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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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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了。我尚有母亲和姐弟,他只有他的父皇,聊胜于无。
冷风拂过,宫苑角落里摆放的四缸矮松针叶交刺,轻微的沙沙声中,混着滴答的脆响,像歌舞喧嚣中连绵而寂静的更漏声。几个宫人默默无语地立在远处听候吩咐,屋脊上的五只蹲兽次第遥望,目光悠远而静默。唯有廊下的鹦哥和翠鸟偶尔吱啾一声,像冉冉升起随即破裂的气泡。整个长宁宫静得就像久沉海底的水晶宫。
我的叹息化在清风之中,只余了一句尾音:“值得么?”
高曜仰面望着天空,淡淡道:“你知道我的心。”
脸上热辣辣的,口气却是无比清冷:“皇位就如此要紧?值得性命相拼?”
高曜的目光幽冷深邃,如两道冷箭与刺眼的阳光争锋相对:“我是为了皇位,却也不全是为了皇位。母亲是为我而死的,若无此心,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身子也只是一把朽土罢了,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可在意。”
“这辈子”?他才十三岁而已,“这辈子”几乎是未知之数。唇齿之间有千钧之重,都轻飘飘地过去了。“好,只是我有一句话劝殿下,‘君子立言,非苟显其理,将以启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独善其身,将以训天下之方动者。’'59'”
高曜笑容微凉:“非苟显其理?非独善其身?姐姐怕我为了皇位无所不为,怕我对四皇弟不好,所以用君子之道来开导我,是么?”
玉枢有子,且性子纯真,哪里有高曜这般幽深难测的心思?我从没想过要助高晅夺位,但他未必不在高思谚关于储位的考量之中。争与不争,早已身不由己。我不忍正视他,只望着亭亭如盖的青松,坦然道:“殿下恕罪,婉妃娘娘是我的亲姐姐。”
高曜低低道:“这些松树,还是姐姐在长宁宫的时候,命人去花房搬过来的,有七八年了吧,是不是长高了许多?”我转眸注视,不解其意。他淡淡一笑,“树向天而长,阔而无边,我的路却越走越窄。怨不得前人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60'”
忽然闻到一阵药香,芸儿轻轻咳嗽一声,上前道:“殿下,该喝药了。”
我接过药碗道:“我来服侍殿下喝药。”
芸儿看看高曜,高曜却缓缓合上了双眼,芸儿只得用锦枕垫起他的头颈,退了下去。我细细喂他喝过了药,又拈了一片腌渍了蜂蜜的陈皮让他含在口中。一转头,只见他热泪盈睫,鬓角已被濡湿。我用热巾擦干泪痕,微微一笑道:“好容易我才不哭,殿下却又流泪了。”
高曜颤声道:“以前只有母亲这样喂我喝药。”
高曜年纪虽小,却甚少这样软弱。如今他身体孱弱,孤苦无依,难免病中多思多感。我低头叠好了热巾,静静道:“玉机身不在长宁宫,心却永远在这里。”
高曜嗯了一声,缓缓舒了一口气。我又道:“殿下快些养好身子,到了春天,就出宫开府。会有长史咨议、参军记室,还有许多庶子舍人,如雨骈集于麾下,唯殿下马首是瞻。”
高曜有些意兴阑珊:“他们能抵得什么事?”
我笑道:“他们是朝廷选给殿下的王府官,入为智囊,出为爪牙。且所谓‘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61',将来无论举为朝臣,还是迁补方伯,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忘本。”
高曜道:“父皇忙于远征西夏,哪里还会用心挑选?”
我抿嘴笑道:“殿下宽心,陛下已然将此事交给了玉机。”
高曜双目一亮:“果真么?”
我颔首道:“是。玉机定会尽心为殿下挑选德才兼备的人才,从此以后,殿下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高曜微微一笑道:“我从不是孤身一人,玉机姐姐一直在我身边。”
我远远地看一眼芸儿,笑道:“李嬷嬷和芸儿不也一直在殿下身边么?”高曜正要分辩,我又道,“殿下开府,会给芸儿一个名分么?”
高曜道:“这三年,芸儿与我同行同息,嬷嬷对我不离不弃。待我开了府,便奏明父皇,封芸儿为更衣。”
我笑道:“若兰不过是个罪婢,都做了昌平郡王的佳人,芸儿却只是个更衣么?”
