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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1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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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淡淡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105'”
  皇帝眼睛一红:“好一个‘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只是朕何曾‘得之’?”
  他不曾“得之”,我又何曾得到过谁?胸中悲怆而怜悯,是对他,也是对自己。我含泪道:“人生苦短,既曾相伴,已是不易。若得相知,更是罕有。‘用心于内,不求于外。’”
  他别过头去,悄悄擦去眼角的泪痕。虽已释怀,竟还不免软弱。良久,他拉住我的手,微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朕,你愿意做朕的贵妃么?”
  我叹息道:“微臣貌陋德薄,如何敢与周贵妃比肩?况且,微臣也不愿教姐姐伤心。陛下厚爱,恕微臣无福领受。”
  他黯然叹道:“罢了。你在御书房,日子还长。朕记住你这句话,‘用心于内,不求于外’。”
  我垂首,死命咬牙才忍住了泪意。他又道:“扰了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朕还要去永和宫看看华阳,不必送了。”
  隔着帐子,只见他雪白的身影在门口站了片刻,一抹深重悠长的叹息扰散了一室安宁。他一出去,我便再也忍不住,握着脸痛哭失声。
  芳馨进来唤了一声,我匆忙拭泪,哽咽道:“什么事?”
  芳馨关切道:“姑娘……还好么?”
  我扯起锦被蒙住口鼻,倒在枕上,瓮声瓮气道:“姑姑出去吧,我要睡了。”
  仿佛听得芳馨的鼻息一动,好一会儿才听她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我哭了一会儿,渐觉无趣,于是掀开被子,望着灰沉沉的帐顶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字一字对自己说:“朱玉机,不准哭。”
  如此休养了两日,也无人相扰。连二月初二本该向太后请安的日子,也只是躺在漱玉斋养病。芳馨和绿萼都不敢问我皇帝那一夜说了什么,我也不想向任何人提起。
  二月初四一早,我正用早膳时,芳馨走了进来。她使个眼色,我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便退了下去。芳馨盛了一碗红豆粥,垂眸道:“奴婢奉姑娘的旨意,去章华宫问了颖妃娘娘。颖妃娘娘说,她只是奉旨将秋兰和银杏打入狱中,具体什么罪名,也不甚清楚。”
  我奇道:“有这等事?”
  芳馨道:“这件事情,恐怕姑娘要亲自问陛下了。还有一事,王、邓二位女御昨夜被赶回监舍居住,看来是陛下不要她们了。”
  “王女御和邓女御?”我一时竟想不起来,“是哪两个?”
  芳馨笑道:“向来姑娘的记性是最好的,怎么连王女御和邓女御都不记得了?姑娘进宫的头一天,在重华门撞到的二位便是。”
  我恍然道:“原来是她二人!我记得姑姑说过,这其中一人是慧媛平氏举荐的。”
  芳馨微微冷笑:“可不是?慧媛竟荐了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放浪女子,也不知会不会被迁怒。”
  我瞟了她一眼,道:“姑姑好像很不喜欢慧媛?”
  芳馨道:“历来妃嫔谁不想多占恩宠,偏偏慧媛还在做女御的时候,就将王氏也推上了龙床。如此惺惺作态,奴婢有些瞧不上。”
  我笑道:“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屡见不鲜,连皇后也曾将颖妃献给陛下。”
  芳馨不屑道:“慧媛是慧媛,皇后是皇后,天高地远,如何相提并论?况且颖妃娘娘貌美聪慧,性情又好,王氏和邓氏如何比得?”
  我翻搅着红豆粥,失笑道:“这都是我不好,多问了一句,引得姑姑说了这么些话。”
  芳馨笑道:“那天晚上陛下带着简公公悄悄地来漱玉斋,不知为何竟教王、邓二人打听到了。这两人仗着得宠,便向简公公打听,还去婉妃娘娘面前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话。陛下听说此事,便将这两人赶回了监舍。”
  我冷笑道:“这两人胆子很大,私下打听不足,还敢去粲英宫?别说只是赶回监舍,赶出内宫也不为过。”
  芳馨道:“奴婢只是担心婉妃娘娘又要不自在了。”
  我漫不经心地挑起一根酸菜,叹道:“随她吧。”
  正说着,小简过来请安,我放下碗箸道:“未知陛下有何旨意?”
