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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2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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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舫上,分主宾坐定,画舫沿汴河向西逆流而上。两岸山野起伏,草木葱茏。越近东门,屋舍越密。众人凭窗笑谈,支颐观景。前方长长一道拱桥如虹跨越两岸,桥上人声鼎沸,笑语连绵。就在岸边不远处,有一个极大的院落,粉壁幽宅,庭院深深。墙外两株大杨树,枝叶婆娑,随风摇摆。树下两个小儿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在商量谁先爬上去。四周桅杆林立,卸了帆,只挂了小小一面三角彩旗,红绿蓝白,色色齐全。
  裘玉郎亲自为我斟茶,笑道:“五年前,在下春试得意,原本只想在太学中做一个经学博士,却不想圣上将在下外放为蕲水县令。在下正在抑郁之时,得蒙开导,这才欣然往江南赴任。若非如此,焉有今日?”
  西北出了这样大的事,两位郡王和一位亲王世子同时获罪,裘玉郎熟知内情。然而瞧他今日情状,虽称不上春风得意,却也轻松自如,可见形势真的转好。我略略放心,也不急着问,只笑道:“大人错了,那时开导令堂大人与尊夫人的是弘阳郡王殿下,并非玉机。”
  裘玉郎笑道:“弘阳郡王当年只是八岁,若非小姐启蒙,如何能在家母与拙荆面前这般滔滔不绝?这一声谢,在下已亏欠已久。今日能得以美酒和美景略为酬报,心中不胜欢喜。”
  我笑道:“不敢当。”
  忽然眼前黑影一晃,原来是桥上的人用篮子向船中的游人放下小食,再钓上散钱。银杏摸出几枚铜钱换了两块用箬叶包裹的点心。裘玉郎的小厮乖觉地掏出一袋铜钱,将篮子从钩上取下,再将钱袋挂上。后面两桌吃不到点心,发出失望的嘘声。那小厮将整篮子点心都赠给银杏。银杏目视于我,见我不反对,便道谢收下。
  裘玉郎甚为满意,笑道:“小姐放心,王爷在家中修养,身子无碍。只是心里不大舒服。”
  我黯然叹息:“听说芸姑娘伤得很重。”
  裘玉郎道:“芸姑娘容貌全毁,又断了一条腿,惨烈堪比当年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升平长公主。加之王爷自幼的乳母李嬷嬷惨死狱中,王爷恼怒非常。好在圣上已下旨将那奸污芸姑娘的狱吏凌迟,也算为芸姑娘讨回公道。”
  我暗自冷笑:“对于女子来说,容貌已悔,清白已失,可说生不如死。”
  裘玉郎道:“王爷已亲自求了圣上,封芸姑娘为佳人,入宗谱。圣上原本不允,见王爷有真情,也就准了。不过王爷毕竟年少,此事不宜张扬。”
  当年绿萼曾道:“芸儿将来必是要跟随出王府的,怎么也能封个佳人。”言犹在耳,想不到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实现。我叹道:“‘归妹以娣,跛能履,征吉’'148',但愿芸姑娘从此以后再无灾厄。”
  裘玉郎一怔,抚掌笑道:“‘眇能视,利幽人之贞。’'149'”
  所谓“幽人”,可指藩邸潜龙。从裘玉郎口中说出,自然代指高曜。这话太露骨,我装作没有听见,只侧头赏景。
  画舫正在穿过汴城东水门。不远处的陆路正东门城楼旁,一面白旗高高飘扬。日光在上散射成隐隐五色。河边城下,到处是歇脚的行人。南岸有一群闲人正观看角抵,猛然爆发出一阵齐整的叫好声,如渊龙唏嘘,响遏行云。
  裘玉郎神色自若,接着道:“近来京中的传言,不知小姐听说了没有?”