高曜被晒得燥热,不禁将锦被扯下两寸,带着三分豪气道:“不过是个王府的名分,芸儿不会在意。若有那一日,何惧不能为嫔为妃?”
我为他擦一擦汗,淡淡一笑道:“甚好。”
说了这一会儿话,高曜渐渐有些精神不济,于是我嘱咐他好好休养,便退出了长宁宫。回到漱玉斋,芳馨迎接我道:“姑娘才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奴婢以为三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说。”
我也有些莫名的燥热,一把扯开斗篷的丝带:“弘阳郡王殿下十分虚弱,说不了一会儿话就要歇息,所以就回来了。”
芳馨道:“姑娘有些烦躁。”
我一转身坐在秋千上,颓然倚着枯藤:“殿下有些变了,我已经拿不准他的心思了。”
芳馨道:“何以见得?”
我叹道:“大约是玉枢生子,我又做了女录的缘故。也不知殿下还能不能全然相信我了。”
芳馨笑道:“这是好事。殿下长大了,有一两分疑虑,也实属寻常。难道姑娘希望殿下永远都是个小孩子,一辈子什么也不想,只依靠姑娘么?况且……恐怕殿下也是这样想姑娘的。”
我怔忡片刻,涩然一笑:“姑姑言之有理。”
芳馨微笑道:“姑娘不必问情势,不必问殿下,更不必问奴婢,凡事只问自己的心便好。”
我的心么?从熙平长公主搭救我们母女三人到慎妃临死托孤,我的心已经被死死钉住,再无更改:“不错,凡事只问自己的心,旁人怎么想,理会不了这么多了。”
用过午膳,歇息片刻,于是起身去粲英宫寻玉枢。一进宫门,便有粲英宫的执事杜若迎上来深深一拜。八年前,我曾在粲英宫的后院厢房中住过两日。后来我离开粲英宫去了长宁宫,便甚少再见到杜若了。多年不见,她的容貌与从前并无二致,只是衣饰贵重了许多。想是在宠妃宫中掌事,穿戴用度也格外不同。寒暄两句后,杜若道:“娘娘在后面练舞,大人请。”
我奇道:“今天是正月初二,你们娘娘还在练舞?”
杜若笑道:“娘娘每日勤练不辍,早膳前要开嗓,午膳后要练舞两个时辰。”
我愕然:“我竟不知道玉枢如此勤奋。”
杜若笑道:“我们娘娘若不是这样勤奋,如何生了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身量还如此苗条?”
小时候,玉枢和我相对读书,她少有耐性,常常看不到两页就走神,坐不到半刻便出去玩耍。原来她不是没有恒心,只是这恒心不在读书上而已。如今她以歌舞获宠,又掌管着宫廷乐坊,虽有烦恼,却也算轻松坦然、志得意满。比起她,我的人生实在心机重重。一顾而失,再顾不回,遂不敢三顾。
我随杜若穿过角门,走入后院之中。素馨花花圃犹在,角落里浸过蝉翼剑的水缸却不见了。后殿空无一物,只有几面大镜子和几根纵横交错的木杆。空旷的殿中,虽放了熏笼和炭盆,却依旧寒冷。玉枢一身白衣,甚是单薄,正把自己的右腿从后扳向头顶。忽见我的影子落在镜中,顿时又惊又喜,迎上来道:“你来了。你等我更衣,再来和你说话。”
我笑道:“不必。听说你每天要练两个时辰,你练你的,我看着就是了。”
玉枢笑道:“我才练了半个时辰,你难道要一直看着不成?”
我笑道:“我就一直看你练,又有何不可?从前我看得太少了,从今以后都要补回来才是。”
玉枢摇头道:“那又何必?我听母亲说,我初学歌舞时,她老人家不放心。要不是你说服母亲,我哪里能安心苦练?这才是最要紧的。看不看我练舞,根本不打紧。”
我一怔:“我说服了母亲?”
