”
柔桑笑道:“我是听慧珠姑姑无意中说玉机姐姐还在这里住着,就求着母亲让我来。母亲本来不准,我就说,玉机姐姐这一回青州,便见不到了。母亲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总算让我出城了。”
我叹道:“县主坐一会儿便回城去吧。”
柔桑道:“我才来姐姐便赶我走!”
朱云在一旁帮腔:“柔桑县主来看二姐,是拳拳故人之情,二姐也太狠心了些。”
我忍不住挥拳,砸在他铜棍一样结实的上臂,指节生疼。我怒道:“真是胡闹!”
日已西斜,我和柔桑并肩坐在柳树下,她靠着我,我靠着树干编柳叶环。小时候她读书疲惫,或者想偷懒时,便靠在我肩头假寐,偷眼看我代她临字。她的笑意带着偷来的片刻欢喜,如山野之风温凉清新。她柔软的碎发拂着我的左脸,忽然颈后一凉,是她的玉簪滑落。我推了推她,轻轻道:“天就要黑了,县主该回去了。”
柔桑慢吞吞地坐起身:“我今晚不回去了,就住在姐姐家里。这里安静,景致也好。”
我扶正了她的青玉簪,笑道:“县主怎能整日逗留在城外?长公主殿下要把我生吃了。”
柔桑嘻嘻笑道:“母亲才不会呢。”忽然眼珠一转,迟疑道,“玉机姐姐是不是在生母亲的气?”
我小心地将翠绿的草环轻轻笼住她的发髻,再用玉簪别住,笑道:“县主怎么这样说?长公主殿下待玉机恩重如山,玉机怎敢恩将仇报?”
我并没有回答柔桑的问题,柔桑却早已露出笑容。她抬手摸了摸柔软的柳叶,兴致勃勃地起身照水:“姐姐的手越发巧了。”我微微一笑,随手摘了几条准备给自己也编一个。忽听她又问道,“姐姐在宫里好好的,为什么辞官?”
我头也不抬道:“因为玉机犯了错。”
柔桑回转身子,歪在我膝头:“母亲说玉机姐姐是最谨慎,最能干的,也能犯错么?”
我笑道:“是人都会犯错。”
柔桑忽闪着大眼睛,认真道:“那姐姐一定是无可奈何之下,这才犯错。”
我将柳条一圈圈环在腕上。波光漫漫,柳叶似染了一层霜白。我淡淡道:“有意为之也好,迫不得已也罢,‘若白黑之于目辨,清浊之于耳听’'158'。错了就是错了。”
柔桑不知怎地,笑容顿时沉寂。她翻身靠在树上,一言不发。我见她愀然不乐,不禁问道:“县主有心事?”
柔桑别过头去叹道:“我的心事玉机姐姐是知道的,我不想嫁给弘阳郡王。”
我低头将柳枝塞入袖中,慢慢将柳叶一片一片挑出来。迎着日光,柳叶脉络分明。柔桑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姐姐怎么不说话?”
我笑道:“这件事,恐玉机无力为县主排解忧愁,所以无话可说。”
柔桑哼了一声,不悦道:“就知道姐姐是帮着母亲和弘阳郡王的。”我无聊起来,又折了两枝柳条。柔桑毕竟年轻,见我不理会,也就将烦恼暂时抛开。沉默片刻,她忽然问道,“我听说男子都喜欢美貌的女子。可我听母亲说,那个芸儿容貌已毁,腿脚也残废了,再不是从前的美人,弘阳郡王却将她升作佳人。这是为何?”
我转过身,望着她清澈的双眼。这双眼睛像极了熙平长公主,唯一不同的是,它们从没有见过这人间真正的苦难。我认真道:“芸姑娘自幼跟随王爷,又为王爷饱受酷刑,唯一的亲人李嬷嬷也为王爷而死。所以,即便她面目全非,王爷也不会舍弃。”
柔桑道:“弘阳郡王犯了什么错?芸儿为什么受刑?”
我微笑道:“王爷犯了错,芸儿是代他受过。”
柔桑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就像我犯了错,母亲却责罚我的丫头和侍读,这样我心中内疚,就会待她们更好。这样说起来,弘阳郡王是好人。”
我笑道:“王爷本就是好人。县主日后做了王妃,王爷定会待县主好的。”
柔桑一把扯过我手中的柳条,闷闷道:“我又没有自幼跟随他,也没有为他受刑,他凭什么待我好?他才不会对我好呢。”
我不禁笑道:“县主究竟是盼望王爷对县主好,还是盼望王爷对县主不好?”
