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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2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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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掀帘子看了看窗外,见侍卫都不在左近,这才喝道:“不许胡言乱语,这不是在漱玉斋!讪谤君上,你不要性命了!?”
绿萼泪光一闪,垂首道:“是……”
这样说着,竟也感觉到力不从心了:“好吧,就听你的。我也是该好好养养精神了。”
第二十一章 不时则静
到达景园已近子时,一进大门,便换了一乘软轿。风越来越大,整个轿子都震颤不已,似沾上了山崩地裂的余威。含光殿在金沙池的东北岸,从景园的西门进入,要沿着金沙池北岸走近半个时辰。梅林苍染,清凉寺高高在上,与鹤馆遗世独立,狂风中似有钟鸣呜咽。
小内监在含光殿前落轿,我拾级而上。含光殿后是绵延丘陵,满山的漆黑。大殿灯火通明,透过青白的窗纸却只余莹莹幽冷的光芒。整座大殿像无垠夜海上一艘苦行的大船,又像惶惶阴世中安宁而严酷的审判之所。在高处忍不住回望,想看一看当年所居住的玉梨苑,却只见灯火通明处,一处高台茕茕独立。那便是新修建的望思子台。
刚走到檐下,便见小简从殿中闪了出来,行礼道:“大人远来辛苦。还请大人稍待,陛下还在更衣。”
我问道:“陛下一直没歇息么?”
小简笑道:“陛下睡了一会儿,刚刚起身。”
殿门没有关,我看见睿平郡王高思诚一身白衣,垂手恭立在黄檀木五龙盘柱的背雕龙椅之下。白衣浸染了一殿盛气凌人的灯光,显出干枯薄脆的黄,仿佛一碰就碎。再见高思诚,不觉恍惚。小简忙道:“睿平郡王殿下已经在外面跪了一天了,也是这会儿才得见。所以大人还要等一等,待见过了王爷,就宣召大人。”
我奇道:“公公刚才说,王爷已经跪了一天?”
小简低声道:“王爷是今天午后到景园的,苦苦求见,陛下就是不允。从进园子到现在,整整一天了。”
当年为了迎娶平民女子董氏,高思诚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一夜。今日为了亲兄弟,又不顾暑热,整整跪了一天。数年前昌平郡王高思谊为了救锦素,也曾在仪元殿前长跪。庄严无情的君臣之分,是兄弟情义无可承受之重,尽数灌注在脆弱的双膝上。
我茫然注视。这又何苦?
小简叹道:“王爷跪了一天,陛下若再不召见,恐怕跪到天亮也说不定。陛下和王爷说话,恐怕还有一会儿。大人坐了那么久的车,定是累了,奴婢这就搬个椅子过来,大人坐着等好了。”说罢退了下去。不一时,小内监搬了一张交椅过来。
殿门始终开着半扇,灯光如月影飘落。我坐在柱下,隐在风的暗处。好一会儿,只听得大殿中有拖沓而慵懒的脚步声,皇帝长长一声呵欠:“朱大人到了么?”
小简道:“朱大人刚刚到,外面候旨。”
皇帝道:“她身子不好,给她搬张椅子让她坐着等。”
小简道:“是……”
影子一动,高思诚跪伏行礼:“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无疆。”
皇帝笑道:“久等了。白日里一直在和工部商议沟洫河务之事,不得闲。朕让你回去歇息,改日再来,你倒固执。”不待高思诚说话,又道,“赐座,上茶。这茶是景园自产的,虽不甚好,却提神。这会儿正该喝这个。”
高思诚一凛:“多谢皇兄。”说话间,两个小内监搬了椅子过来。
皇帝道:“三弟是为四弟之事而来么?”
高思诚还未端起茶便又起身跪下:“请皇兄看在母后的面上,念在四弟年少无知,饶恕他这一回。”
皇帝沉默片刻,温然道:“年少无知?三弟可知道四弟所犯何罪?”