玉枢笑道:“当年你对母亲说,我读书之余,习学歌舞,乃是锦上添花。你自己都忘记了么?我可永远都记着呢。”
也许是我随口安慰母亲的,所以我不记得了。玉枢不但记得,还一直感念。我甚是惭愧,拉起她的手道:“既是我一语成全了你,就更应该好好看了。”
乐坊的四个舞姬来到粲英宫,跟随玉枢学习新编的剑舞。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耐心花费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既不读书,也不歇息,看了一场不成形的舞蹈。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肤浅、纷乱芜杂的,唯有一举手一投足,赏之不尽。
玉枢只练了半个时辰便打发舞姬回去了。她正要去更衣,却见小内监来传旨,宣玉枢去定乾宫伴驾用膳。玉枢只好沐浴更衣。我欲告辞,她拉住我道:“妹妹且先去逛一会儿,回来给我梳个螺髻,好不好?”
小时候,我常给玉枢梳头,梳得最好的是螺髻。我笑道:“好。听说你的凝萃殿很好,我且去看一看。”玉枢忙唤小莲儿跟着我去。
八年前我曾来过凝萃殿,那时因无人居住,凝萃殿空旷而简朴。如今的凝翠殿,繁复雅致。桌椅柜架,俱用名贵的紫檀木制成。柱梁椽檩、枋斗门窗、楣棂屏扇,乃至灯架熏笼,无一不镂雕着精细的花样。不饰金银珠贝,愈显华而不靓,沉而不暗。左右垂着月蓝色青鸟通天彻地霞影纱,被殿中的暖风烘托起,如飞鸟拉扯出一片高天。枋间日光点点,密如麟云,深处幽香袅袅,馥若繁花。
我赞叹道:“粲英宫当真与过去不同了。”
绿萼和小莲儿并肩站在我的身后,俱相视一笑。小莲儿道:“婉妃娘娘宠冠六宫,所居住的主殿自是不同。且这里的一几一案,都是陛下亲自挑选,搬到粲英宫的。”说着引我到西暖阁就坐,又命小丫头上茶。
三年前,芳馨、绿萼和小钱进了掖庭属的第一个夜晚,我心病发作,多亏小莲儿深夜敲开宫门,请了方太医来。虽不甚亲近,却有救命之恩。兹视锦绣,追念往事,不觉酸鼻,遂向小莲儿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小莲儿的目光盈盈一动:“托姑娘的福,得以服侍婉妃娘娘。娘娘待奴婢很好,不但好,还教奴婢跳舞呢。”
绿萼在旁笑道:“怨不得你比从前美了,想来这粲英宫里,除却娘娘,就数你最美,对不对?”
小莲儿顿时笑出了眼泪:“绿萼姐姐就别笑我了。”
我笑道:“当年你还想随我出宫,幸而没有。荒山野地,哪里有粲英宫好?”
小莲儿认真道:“当年奴婢是真心实意想和绿萼姐姐一起去服侍姑娘的,只是姑娘不要奴婢罢了。”又嗔道,“这会儿倒说得奴婢像贪图富贵不肯去似的。”
绿萼掩口一笑:“姑娘瞧瞧,当年明明是不忍她出宫去吃苦,好心让她留在漱玉斋享福。不感念姑娘的恩,倒乔张做致起来了。姑娘该赏她两下才是。”
小莲儿道:“绿萼姐姐出宫三年,越发没个正经了。人家和姑娘说心里话,你就来混插!”
绿萼笑道:“我和你说的也是心里话。姑娘疼你才不让你出宫,难道不是心里话?”
小莲儿不理会她,续道:“姑娘不忍奴婢吃苦,这奴婢知道。奴婢虽然不在姑娘身边服侍,可婉妃娘娘和姑娘生得一样,奴婢服侍婉妃娘娘就和服侍姑娘是一样的。”
我拉过她的手,微微一笑道:“这我知道。正因为你尽忠职守,所以芳馨姑姑才让你来服侍婉妃的,不是么?”
小莲儿垂首欲深:“奴婢能服侍婉妃娘娘和姑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不敢不尽心。”
我捧过茶盏,微一沉吟道:“玉枢的脾性虽然和软,却也有一股孤介之气,时常难以琢磨。你服侍她,可还好么?”