柔桑缠了一会儿柳枝,终于不耐烦地揉搓成一团,起身抛入塘中。柳枝一沉一浮,引得一群鱼儿游上水面。柔桑跳上靠在岸边的竹筏,呆站了好一会儿,忽而叹息:“玉机姐姐,我很蠢吧?”
她头也不回,一袭背影娇弱轻盈,仿佛一束夕阳就能化去:“县主还年少,慢慢想不迟。”
柔桑深吸一口气,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意,转头笑道:“玉机姐姐还会回京么?”
我向她伸出右手,示意她上岸。柔桑这才恋恋不舍地跨上石阶。我拉着她的手道:“县主出嫁那一日,玉机一定会回来的。”
柔桑一怔,郑重应了。一低头,一滴泪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沁入我青色的血脉,再也寻不见。
第三十章 往车来轸
过了中秋,我启程去寿光。清晨,绿萼和银杏最后一次检视行李,预备装车。我早早来到父亲和芳馨的墓前,向他们道别。秋露泠泠,白菊如雪,心境也格外清冷。
“我走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玉机未能完成你们的遗愿,是玉机无能。‘往车虽折,而来轸方遒。’'159'这‘往车’是我,只愿‘来轸’——依旧是我。”
我默然站了许久,直到银杏来催,这才离开。临行前,我摘了一朵小白菊别在襟上。
朱云亲自送我和母亲到渡头。待母亲先进了船舱,我送朱云到船头。朱云再一次嘱咐我道:“寿光县弥河边的朱口子村,我买了两片果林,置了十顷良田,二姐安心住着便是。至于父亲的族人,当年父亲穷困潦倒的时候,也给了父亲几口饭吃,现在仗着这点功劳都想巴结二姐。有一位族叔祖叫朱混,当年看父亲爱读书,还颇教了几句。他又是族长,二姐可常和这位叔祖来往。至于别人,二姐喜欢就搭理两句,不喜欢便只管深居简出,量他们也不敢聒噪。过三五个月,风声过了,二姐还是和母亲回来的好。”
我笑道:“什么风声?”
朱云嘿的一声:“本来这话母亲不让我说,不过既然二姐问了,那我便直说罢了。回京以后,京中盛传胭脂山出王气,说是五六月间的事情,我算了算,二姐获罪就在六月,想来与此事有关吧。”
宽阔的河面上,船只络绎不绝。张帆如展翼,卷蒲如收羽。我正一正襟上的白菊:“算是吧。”
朱云道:“果真如此?怨不得二姐回家来一句话也不说。”
我淡淡道:“这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一次若不是仗着玉枢的宠爱,只怕我还要连累母亲和你。姐姐的恩宠、你的爵位和咱们一家的平安都得来不易,你还是安心做官,旁的事情少理会。最好……少与信王世子和柔桑县主往来。”眼见他的眉心拧成一团,忙又道,“这一次信王世子也入狱了,可见圣上还惦记着信王府。自然,这里也有我的一点私心。听与不听,全在你。”
朱云眉目渐渐舒展,深深颔首道:“二姐,我懂。”
起航后,我先到母亲的舱中坐了一会儿,母亲因晕船很快便歇息了。我这才回到自己的舱中,冷不防一个深青色的人影从榻上站了起来,笑道:“你回来了。”
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世子殿下!”
绿萼被吓了一跳,愕然道:“才刚奴婢进来放东西的时候,殿下明明不在,怎么……”
高旸笑道:“是朱云放我上船的,听说你回乡,我来送一送你。”
我向绿萼道:“上茶来。”待绿萼出去,我行了一礼,“船已经开了,殿下一会儿如何下船?”
高旸笑道:“到下一个渡头,让船靠岸,我自会下船。”他身着深青色窄袖常服,系着碧玉革带,手持一柄绘松竹纹的折扇。没有束冠,只覆了一块逍遥巾,身长玉立,意态闲闲。神色如常,笑意可亲,倒未见如何消瘦。
我听说他们都还活着,但高旸却是我亲眼见到的第一人。我慢慢坐下道:“听闻殿下一切平安,玉机就放心了。”
高旸笑道:“我都听见了,你在船头命朱云少与我和柔桑表妹往来。”
我一怔,坦然道:“我已深陷泥潭,自然盼着弟弟能一生平安。”
高旸低头笑笑,略有尴尬。沉默片刻,他鼓起勇气问道:“你辞官后就在京城附近,又知道我已经出狱回府,为何不来找我?”
“为何要寻殿下?”
