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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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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动了。我问道:“今夜是除夕,殿下怎么来了?”
  高旸道:“孤说过,你每年出宫,孤都会来接你。孤绝不食言。”
  我黯然叹息,无言可答。马车走得又快又稳,灯火跳也不跳一下。高旸身着崭新的白色锦袍,脚下却是一双青金色锦靴,想来他为了接我,临时换上了衣裳,却来不及换鞋。他看着我的脸,我看着他鞋尖曲折繁密的云雷纹,心中茫然。
  车行许久,他问道:“你冷不冷?”我摇了摇头。他又道:“你还是先除下斗篷,一会儿下车的时候再披上。”我除下斗篷,细细叠好,放在一边。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话。直至车到长公主府门前,他才道:“孤先回府了。”说着拿起我的斗篷,要为我披上。我眼中一热,抢过斗篷挽在臂间,“多谢殿下。玉机告退。”说罢匆匆下车。
  绿萼和小钱早与长公主府的四个仆妇站在门口等我。绿萼展开一袭厚厚的斗篷将我裹住,又塞了一个青瓷手炉在我手中。小钱目送马车远去,扶起我道:“大人,这车中是谁?”
  我亦驻足远望,低低道:“是一位旧友。”
  刚进偏门,慧珠带着母亲和玉枢迎了上来。三人俱是全身缟素,鬓边别着白色绢花。先前我见高旸身着白袍,已隐隐猜到。现下见母亲和玉枢的装束,便知父亲已然去世。我心中大恸,潸然泪下。母亲奔上前,哭倒在我的怀中。
  众人俱流泪不止,纷纷上前来劝解。慧珠拿出一幅蔷薇色锦帕拭泪,右手无名指的红宝石戒指在火光下一闪,甚是刺眼。她虽然一身素衣,但发间金针灼灼,珊瑚色的锦履上绣着一捧杏花,明艳无匹。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将母亲交予玉枢和绿萼扶着,上前道:“玉机甫一回府,本该去向长公主殿下问安。但如今热孝在身,恐不能去了。请姑姑代为上禀,改日定去磕头请安。”
  慧珠流泪道:“朱大人只管去料理。殿下命奴婢嘱咐大人,万不可太过悲伤,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殿下已点了十几个人轮流守灵,请大人务必好生歇息,不可劳累。殿下还有要紧事要和大人说。”
  我屈一屈膝道:“劳殿下记挂,玉机感愧。姑姑请回吧,除夕夜宴,姑姑要多饮两杯才是。”
  慧珠深深一拜,起身已换了一副威严的神色。她大声吩咐众仆妇道:“好生服侍朱大人,仔细守着灵堂,一应拜祭事宜、待客之道都不能简慢。横竖辛苦这几日,殿下必定好生赏你们。若有一丝不妥,教我知道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众仆妇都躬身应了,慧珠这才带着小丫头转身离去。
  回到旧时庭院,但见七八个人正在登高爬低地挂起白色帐幔。母亲的泪眼白花花地闪了一下,顿时大哭一声,仰头昏了过去。绿萼和玉枢没有扶住,幸好小钱在后面托了一把。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母亲抬进了卧室。
  我也顾不得母亲,只叫住了一个中年女子问道:“父亲在哪里?”
  那女子道:“朱总管在灵堂东边的偏房里放着,只等棺木齐备了,就抬进去。”
  我抬脚就往灵堂里闯,绿萼连忙跟了上来。父亲已经穿好了衣裳躺在东偏房的胡床上,几个女人本来跪坐在锦垫上闲聊,见我忽然披头散发地闯了进去,连忙拿帕子掩了脸放声大号。其中一个站起身来,躬身道:“玉枢姑娘。”
  绿萼脸一沉,轻喝道:“无礼!这是宫里的朱大人!”