  小简道:“陛下问大人的身子好些了没有,还说,施大人和李大人想进宫来问一问当日大人在景灵宫遇刺之事,不知大人可方便待客么?”
  我忙道:“请公公代为回禀,玉机已经好多了,谢圣上关怀。不知施大人和李大人几时进宫?”
  小简道:“自是越快越好。不知今日午后申正时分如何?”
  我欠身道:“一切全凭圣裁。”
  小简正要告退,我忙道:“公公请留步,玉机有一事不明,要请公公赐教。”
  小简道:“大人请问。”
  我微笑道:“前两日我在景灵宫遇刺,幸得一个叫作银杏的宫女舍身相救。我见她有义气有勇气,想调她进漱玉斋贴身服侍,不知可妥当么?”
  小简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大人说的是曾在御药院拣选药材和看守药库的秋兰和银杏么?”
  我问道:“这两人新年被关押在掖庭狱,不知所犯何罪?”
  小简迟疑不语。我又道:“银杏对我有救命之恩,知恩图报,分所应当。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小简叹道:“这……那奴婢就说了吧。只是这件事情大人听过,心里有数便好。”
  我奇道:“听公公的口气,此事仿佛与玉机有关。”
  小简道:“事情是这样的。秋兰和银杏本是沈姝的同乡,两人都在御药院当值。”听他提起沈姝,我不觉与芳馨相视,但见她的眼中亦是茫然。小简又道:“秋兰在御药院无意间看见方太医给大人开过的药方,得知大人有心病。”
  我一入狱,银杏就曾提起我有心病,经不得凉,我追问无果,只得作罢。原来如此。小简接着道:“沈姝怂恿秋兰从方太医那里偷了脉案来看,得知大人身子虚弱,不宜……生育。沈姝以为大人回宫,必能重获恩宠,便动念要将自己所生的五皇子送给大人抚养。此事被方太医发觉,方太医不敢隐瞒,就遣一小徒将此事告诉了奴婢。陛下也没说什么,只命颖妃娘娘将秋兰和银杏打入掖庭狱,赶出宫了事。”
  我惊诧不已:“沈姝竟有此念?”
  小简冷笑道:“说起来,这沈姝的心也是大。若大人真做了贵妃,她的五皇子不就尊贵起来了?”
  我叹道:“沈姝为子谋算,也是一片苦心。天下母亲,谁不这样呢?”
  小简道:“大人所言甚是,陛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才没有处置沈姝。”
  芳馨道:“怨不得姑娘一回宫沈姝娘娘就来拜访了,原来竟存着这个心思。只是……”她掩口一笑,“咱们姑娘怎么会做贵妃呢?”
  小简嘿的一声道:“要不要做贵妃,不就是大人一句话的事么?”
  不待芳馨说话,我忙道:“依公公看,这银杏我是当要还是不当要?”
  小简道:“银杏虽无罪,却和秋兰交好,又连着沈姝之事。大人还是不要理会她的好。”
  我叹道:“只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可如何是好?”