高思诚道:“多占军田,走私羌盐,谋夺暴利,以为私飨。结交敌将——”
皇帝笑道:“侵夺公田专榷,以为私飨,妄图笼络人心。与敌通信,以为外援。狼子野心,反意已著。如此不杀,那庶人高思谏和高思谨,当年也不必杀了。”
皇帝竟然以废骁王高思谏和安平公主高思谨作对比,高思谊凶多吉少。高思诚一急,口吻不免强硬:“皇兄已尽览四弟的书信,其中当真有引西夏为援,叛国谋逆之事么?有无约定几时献城?有无约定兵械多少?有无约定领兵何将?有无约定粮饷分数?有无约定几时会师?有无约定如何攻下函谷关?几时拿下洛阳?几时攻取汴城?有无约定事后如何分割天下?有无约定——”说到此处,高思诚戛然而止。
皇帝依旧不徐不疾:“如何不说了?有无约定什么?”高思诚仍是不语,皇帝接着道,“是有无约定分割天下后如何处置朕这个短命皇帝吧!”
高思诚惶急不已,伏地不起:“臣不敢!”
皇帝道:“兄弟恳谈,畅所欲言。你接着说。”
高思诚道:“既如此,请皇兄恕臣言语莽撞之罪。古有赠药之情、浇瓜之惠'107',止息边患,勋泽后世。四弟不过是仿效古人。”
皇帝不容他喘息:“止息边患,勋泽后世?莫非你看见了他们的书信往来?你怎知他没有泄露军情?怎知他没有约定你刚才所说的那些?!”
高思诚反驳道:“四弟总西北军事整整八年,攻兰州,陷武威。冲锋陷阵,为士卒先。褒赏诛伐,与士卒平。倘若四弟真有异心,何须等到今日?再者西夏主昏臣乱,将卒离心,早已是强弩之末,我大昭拿下银川已是指日可待。如此外援,要来何用?!”
皇帝淡淡道:“你起来说话。”
高思诚道:“皇兄如若不允,臣弟长跪不起。”
皇帝微微叹息,颇含几分推心置腹:“但有反心,自是不论贤愚,都为他所用。三弟,你素来淡薄,如何懂得反贼的心?他和西夏人喝酒打猎、欢宴互酬之时,就该想到有今日。敌将生病,他赠药。军中缺赏,西夏就送盐过来。如此,两国还打什么仗?!战场兄弟相称,谁还能有必胜必死的决心?长此以往,必沮军心!即便他没有反意,通敌之罪是确凿无疑。‘赠药之情、浇瓜之惠’,殊不知羊祜与陆抗曾在西陵死战,羊祜败绩,这才怀柔。梁为小国,楚为大国,梁国不敢因衅交兵,这才灌瓜!那些都不过是两国战局胶着时为保边境民力的权宜之举,我大昭不日必将攻打银川,西夏并非不知。他们借此拖延时日,暗中战备,如此雕虫小技,他竟懵懂不知,实在糊涂!”说着长长吐一口气,口气蓦然一冷,“他以为朕和他一样糊涂?还是觉得朕是那个立白痴儿子为太子的糊涂皇帝司马炎?!”
高思诚毫不示弱:“皇兄圣明,既然明知这是西夏的计策,临阵换将岂不是堕入敌人彀中?”
皇帝道:“无妨。朕明春亲征,在此之前,自然是除莠务尽。所谓‘物或损之而益’'108',些微扰攘,还受得起。”
高思诚无言可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叩首道:“臣以性命担保,四弟绝不会谋反!”
皇帝冷冷道:“三弟何以这样肯定?”
高思诚愈加焦急:“皇兄,四弟是任性了些,可大是大非上并不糊涂。是了,他与那西夏人交往之事,朱女录也是知道的,她也觉得四弟并无反意。”
我心头一颤。那一日在梨园,我告诉他若兰与我在仁和屯相遇之事,他明明承诺守口如瓶,今日却口不择言。知情不报的欺君之罪和内宫女官结交诸侯之罪,眼见是逃不掉了。也是,在高思谊的性命与对我的承诺之中,倘若只能选一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后者。
绿萼大惊失色,压低声音道:“姑娘……”我不看她,只端坐不动,双手在斗篷中紧紧攥着罗裙,战栗不已,深恨自己一时心软将此事告诉高思诚,酿成今日之祸。
皇弟狐疑道:“朱女录?她是如何知道的?”