  我一奇:“玉机久不出门,不与京中往来,实在不知京中有何传言。”
  裘玉郎道:“京中不知怎地,有谣言传出,说五月到六月之间,胭脂山出了王气。”


第二十九章 皎皎白驹
  我心中一凛。这话绝不会从太史局传出,更不会从高思谊、高旸与高曜口中传出,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日光偏南,晒得我半边脸滚烫。我取出帕子按了按汗意,不动声色道:“大人知道,自古民间喜欢传这些图纬符谶、鬼神之说,大人何必当真。”
  裘玉郎嘿的一声,眸光如星芒暴长,莫可逼视:“实不相瞒,在下在军中时,曾亲眼见过王气。只不过与京中所传,在日子上不大相同。京中有说一天的,有说三天的,也有说五天、七天、八九天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画舫正穿过水门瓮城,我的声音也显得虚冷而不真实:“既是真的出现过,想必是从自西北传回来的,并不出奇。”
  裘玉郎笑道:“小姐不想知道这话是如何传出来的么?”
  我笑道:“既然大人亲眼见过,这话不该问大人么?”
  裘玉郎笑道:“古人云,‘门有倚祸,事不可不密,墙有伏寇,言不可而失’'150'。在下不敢胡言乱语。”
  我摇头道:“若大人不知,玉机就更不知道了。”
  裘玉郎道:“那在下便斗胆提点一二,也许小姐能想起来。在下离开军中之前,仿佛有宫里的特使来了西北。初时在下只是觉得他眼熟,仔细回想,这才记起,原来这位公公是太后身边的亲信内监。此事小姐知道么?”
  我奇道:“太后身边的亲信,大人也能认出?”
  裘玉郎坦然一笑:“姑母出殡时,在金水门候了许久,因此得以记住宫中许多人。小姐是一位,那公公也是一位。”
  我赞许道:“大人过目不忘,好本事。”
  裘玉郎道:“小姐可知道,太后身边的公公如何会去军中?”
  我笑道:“玉机已是山野村妇,京中传言、宫中人事,都已是过眼云烟。大人所问非人。”
  一进城中,河面陡然宽阔。南岸屋舍鳞次栉比,有亭台楼阁向北深入河中。太后是听了我的话,才派人往“事情的源头”去寻的。我不肯答,裘玉郎也不追问。然而他既这么问了,显是推测出了实情,至少已经对我起了疑心。
  只听裘玉郎又道:“京中流言四起。幸而圣上没有处死昌平郡王和信王世子,不然百姓定然以为圣上囿于王气之说,出于私心,处死手足侄儿。”说着幽幽一叹,“失去民心,便不好了。”
  我淡淡道:“失不失去民心,原也不在这上面。”
  裘玉郎一怔,道:“不错。”
  我笑道:“大人何不说些西北风光,边城民情,也好让玉机增长见识。流言谣传,还是少说为妙。”
  裘玉郎笑道:“小姐所言甚是。其实在下回京后曾拟赋一篇,其中备述西北风光、边城民情、区区感怀。如若小姐不弃,在下回去便命人送去府上,请小姐拨冗一阅,慧笔雅正。”
  我忙道:“玉机定当拜读。”
  裘玉郎慷慨道:“此番西行,在下最为感慨的,便是我朝将士的英勇多智。可惜,在下天生不足,竟不足以从军。”这话与其说是暗恨自己身材矮小,倒不如说是自嘲。
  我笑道:“北周名将李标,长不盈五尺,随周太祖南征北战。跨马运矛,冲锋陷阵,隐身鞍甲之中。敌人见之,皆曰‘避此小儿’。太祖赞道:‘但使胆决如此,何必须要八尺之躯也。’'151'”
  裘玉郎大笑道:“在下堂堂男儿,实在不该如此自伤。多谢小姐金玉良言。”
  画舫正从一段长得望不到边的笔直游廊下穿过,廊上士女相携而笑,凭栏远眺。前后都是船,一眼望不到头。我起身站在栏杆边张望,只见绿萼所乘坐的小船就在我的左后。我向她招一招手,淡然笑道:“不敢当。秋高气爽,你我还是赏景为妙。”
  船到西水门,裘玉郎也不挽留,客客气气地送我下船。待画舫走了,绿萼的小船才靠过来。银杏挽着一篮子点心,笑道:“这位裘大人也真是有趣,送这么多米糕给咱们。”
  小小米糕用箬叶半裹着,似玉簪花含苞待放。和风拂过,箬叶尖微微翘起,晶莹米粒在日光下有金黄色泽。我笑道:“这是江南的点心,你喜欢吃便多吃一些,去了青州,恐怕吃不到了。”
  银杏摇了摇头,认真道:“奴婢若想吃这些,自己不会上桥买么?谁要吃他送的?”