  小简道:“大人想报恩,办法很多,何必一定要将她放在身边?依奴婢说,想办法将两人放出宫去嫁人享福,就是最大的恩典了。”
  我心念一动,颔首道:“多谢公公指点。”
  才五六日卧床不起,庭院中的两株碧桃树都开花了。花枝绚烂,如云蒸霞蔚。守墓三年,我早已见惯了在空旷山野间的疏落横逸、在萧萧山风中凌空绽放的灼灼盛景,这两株桃花,竟有些邯郸学步的意味了。桃花既开,梨花也当开了吧。宫里最好的梨花在梨园。于是我支开芳馨和绿萼,随手披上一件斗篷,信步走出了漱玉斋。
  出了金水门,一路向东,走到梨园门口时,不觉出了一身细汗。和风中荡漾着清香,我欣喜无限,推门而入。但见梨花如雪,整座梨园空无一人,戏台空荡荡的,如在云端之上。往梨花深处走去,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停住脚。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斑驳的小门满是裂痕,有粗粝而踏实的触感。脑海中响起我在梨园看《宪英劝弟》时那一缕缥缈的琴声。虽然国丧中不能有丝竹之声,心中却泛起深切而隐秘的渴望。我欲抬手敲门,想了想又放下,随即转念:梨园盛景,“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106'。
  门口有一只破木桶,将它颠倒,用帕子拂去枯草木灰,旋身坐下。暖阳在背,竟倚墙睡着了。在梦的深处亦有一扇幽闭的门,一缕轻细如烟的琴音从木隙中逸出,闲闲如碎语。
  忽觉有人拍了一下肩膀,顿时从木桶上跳了起来。转身一看,原来是睿平郡王高思诚,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小厮。但见他一身连珠狩猎纹云昆锦素袍,腰悬白玉短笛。几缕碎发拂过眉眼,眸光柔如春风。见我惊起,忙作揖道:“小王鲁莽,大人莫怪。”
  我局促还礼:“玉机参见王爷。”
  高思诚微笑道:“大人也来听琴么?”
  经他一说,我这才发觉小院中有《梅花三弄》的琴声,不禁又惊又喜:“这是师师傅在奏琴么?”
  高思诚道:“正是。他的孤拐性子又犯了,明知道你我在门外,却不肯开门。”
  我抿嘴一笑:“大约只是在校琴弦时,偶尔试试琴音罢了。”
  高思诚一怔:“不错。国丧之中,宫里是不准宴乐歌舞的。但试试琴音,想必无妨。”琴音清澈,时而喁喁如诉,时而絮絮如吟。高思诚曼声吟道:“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07'
  我亦吟道:“何事长门闭,珠帘只自垂。月移深殿早,春向后宫迟。蕙草生闲地,梨花发旧枝。芳菲自恩幸,看却被风吹。”'108'
  琴声顿了一顿,有人在门里尖声怪气道:“谁要听这些怨妇诗!”
  我和高思诚相视而笑。高思诚想了想,又吟道:“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空庭无玉树,高殿坐幽人。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平生种桃李,寂灭不成春。”'109'
  琴音铮铮,换作了《关山月》。我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110'
  高思诚微微一笑,长声道:“月出照关山,秋风人未还。清光无远近,乡泪半书间。一雁过连营,繁霜覆古城。胡笳在何处,半夜起边声。”'111'
  我和高思诚相视一笑,默默无语地听了半晌琴。《关山月》之后是《高山流水》。高思诚笑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可听完再走。”
  我依依行礼,道:“上一次在夜宴上匆匆一见,尚未向王爷请安问好。玉机拜上王妃、松阳县主,愿王妃与县主福寿安康。”
  高思诚还礼道:“听闻大人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我答道:“已好了许多,谢王爷关怀。”
  高思诚凝眸片刻,道:“松阳在家不是读书,便是习武。偶尔闲了,也会作画。她至今还记得她在济慈宫居住的时候,大人教她画美人的事。”我一怔,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只听他又道:“大人如今还画美人么?”
  回宫一个多月,诸事纷杂,何曾有心思画美人?我摇了摇头。高思诚道:“在宫里,皇兄恩宠愈重,便愈艰辛。大人要懂得排遣才好。”
  如此泛泛的叮嘱,如穿林而过的和润清风,带着不疏不狎的合宜气味,坦然如梨花的洁白。我心中感激,深深一拜。直到琴声已住,但闻门后有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掩门的吟哦带着心满意足的腔调。高思诚向我拱手一揖,飘然而去。
  日已高升,我也有些累了,于是缓缓踱回漱玉斋。只见四处静悄悄的,芳馨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急得团团转,见我回来了,满脸通红地拉着我道:“姑娘这是去哪儿了?让奴婢们好找。再寻不到,就要惊动陛下和弘阳郡王殿下了!”