小莲儿沉默片刻,似是答非所问:“婉妃娘娘初入宫时,因着专宠,倒也还好。可自从有孕,陛下便偏宠沈姝和齐姝,娘娘便有些多心了。奴婢无能,服侍不好娘娘,致使娘娘大病一场。多亏了芳馨姑姑,才能平平安安地到今天。”
我笑道:“如何多心?”
小莲儿低声道:“娘娘常问奴婢姑娘在宫里的时候和陛下的情形。奴婢就说,奴婢从前并不是贴身服侍姑娘的,所以个中情形,并不清楚。”
我笑道:“于是姐姐又去问了芳馨姑姑,对不对?”
小莲儿道:“是,娘娘去问姑姑。姑姑只好说,其实陛下并不常和姑娘说话,就是偶尔相见,要么是说案情,要么是说火器,要么是国家大事、之乎者也什么的。只因说得来,所以宫中盛传姑娘得宠。其实传了那么久,也并没有册封的意思。况且,静嫔娘娘、颖妃娘娘、昱妃娘娘,还有去了的嘉媛,都是那一年间纳入宫的。可见所谓的恩宠,也不过如此,哪里比得娘娘长住定乾宫的专房之宠?娘娘听了好几次,这才好些。后又见沈姝和齐姝这样得宠,才知道帝王的宠爱并无常性。病了一场,便也渐渐看开了。待生下皇子,便只一心练习歌舞,抚育四殿下。”
听小莲儿忽然说起“静嫔娘娘”,自内心深处恍惚不已。咸平十四年的冬天,皇帝南巡的途中,忽然将紫菡遣送回京,入掖庭属受审,使紫菡血崩离世,至今已有三年。当时我对皇帝的痛恨、激愤和怨恚,无以言喻。三年,如今也都云开雾散。紫菡的死,似怨不得任何人,却又人人可怨。她像一朵莲花,尚未绽放,便蘧然凋谢在寒霜滚滚的秋天。而我,却是隐藏在暗处的恶草,不光彩地苟活着——静待更冷的罡风和更烈的野火。
其实,周渊走后第一个走入定乾宫的是张女御,那个酷爱紫藤花的美貌女子,早已不在皇城的记忆中了,唯留下长长的一道紫藤花廊,亦是从前慎妃所钟爱的。至于嘉媛——守坤宫骄傲而华丽的伤口——在热烈的绽裂后,化作干瘪枯黄的烂痂,风一吹,成了齑粉。屹立不倒的,只有颖妃和昱妃。
我叹息,不知为谁:“难为你了。”
小莲儿道:“是姑姑为难,奴婢并没有说什么。其实,娘娘病着,倒也不全是因为陛下移宠他人。自从娘娘有孕迁回粲英宫居住,皇后召见了几次,听闻逼迫甚深。奴婢不明所以,全靠姑姑开解。总算陛下下旨,说娘娘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奉召。因此除了年节,便再没去过守坤宫。”
我问道:“皇后如何逼迫姐姐?”
小莲儿道:“奴婢略有耳闻,只怕说不清楚。姑娘恐怕要亲自询问娘娘……或是姑姑。”
我颔首道:“后来如何?”
小莲儿道:“婉妃娘娘自生了四殿下,倒也时常侍寝,后来又生下了真阳公主,这才平了意气。从此以后,再也不提皇后与姑娘的事情了。倒是平日里常说,能入宫侍奉圣驾,实在是侥幸。如今这样,也就不望别的了。”
我倏然抬眼,似笑非笑:“不望别的?”
小莲儿垂头斟酌道:“是。宫里人都知道,陛下偏爱三殿下,所以……”顿一顿,又道,“其实娘娘这三年十分想念夫人和姑娘,还抱怨姑娘不进宫来瞧新生的四殿下和公主。”
我丁忧三年,除了去白云庵拜访升平长公主,从未离开过墓园一步,这是不进宫的绝好借口。见我不语,小莲儿又道:“连奴婢都盼着姑娘进宫,何况娘娘呢?”
我向小莲儿投去感激的目光:“若不是你和姑姑,姐姐没有今日。多谢你。”
小莲儿道:“奴婢惭愧。这都是姑姑劝说得力的缘故。”
我笑道:“若不是你,姑姑怎会知道姐姐的难处?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不论昔日的,还是今日的,是对我的,还是对姐姐的。”
小莲儿连忙下拜道:“恩德二字奴婢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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