  我不禁笑道:“这是怎么说?别人送的倒不好么?”
  银杏道:“若是旁人送的,也就罢了。这位裘大人素未谋面,说话又这么阴阳怪气的,奴婢不喜欢。”
  我笑道:“你听出来了?”
  银杏道:“此人总是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一双贼眼不停朝姑娘脸上打量,奴婢觉得他不怀好意。亏得是姑娘这般好性子。这位裘大人究竟是什么人?”
  正巧绿萼上岸来接我,闻言笑道:“裘玉郎,咸平十三年春殿试第七名,弘阳郡王的表兄,慎妃娘娘的侄子,历任蕲水和建阳两县的县令,现任屯田郎中、弘阳郡王府咨议参军。只不知他回京来,圣上有没有给他新官做。”
  银杏讶异道:“绿萼记得真清楚。”
  绿萼一面扶我上船,一面道:“他的名字,姑娘八年前便听过了,只是一直没见过。”
  银杏道:“瞧裘大人这般闲情逸致,好不得意。”
  我在船头坐定,随手拈起一块米糕,微微一笑道:“他是弘阳郡王府的参军,他得意,便是王府没有失意。好事。”
  银杏道:“只是这人眼力和记性都好得吓人,奴婢听他说话,觉得浑身发寒。”
  绿萼道:“就是。四年前见了姑娘一面,今日遮了脸,都能认出来。若被他惦记上了,这一辈子也不放过。”
  一不留神,覆面的轻纱掉落,随风掠过桅杆,似一片轻云降落在水面上。高曜痛惜芸儿,优待赡养一生,这并不出奇。然而他肯为她向父皇请求佳人名分,入宗谱,这不但是待她情重,更是向父皇表明不满与冤屈之情。皇帝轻易准允,分明已有悔意。往事已矣,我再无牵挂。
  米糕黏腻,箬叶清香。我心情大好:“若非过目不忘,裘大人也不能榜上有名。”
  若非过目不忘,焉能为熙平所用?
  吃了几块米糕,总算是半饱。回到仁和屯,早已过午膳的时间。走近所居住的院落,却见门前塘边的柳树下,有人抱臂而眠。此人圆胖身材,身着淡绿衣裳,面色被水光照得青白。绿萼哧的笑了出来:“姑娘,那人像不像篮子里的一团米糕?”那人听见笑声,猛然惊醒,跳起身来。
  我诧异道:“杜主簿?!”
  杜娇见我回来,面露喜色。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与尘土,从容上前一揖:“小姐安好,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我忙还礼道:“杜主簿怎知玉机在这里?”
  杜娇微笑道:“在下从西北回来,便听闻大人辞官回乡了。不想今日竟在河边看见,想大人应当隐居在此,于是特意前来等候。”
  我淡淡一笑道:“本以为能瞒天过海,竟还是被人认出。”
  杜娇道:“大人气度儒雅,卓荦不群,即使完全遮住面孔,在下也能认得出来。”
  我一指塘边的石桌和石凳:“大人既来了,便留下略用些薄酒。家中恰有才酿了三个月的葡萄酒,请杜主簿品尝。”
  杜娇哈哈一笑:“实不相瞒,在下早已是饥肠辘辘。如此,却之不恭了。”
  我回头向银杏道:“做两道菜,把从汴城带回来的米糕盛一盘子,再筛一壶葡萄酒,拿两只梅子青的酒杯。”银杏和绿萼去了。我又向杜娇道,“请主簿稍待片刻,玉机要去更衣。”
  待我出来,石桌上已摆了两道菜,一道茭白炒腊肉,另一道酸凉萝卜丝,再加一盘箬叶米糕,白翠之间点点猩红,清雅之中略含惊心。杜娇面前的梅子青釉小酒杯已斟满,酒色淡红似胭脂明媚。我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可惜玉机这里没有碧玉高脚杯,只得用青瓷杯代替。仓促之间,菜品简慢,请杜主簿多多包涵。”
  杜娇笑道:“茭白乃江南时蔬,新鲜运来,殊为难得。白萝卜生津解毒、清热去火。青瓷在前朝被称为‘陶玉’,又称‘假玉器’,还曾当作贡品,如何称简慢?当此初秋美景,山野风光,以新酿美酒佐景,正是人生一大乐事。在下可算来着了。”
  正待举杯,杜娇指着我杯中的茶水:“大人如何不饮酒?”