  众女连称该死,跪下叩头不止。我忙道:“大过年的……都回去吧,不必在这里了。”众女面面相觑,忽然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瞬时洇湿了帕子。那将我认成玉枢的女人道:“奴婢们奉长公主之命,为朱总管哭灵。大人若赶我们回去,便是绝了我们。求大人开恩,好歹留着我们。”
  我只得道:“那你们去灵堂吧,不必在这里了。”
  那女人迟疑道:“殿下吩咐我们好生哭,其他事不用理会……”
  我自小与这些奴仆周旋,早已深厌,于是闻言大怒,冷冷道:“都出去!若殿下说你们的不是,只管叫她来寻我。”众人听得我对长公主语出不敬,骤然止了哭声,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我走到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只见父亲身着崭新的青布棉袄和青布靴子——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在汴城西市的官卖场中第一次见到他那样。自那以后的三四年间,我一直在心中称他为青布靴子。直到六岁那年的寒食节,我恢复了生父的姓氏,才唤他一句“父亲”。那些年的任性与固执,都在他的宽和温厚的笑眼中,化作久违的父女之情。
  他也曾带着我和母亲去汴河边踏春,他也曾追着玉枢拨开青青的柳枝奔跑,他也曾凝视母亲嫣然如醉的笑意,他也曾在我头上捧放过迎春花环。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人生最早的记忆中,那个与我享受汴河春光的“父亲”,究竟是我的生父卞经,还是我的继父朱鸣。
  他们都已经“死”了。母亲说,“死”意味着永不归来。
  父亲教我写字念书,教我算珠计数,连作画也是他启蒙的。他给我明辨的勇气,使我敢在陂泽殿上非古谮孔,毫不畏惧地与世家小姐们辩论不休。日后在深宫中兵行险招、倾力周旋,皆始于他的教导。他给我宽裕优渥的生活,悉心照料我们姐妹十数年。他真心爱重母亲,给予她可贵的真情和世俗的名分。我和玉枢这一对罪臣的后代,才能托庇在“朱”姓下,以清白无辜的姿态,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我大哭了一场,痛呼父亲。我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好好唤过他,如今再怎样也唤不回来了。
  绿萼跪在我身后,痛哭不止。良久,我拭了眼泪,吩咐绿萼将小钱叫了进来。我站起身,对绿萼道:“你去守着门口,一个人也不要放进来。就是我姐姐来了,也不准进来。”待绿萼出去了,我又对小钱道,“你来帮我将父亲的衣衫解开。”
  小钱一惊,道:“这……万万不可。奴婢不敢对老大人不敬。”
  我哼了一声:“不敬?”指着父亲的脸道,“你看看!他脸上手上都是些什么?!”
  小钱大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掩面退了几步。只见父亲脸上少了好几条皮肉,下唇缺了一半,俱修补完整了。右眼皮陷下,显然眼珠已失。他十片指甲全被拔下,双手见骨,十指虬曲,形状甚是可怖。我恨恨道:“我若连他是怎么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那才是不敬不孝。”
  小钱仍是迟疑。我冷冷道:“难道你怕?”小钱嗵的一声跪了下来:“奴婢怕大人瞧了伤心难过,犯了病。老大人已然是这样了,大人又何必……”
  我没有理会他,跪在父亲面前解开了父亲的腰带。小钱这才膝行上前,帮着我将外袍中衣一一褪去,露出包扎过的胸腹。透过薄薄的纱布,只见满满都是修补缝合的痕迹。左胸深深塌陷,肋骨节节寸断。想是一记重击打中了心脏,方致其死命。除下棉裤,但见小腿弯曲,胫骨已断。除下鞋袜,但见脚底焦黑见骨,显是烙过。我已不忍再看,掩上衣衫,伏在榻边痛哭不已。小钱已忍不住扶墙干呕。