  我歉然道:“忽然想看梨花,便去了梨园。”
  芳馨愕然道:“姑娘要去看梨花,怎的不叫奴婢们跟着去?姑娘身子还没好,若一时有个好歹,奴婢们如何交代呢?”
  经此任性一回,心情舒畅。我笑道:“我怕你们都不准我出门。下次去看梨花,一定叫上姑姑。”说罢轻快地往玉茗堂走去。
  只听芳馨在我身后道:“姑娘从前从不会这样没有交代,叫奴婢们悬心。”
  我蓦然驻足,暖如春阳的心境猝然扫过一阵秋风。我叹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只这一次。叫他们回来吧。”


第三十章 邻哉其朋
  午后申时正,施哲和李瑞来了。三年未见,施哲比从前略胖,清俊儒雅的容貌亦多了几许沉稳神色。宦海沉浮数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唯在踏进漱玉斋的那一刻,有清气盈于眉目之间。我早已带着芳馨等人在漱玉斋门口等待,彼此见过礼,便往玉茗堂奉茶说话。
  刚一坐定,我便问道:“采薇妹妹好么?”
  施哲道:“拙荆听闻大人遇刺,很是担心。只因快要临盆,不敢随便出门,只得在佛前祝祷。近日听闻大人平安,这才放心。”
  我微笑道:“有劳采薇妹妹挂心,请大人代为问候。”
  施哲道:“劳大人动问,受之有愧。”复又叹息,“多年不见,想不到再见之时,却是因为大人遇刺之事。听闻大人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可还安好?”
  我欠身道:“甚好。其实也未见如何受惊,只是有些后怕罢了。”
  施哲笑道:“听闻大人在景灵殿中与信王世子夫妇研讨案情,又去监舍看望宫女银杏,足逗留了半个多时辰才回宫。心志之坚,足见一斑。”
  我垂眸一笑,叹道:“也是强撑着。银杏姑娘舍身相救,玉机怎能不去探望?恐进了宫便没有机会了。”于是又问李瑞,“李大人和夫人可还安好,‘娇’客如何?”
  施哲笑道:“娇客?李大人做了新翁么?是几时的事情?”
  李瑞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我说的“娇”客,乃是指杜子钦杜娇。他嘿嘿一笑:“都好都好,多谢大人挂念着。内人和……娇客都好。”
  施哲只当他不愿意透露家事,也不多问。我抿一口茶,又问道:“李大人总管宫禁,不知那位银杏姑娘现下如何了?”
  李瑞忙道:“陛下听闻银杏姑娘舍生取义,大仁大勇,已下旨恩恤嘉奖。不但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赏赐也丰厚。秋兰日夜不离地照料,也得了许多赏赐。如今银杏姑娘的伤已好了许多,请大人放心。”
  我又道:“只有赏赐么?”
  李瑞一怔,道:“陛下的赏赐足够她们过一辈子了。”
  施哲笑道:“听说景灵宫当值辛苦得很,难道李大人没有给她们换个地方么?”
  李瑞道:“下官只是负责宫禁执法,这人事嘛,还要颖妃娘娘示下,内阜院执行,陛下也不便下旨干涉。下官并没有听闻颖妃娘娘有何旨意下来,想来养伤要紧,旁的事情可暂放一放。”
  银杏和秋兰最在意的并不是钱财,而是可以去一个待遇优渥之处当值。见我沉吟不语,施哲又道:“想来颖妃娘娘正等着大人亲自安排,以全大人报恩之义。”
  李瑞忙道:“是是是,想必正是如此。”
  施哲道:“景灵宫一出事,掖庭属便封锁诸门,彻夜盘问。”
  我关切道:“如何?”
  施哲道:“行刺大人的宫女叫作李九儿,今年三十二岁,曾经是宫中乐坊的舞娘,有些功夫在身上。只因跳舞时曾从高台摔下,伤了脊骨,这才自请出了乐坊,被分到景灵宫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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