高思诚这才惊觉失言:“这……”
皇帝见他不肯说,也懒怠问下去:“罢了!通敌已是死罪,又何须谋反?你放心,朕会效仿当年汉文帝对待济北王刘兴居一样'109',念及军功,赐其自尽,罪止其身,并让他的儿子袭爵。朕已仁至义尽,不必再说了。”
高思诚无可奈何,只得牵住皇帝的衣袖道:“皇兄难道就不顾及母后么?臣刚一进景园,便听人说,母后这几日只用了两顿膳——”
皇帝冷哼一声:“不是朕不顾及母后,是他不顾及母后!他是幼子,最得父皇与母后的疼爱,自小延请名师,悉心教导,到头来如此荒唐不经,以致铸下大错!他对不住母后,对不住父皇!”顿一顿,忽然轻轻一笑,“你这一说,朕记起来了,他有错,他的傅相宾友也有不谏之罪,那便统统杀掉好了!”我悚然一惊。皇帝这是要斩草除根。
高思诚涕泣不已:“说到疼爱,皇兄当年何尝不疼爱幼弟?臣记得皇兄登基的前一年,亲自带领臣弟在畋园狩猎,四弟因为追一只白鹿而迷了路。皇兄带人在山林中寻找了一夜,直至平明方才带四弟回宫。事后父皇反责备皇兄,皇兄却一言不辩。还是四弟说,林苑中现白鹿瑞兽,自己才追远了,实在不怪皇兄。父皇听说符兆祥瑞,这才免了皇兄的杖责。后来四弟向皇兄致歉,皇兄一笑了之,从此情义更笃。往事历历,思之酸鼻。莫非皇兄都忘记了?!”
皇帝微微动容:“当年他还只有七岁,朕身为兄长,只能教导,不能苛责。如今他已经二十七岁,还可说自己年少无知么?如此看来,朕当年就不该姑息,让他多挨几杖,庶几能免今日之祸!”
高思诚情理并陈,全被驳斥回去,此刻已彻底无语,只得痛心疾首道:“皇兄当真以为,四弟想谋夺皇兄的天下么?还是皇兄当真以为,四弟可以谋夺皇兄的天下?皇兄扪心自问,如此处置当真是国法难容,还是皇兄有私心?!”
皇帝喝道:“放肆!”
高思诚再次叩首:“臣弟万死。只要皇兄肯饶恕四弟,臣愿为仆隶,终身侍奉左右。请皇兄念及孝道,留四弟一条性命吧。”
皇帝叹道:“你又没有通敌谋反,何必抢着做朕的仆隶?罢了……去向母后请安吧,她老人家还在等着你。你的话,朕都记着。退下吧。”
高思诚从殿中退出,我忙起身行礼。高思诚一怔,面色一红,还礼道:“朱大人,实在对不住,小王一时情急就——”他的脸很快在风中褪成死灰色,“倘若皇兄问起大人,大人就全推在小王身上。”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门口人影一动,小简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在高思诚身后躬身道:“大人,圣上召见。”
高思诚头也不回,他专注而用力的目光,夹杂着无限愧疚。我只得屈一屈膝道:“恭送王爷。”高思诚凝眸片刻,飘然而去。
不待他走远,小简便走近一步,悄声道:“大人可要小心些,圣上脸色不好。”我嗯了一声,除下斗篷,交予绿萼,随小简走进含光殿。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景园的含光殿。殿顶很高,灯光所及之处,不见椽梁,暗如深远漆黑的夜空。上首是黄檀木五龙盘柱龙椅,椅背竖起五柱,五龙情态各异。以中柱最粗,龙头正对南方,昂然怒目。两道目光似高悬的利剑,牢牢迫住我的眉心。我心头一颤,忽而周身发冷。
皇帝身着半旧的靛青色五龙团纹袍,上臂的牙色游龙已经被洗得发白,祥云的青白色丝线也没有那么丝丝分明了。待我行过礼,皇帝微笑道:“路上都还顺利么?出宫之前可用过晚膳了?”
我垂头道:“启禀陛下,微臣一路都很顺利,出宫前已用过晚膳。”停一停,含一丝恍惚道,“谢陛下关怀。不知陛下夤夜召见,有何旨意?”