  严刑拷问,竟至于此!当年乔致对韩复用刑虽重,好歹留了他一条性命,皇后与大将军却是孤注一掷,毫不留情。父亲左胸上重重的一击,定是行刑之人见问不出什么,所以恼羞成怒,方才重下杀手。当真心狠手辣,无所不为!即便皇帝派施哲监察,也不能阻止父亲被拷打致死的悲惨命运。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明知皇后不会坐以待毙,我明知她会奋死一击,我却固执己见,抵死不肯嫁给他。我既要自由,又不甘心辞官,我自以为逢时,却害了父亲的性命。如今我只能捶地痛哭,愧悔无极。
  忽听门外绿萼高声叫道:“大人吩咐了,谁也不能进去。”
  只听小简道:“奉圣旨,前来照看朱大人。你却让朱大人一个在房里,若伤心过度犯了心病,你和我都得脑袋落地。”
  绿萼讷讷道:“这……”
  我怒极,从地上跳了起来,霍拉一声开了门。只见小简正对着绿萼的鼻尖指指点点,绿萼被他逼得倚在柱上。小简见我满眼是泪,一脸愠色,顿时瑟缩不语,好一会儿才带着身后的四个小内监上前来行礼:“奴婢参见大人。陛下见大人仓促离宫,恐怕身边的人不够,所以命奴婢叫了几个御前得力的人,来服侍大人。”
  我拭了眼泪,还礼道:“臣女谢陛下隆恩。”
  小简道:“未知老大人在何处安放,且让奴婢向老大人磕个头再回宫复命。”
  我一指屋内,侧身道:“公公有心了。公公请。”说罢疾步走到父亲身前,将掩在父亲身上的衣衫重新掀开,这才向左一让。小简骤然见了父亲变形的尸身,啊地大叫一声,举袖掩面,转过身道:“这……这是……”
  我平静道:“公公不要怕,这便是臣女的父亲。”
  小简这才放下右臂,极不情愿地回望一眼。只见他背心一跳,嗷的一声吐出一口酸水,踉踉跄跄地抢出门外。窗外顿时响起了气流在胸腹之间耸动的闷响,像五脏六腑在滚水中欢快的吟唱。门外众仆妇都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赤裸的尸身,纷纷惊呼痛哭,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我命小钱关了门,为父亲穿好衣裳。过了好一会儿,小简方挨进来磕了头,失魂落魄地回宫复命了。
  小简走后,我这才起身去看望母亲,母亲却还没有醒过来。玉枢坐在母亲的床边,两个平日里相好的小姐妹并几个仆妇正陪着哭。众人见我走了进来,都纷纷行礼,鱼贯退出母亲的房间。玉枢奔了过来,抱住我的肩头大哭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我扳过她的肩,为她擦干眼泪,叹息道:“父亲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怎么不见弟弟?”
  玉枢抽抽搭搭地拿帕子揉眼睛:“弟弟带人出城了。”
  我愕然道:“现在家中正需要长子,他出城去做什么?”
  玉枢道:“信王世子从府中调了人过来,随弟弟出城调查父亲被劫的事情。”
  我担忧道:“今天是除夕,城门关得早。他们出去了,怎么回来呢?”
  玉枢哭得喘不过气来:“弟弟说,他今天若捉不到劫了父亲的歹人,就不回家来。”
  我头痛不已,抚额道:“罢了。由他去吧。”说罢上前看望母亲,却见母亲双眼蓦地一张,腾地坐了起来,抱着我直唤玉枢,又问我:“长公主派人进宫告诉你妹妹了么?她几时回家?”
  母亲已经伤心糊涂了。我心中一酸,流泪道:“母亲,我是玉机。”
  母亲怔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玉枢,方紧紧地抱着我,哭得声嘶力竭,口口声声道:“你这个不孝的孩子!你怎么才回来!”她右手一下一下地捶着我的背,涕泪横流,“都怪我,你明明嘱咐过,让你父亲不要出门。我不该由着他出去。我不该给他张罗那么多钱,他一出门,就被汴河上的河盗抢了……”
  我心中一动,扶着母亲的肩道:“母亲刚才说,父亲是怎样……”
  母亲只翻来覆去道:“我不该由着他出门去。我不该给他张罗那么多钱……”
  我只得扶她躺下,只看着玉枢。玉枢拉起我走开几步,道:“昨天早晨父亲的一个朋友找到长公主府,说家中母亲染病过世,求告一些银子料理丧事。父亲便对母亲说,他的这位朋友是难得的清贫有志之士,等闲不求人,如今有难,不能不帮。所以母亲便包了许多银子打发他去,父亲却说他要亲自走一趟去拜一拜才好。于是两人便揣了一大包银子出城去。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说罢又嘤嘤地哭起来。
  我忙问道:“后来怎样?”