高旸道:“你已经出宫了,再不是他的人。你应该嫁给我,我会待你好,不会让你再忧心操劳。你为何要骗我,说你早已回青州。若不是我发现朱云行踪有异,逼他带我来送你,只怕我要后悔好些年。”他眸中沉沉如铁,口气更是毋庸置疑。
我震惊之余,也不免感动。我的语气客气而疏离,说的却是实情:“玉机名声已毁,无颜面对殿下。”
高旸哧的一笑。船一转弯,波光透过窗隙,淡淡地飘落在他的脸上,照亮他清冷而自嘲的笑意:“你当我是那等轻信的蠢货?”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波光悠悠晃过。逝者如斯,陈旧的心愿只剩了这一抹流动的虚光。良久,我静静道:“殿下还是好生待启姐姐吧。”
也不知是因为我拒绝了他,还是因为我提到启春,他没有再向下说。相对沉默时,绿萼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放下茶盏,拎着小竹盘退了两步,有些不知所措。我笑道:“绿萼留下来服侍我。”
绿萼如释重负,端正立在我身后。然而高旸一抬眼,绿萼就把脑袋垂到了胸口,脸憋得通红。好一会儿,她咬着唇道:“姑娘,奴婢还是去外面守着。”不等我回答,她一溜烟钻出了船舱。
高旸举起茶盏,淡淡道:“这才是你的好奴婢。”饮罢若无其事道,“你现在不愿意也不要紧。去了青州,慢慢想便是。”
我侧过头去,指尖嘀嗒敲击着薄胎白瓷杯:“殿下若没有别的事,我便命船家靠岸了。”
高旸道:“别急着赶我走,我还没有问你,你究竟为何辞官?他真的让你跪在含光殿下淋了一夜的雨?你是不是病了?”
我叹道:“过去的事,我不想说。听闻殿下免官在家,陛下可有重新授官的意思么?”
高旸道:“已授了黎州刺史。”
指尖一跳,静室之中只听茶盏叮的一响,像平静的湖面陡然转进了险滩。我大惊:“黎州?!黎州远在西南,与番夷诸部与羁縻大州相邻,常有吐蕃与南蛮联结侵扰,寇掠反叛乃是家常便饭。那地方户不过两千,口不满万。汉源县又是军镇,掌握实权的是行军总管。殿下去做这个有名无实的刺史,与流放何异?”
高旸笑道:“我本就有罪,合该远谪。何况倘若伪书被发现,我又何止贬官?远远地离开京中是非,往穷苦边境之地做些实事,恐怕更有益。”
我叹道:“上一次是桂阳,这一次是黎州,越来越偏远。”
高旸笑道:“起家桂阳,陛下已待我不薄。我不怕远,只怕不能建功立业。”
他心中似乎并无怨恨。我微微一笑:“离开京城也好。听说启姐姐的父亲也在西南。”
高旸道:“不错。启将军在嘉定府,乃是嘉定府马步军都总管。”
我问道:“嘉定府毗邻黎州,殿下会带启姐姐上任么?”
高旸道:“是。这一次我会带春儿一起去西南。”他的神色平静而坦然,语气中却隐含怜惜与愧疚。
高旸去西南,我往东北,恐怕再无相见之期。然而这样的离别,因着彼此的平安,像从酷刑中挣扎出来的残缺躯体,让人倍觉幸运与宝贵,“王妃的身子如何了?启姐姐和高小姐都好么?”
高旸道:“母亲已然痊愈。春儿和彤儿都好。”
我淡然一笑,低低说了声好,便握着茶盏低下头去。从皇太子与三位公主在景园出事,我和高旸之间,最亲近不过是这样隔着数尺远静静相对,闲谈家常。虽然我有些好奇,但我不想去探究他为何突然与启春和好。我只知道,这样的情势,是我两个月前想也不敢想的。
已经很好很好。
船静静地行驶了许久,窗外传来粟米煮熟的香气,是船家在做饭。幽幽一缕,淡而深窈,如眼前所见,似黄粱一梦。我轻轻道:“人生之适,亦如是矣。”'160'
高旸笑道:“听闻你在宫中爱上了火器?”
我一怔:“是又如何?”
高旸道:“你知道如何分辨梦境与实境么?”我越发不解。他又道,“倘若你在梦中能画出一幅全新的火器图来,你便不是在做梦。”
我笑道:“殿下此话何解?”
高旸起身站在窗前,负手远观:“一个人在梦中是无法获得新知的。都说人生如梦,其实都是他人古旧的人生罢了。”说着一指窗外,“而时势如流水,一去不回,永远带着上游新鲜的雨气。黄粱一梦,不过是活在过去的无聊之人所领会的无聊感悟。或者不妨换一种方式领悟——”
我恍然道:“玉机许久没有听过新的道理了。”
高旸道:“如似卢生一般,梦中一晃五十年,娶妻生子,登科进官,贬谪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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