皇帝走近两步,忽然伸手一拍我的右肩。我不觉退后一步,他这一掌便拍了个空。皇帝也不以为忤,缩了手温和道:“别怕。朕叫你来,是有一件要紧的事问你。夜色已深,你要如实作答。”
我忙道:“是,微臣定知无不答。”
皇帝道:“你先瞧瞧这封信。”
我一听“信”字,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涨得发麻,倘若刚才不是避开了他的手掌,此刻我的震颤如何能逃过他的手眼?小简呈上一只深青色漆盘,一张轻飘飘的黄白色信笺覆在淡橘色的萱草纹之上,字体工整,间距均匀,横竖两道折痕隐约可见。只有短短两段话,仿佛只是一封报平安的寻常家书。我拈起信,默读一遍,暗自一惊。
皇帝看我读完了信,背过身去,负手道:“念。”深夜的自制力最为薄弱,我的声音一定会出卖我的惊惶。所以他深夜召见,所以他命我念出来。
于是我念道:
“自辞省台,奄忽春秋。乘舟中流,逾会稽山南;踣足驽马,度函谷关西。理分卤煮,析成五色。掀井空囷,革冗喻盗。府库之计,帑藏之重,荷恩塞责,无敢轻忽。智不逸群,行弗高物。欲行九德,心惛于道。
“昔石破龙腾,云行景从,昏晓五祥,飙尘千峰。动乎险中'110',虎豹道伏。迍如邅如,乘马般如。面汗背芒,临深履薄。思不出其位'111',不时则静'112'天意昧昧,何可言哉!”
这是高曜的字迹。这便是他命小东子送给我,却在驿站丢失的信。“天意昧昧,何可言哉”,果然落入了皇帝手中。
高曜虽命专人送信,终究笔触隐晦。若非早知西北出天子气,不相干的人绝看不懂。高曜一字未提天子气,第二段却句句都说天子气。信上的折痕几乎不见,皇帝定是压平了细细看过很多遍。他当早已瞧出其中的隐喻。
皇帝道:“你的声音在抖。”
我赧然一笑,不慌不忙道:“微臣初次在陛下面前念文章,因此紧张。”
皇帝微微一笑:“可瞧出是谁的字迹了么?”
这信没有称呼亦没有落款,甚至连自称都没有。皇帝又不给我看信封,分明是要试探我。信已在他手中,芸儿进宫之事多半他已知晓,我若装糊涂,只会激怒他:“依微臣浅见,这是弘阳郡王殿下的字迹。”
皇帝道:“不错。这是他写了命人送进京的信,你知道是送给谁的么?”
我摇头道:“臣女瞧不出来。不过今早弘阳郡王府的李芸儿进宫来,说王爷有书信从西北送到,竟被送信的下人丢在驿站了,找了许久也没找到。莫非便是这封么?”
皇帝笑道:“就是这封。既是写给你的,你可明白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又细细看了一遍:“王爷是说在外巡查盐政辛苦。”
“还有呢?”
“微臣愚钝,一时之间,看不明白。”
“当真不明?”
“微臣恭请圣训。”
皇帝将信自我手中轻轻抽走,双指在薄薄的信笺上印出两道短促的暗影,似向深处窥视的幽冷目光。他回身端坐在龙椅上,笑道:“‘石破龙腾,云行景从,昏晓五祥,飙尘千峰’,说的是西北胭脂山上,出了龙腾之状的五彩云气——你可知道是什么?”
“昏晓五祥”么?明明是“五次”“五日”的天子气,却被皇帝解成了“五彩”。想来高旸冒充“刘灵助”拟好上书交给裘玉郎后,裘玉郎拆开看过了,也告诉了膏药,否则这封信上如何会平白无故地多出那四日出来?也好,倒与我伪造的奏疏相应。
当此时,我要格外小心地应对:“微臣不敢妄言。”
皇帝微微一笑,续道:“‘动乎险中,虎豹道伏’,说的是昌平和信王世子应气而妄动,现下都关在狱中。故此他‘面汗背芒,临深履薄’,子曰,君子思不出位。管子曰:不时则静……这不是显而易见了么?”
果然,连高曜都看出高旸“应气而妄动”,有意使自己囹圄,皇帝又怎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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