  玉枢断断续续道:“一直到昨天晚上,父亲都没有回家来。长公主命人在城外找了一夜,今天中午才在河边的一座石屋中找到了父亲。就是……就是这个模样了,身上带的五十两银子也都不见了。他们都说,父亲是遇到了强盗。长公主殿下已经报汴城府衙知道了,只是今天过年,府衙也不得管。”
  我已经不耐烦见她哭,不由冷冷道:“我问你,强盗把钱抢去也就罢了,为何要将父亲打成这副模样?”
  玉枢茫然道:“我不知道。”
  我又道:“父亲受了很重的伤,你看见了么?”
  玉枢垂头道:“我……我不敢看。”
  我摇了摇头:“姐姐不要哭了,母亲伤心过度,弟弟又不在,家中全靠你我。”玉枢这才止了哭泣,怯怯地点一点头。
  用过晚膳,我叫玉枢陪着母亲歇息,又命众人回家团聚。众人本来不敢,我再三说了,她们才敢离去,仍有四五个仆妇自愿留下服侍守灵。
  夜深了,我在父亲面前呆坐了许久。忽闻外面一阵爆竹声响,窗纸闪了几闪,人群的欢呼声浪涌而来。我揉一揉眉心,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钱道:“大人,现在是子时正。”
  我贪婪地望着明媚的窗纸,亮光在父亲的脸上一跳一跳,像戏台上呆板的花脸,要尽力挤眉弄眼,才能体味出些许喜怒哀乐。为父亲装殓的人可谓巧手,将父亲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掩饰得很好,乍一看,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他的指尖光秃秃的血肉崩裂,都被一一缝合,绑上了粉白色的假指甲。他头顶上脱落的头皮,也修补了,并用假发遮掩住。我感激这双巧手,他让父亲也过了一个体面的新年。
  咸平十五年的春天就要来了,注定是一个干净明快的季节,没有暧昧湿冷的怀疑,也不会有焦灼苦闷的等待。因我与她,她与她,终于无人可等,无事可待。
  注释:
  '1'《晋书·列传第六·张华传》:“议者有责(张)华以愍怀太子之事不抗节廷争。当此之时,谏者必得违命之死。先圣之教,死而无益者,不以责人。故晏婴,齐之正卿,不死崔杼之难;季札,吴之宗臣,不争逆顺之理。理尽而无所施者,固圣教之所不责也。”
  '2'《史记·周本纪第四》:“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子共王繄扈立。共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王。夫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不下众,王御不参一族。夫粲,美之物也。众以美物归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犹不堪,况尔之小丑乎!小丑备物,终必亡。’康公不献,一年,共王灭密。”
  '3'《三国志·魏书·后妃传第五》:“初,明帝为王,始纳河内虞氏为妃,帝即位,虞氏不得立为后,太皇后卞太后慰勉焉。虞氏曰:‘曹氏自好立贱,未有能以义举者也。然后职内事,君听外政,其道相由而成,苟不能以善始,未有能令终者也。殆必由此亡国丧祀矣!’虞氏遂绌还邺宫。”
  '4'韩愈《送灵师》:“围棋斗白黑,生死随机权。六博在一掷,枭卢叱回旋。战诗谁与敌,浩汗横戈鋋。饮酒尽百盏,嘲谐思逾鲜。”
  '5'唐代诗人李远残句。
  '6'《后汉书·皇甫嵩朱儁列传第六十一·皇甫嵩传》:“(皇甫)嵩既破黄巾,威震天下,而朝政日乱,海内虚困。故信都令汉阳阎忠干说嵩曰:‘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不旋踵者,几也。故圣人顺时以动,智者因几以发。今将军遭难得之运,蹈易骇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将何以保大名乎?’”
  '7'《后汉书·虞傅盖臧列传第四十八》:“诩笑曰:‘志不求易,事不避难,臣之职也。不遇槃根错节何以别利器乎?’”
  '8'《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二十三年,代郡乌丸反,以(曹)彰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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