  我笑道:“玉机体弱,向来滴酒不沾。还请杜主簿多饮几杯。”孤身女子,不宜与人饮酒。杜娇一怔,随即会意。
  酒过三巡,杜娇眉间隐有愁绪。我微微一笑道:“玉机听闻王府众人俱已平安,莫非杜主簿还有什么烦恼?”
  银杏执壶斟酒,杜娇呆呆望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在下已不是弘阳郡王府的主簿了。”
  我本已猜到几分,仍不禁问道:“为何?”
  杜娇苦笑道:“李佳人已残废,李嬷嬷已死,东公公的身上已没一块好皮,其余众人各有损伤。便像这腊肉一样在油锅中滚过一圈,轻则沾了一身油,重则煎熬至死。似在下这样,只是被免官,实在不算什么。”
  高曜在西北送信给我,犯下诸侯交结内官的大错,皇帝又疑心他弑兄。自古以来,藩王犯错,傅相宾友,多有连坐。身为一直贴身陪伴在身边的王府主簿,只是免官赋闲,当然不算什么。我淡淡一笑:“‘为臣不易,岂一途也哉!盖往而不反者,所以功在身后;而藏器俟时者,所以百无一遇。’'152'主簿听过么?”
  杜娇举杯,临风怅然:“‘藏器俟时者,百无一遇’?倒是在下一时气短了。”
  柳枝飘摇,偶有一两枝掠在我的肩头颈间。我笑道:“玉机初被免官时,也不免焦虑。时日一长,便也惯了。”
  杜娇摇头道:“在下倒并非焦虑,只是疑惑。近来城中流言纷纷——”
  杜娇并不是高曜的心腹,西北王气之事,他想来不知。如今听闻京中传闻,自然要问个清楚。不待他说完,我立刻道:“杜主簿为何不自行去问王爷?”
  杜娇有些尴尬:“王爷近日为李嬷嬷和李佳人的事情伤心得很,在下不忍给王爷平添烦恼。”
  我淡然一笑:“玉机就要启程去青州了,京中宫中之事,玉机不想再理会。”
  杜娇甚是失望,却也不便追问:“是在下唐突,小姐恕罪。”
  我笑道:“我有一言赠予主簿,不知主簿肯听么?”
  杜娇道:“在下求之不得。”说着举杯敬我。
  自闲居山野,茶也泡得淡了,到了第三杯,便嫌寡淡。这样轻薄的滋味,与山水闲情相合。我一饮而尽,微笑道:“庄子见鲁哀公,哀公夸耀国中儒士众多。庄子却说鲁国少儒士。哀公道,举国着儒服,怎说少?庄子道:‘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下令,五日后,国中只有一人敢着儒服。”'153'
  山野空旷,水光潋滟。高天白云落入杯盏之中,醉里乾坤,不可限量。杜娇叹道:“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
  我笑道:“主簿当日上书求为蓟县县令与王府从官,何等爽快,怎地今日却踧踖不前了呢?”
  杜娇双颊一红,垂头道:“在下惭愧……”
  我笑道:“还有一句,‘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154'。主簿这个官位,本就是特设,并非常制,得失反复,不过常事。只要杜主簿不改初心,就永远还是王府主簿。”
  杜娇感激道:“荀子还说,君子赠人以言'155'。在下受教。”
  我欣慰道:“不敢当。玉机此番回青州,恐再不能见王爷,请杜主簿回府后代玉机问安。”
  杜娇举杯道:“请大人放心,在下定当转达。只是‘再不能见’这四字,恐不确切。岂不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亦举杯,微微一笑道:“好。我敬主簿。”
  杜娇稍稍用了些菜,便起身告辞。绿萼一面收拾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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