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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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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史易珠见了平礼,方坐在下首。周贵妃笑道:“朱大人初进宫,住的还惯么?”
  我答道:“多谢娘娘记挂,臣女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家。”
  周贵妃道:“初入宫的人,都想家。”眼见我甚是拘谨,便不再说话,只端起茶盏,缓缓吹着。须臾放下,向史易珠道:“珠儿,巳时后你去定乾宫的书房看看义阳。有人问你,只说是本宫让你去的。”史易珠应了。
  我听她叫“珠儿”,倒似在叫“朱儿”,忽一怔忡,这才想起此“珠”非彼“朱”,彼“朱”本当是“卞”。毕竟我的生父与继父,都是骁王党。周贵妃再美貌,再聪明,再和气,终不与我相干。
  不多时陆贵妃带着徐嘉秬与平阳公主来了。两位贵妃寒暄几句,便相对默然。锦素最后才到,但见她发间簪着一枚红玛瑙黑檀木簪子,正是我赠与她的。心下一软,顿时把昨天的不快忘记了大半。
  周贵妃微笑道:“锦素,永和宫住得还好么?”
  锦素忙起身回道:“皇后赐臣女居于永和宫悠然殿,臣女感念天恩,自是无事不满意。哪还有一丝不好?”
  陆贵妃笑道:“于大人就是会说话,怨不得姐姐疼她。”
  周贵妃一笑:“锦素是妹妹挑选上来的,还望妹妹时常提点。”
  陆贵妃淡淡道:“本宫待诸位大人,自当一视同仁。”周贵妃笑而不语。
  忽见屏风后紫影一闪,内官唱道:“皇后驾到。”众人连忙起身恭候。
  我悄悄向上望去,但见皇后身着紫云金凤曳地广袖长衣,戴着赤金璎珞项圈,脂粉浓重,珠翠满头。容貌只算得中人之姿,比之周贵妃固是远远不及,连陆贵妃也比她多了许多从容平和之气。
  礼毕,皇后笑道:“两位妹妹来得早。”
  陆贵妃道:“这是臣妾应尽之礼。”
  皇后的双手略显粗大,染了鲜红蔻丹,又戴了四枚鎏金点翠护甲,金赤华光更增肌肤的焦枯之色。皇后道:“宫中多年都没有新人进来了,这一次陆妹妹做主选进来的这四位姑娘,果然都很好。”
  陆贵妃道:“臣妾仰赖圣恩,不敢居功。”
  皇后道:“宫里虽说人少,可上上下下也有千八百人,每日琐事不少,咱们姐妹恐不得空亲自教养孩儿,四位大人正解了燃眉之急。况且宫里添了新人,我们姐妹也不怕长日漫漫,无人做伴了。”我听了不觉好笑,既说“琐事不少”“不得空亲自教养孩儿”,又如何“长日漫漫,无人作伴”?真真前言不对后语。众人一笑作罢。
  向来晨省在早膳之前,因此众人只略坐一坐便回去了。送过皇后,正要与锦素一道出去,却见桂旗自偏殿出来,向我行礼道:“朱大人请留步,皇后娘娘有请。”
  我不敢耽误,忙随桂旗进了东偏殿。但见南窗下一张宽阔的长榻,堆塑百花釉里红三足香炉散出丝丝沉香。皇后正坐在四扇苏绣美人大屏风后理妆,几个宫女静悄悄侍立一旁。屏后影影绰绰,赤金的微光一闪,是南窗下的灿烂春光。
  桂旗指了屏风旁一张椅子请我坐了,又到屏后向皇后道:“娘娘,这会儿传早膳么?”
  皇后道:“传膳,把朱大人的早饭也端进来。”
  不一时,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将我和皇后的早膳端了进来,摆了两副青瓷碗碟。又有一列宫人捧着漱盂巾帕等物,候在一旁。
  忽闻环佩叮咚,皇后扶了惠仙的手缓步而出。但见她只簪着一朵浅金色珠花,上着淡粉短袄,下着杏白长裙,一缕浅藤宫绦下,系着龙凤双环赤玉佩。脂粉薄施,眉眼顿时清晰起来。
  礼毕,桂旗引我在皇后对面坐定。皇后微笑道:“先用膳吧。”
  宫人们这才揭开盖子。皇后的早膳,不过是御田粳米粥、白面饼与八样小菜。我这边是粥与面饼,小菜减半。静静用完早膳,皇后便斜倚在榻上,我背靠苏绣屏风,坐在下首。
  皇后细细打量我数回,方才笑道:“先时熙平长公主荐你入宫,本宫心里还有些不放心。听陆贵妃说,你在殿上对答如流,可见长公主的眼光不错。不枉本宫与陆贵妃说了,要你进来。”
  我心中似打翻了一盏滚茶,一颗心躲在胸腔一隅抽搐不已,痛煞闷绝。我不动声色地抚去额发间的冷汗,小心回道:“长公主待臣女恩重如山。臣女不敢不恪尽职守、尽心竭力。”
  皇后满意道:“听说你读书很好。过去都是谁教你?”
  我垂目凝视手上的象牙短笏,沉沉牙白冰冷黏滞,一如我此刻的心境:“臣女由家父启蒙,也曾请夫子指点过功课。”
  皇后道:“日后在二皇子身边,日常琐事一概不用理会,你只管代本宫看住他的功课便好。二皇子的年纪小些,倘或力有不逮,你要替本宫多多留心才是。”我忙站起,郑重答应。
  皇后又道:“过几天二皇子便搬去长宁宫了,本宫就将这孩子托付于你了。”说罢将高曜素日的喜好细细说给我听,中间好些幼时的趣事。她絮絮说了许多,我只陪笑听着,偶尔应一两句。我并不能理解她身为人母的感受,听着颇有些不耐烦。然而听久了,又觉得她的神情越来越像母亲。一时勾起思母情怀,不觉落下泪来。
  忽听皇后道:“你哭了?”
  我忙收敛神思:“娘娘一片慈母之心,令臣女落泪。”
  皇后叹道:“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只盼着孩子们好。你看二皇子,那么小就要去上学。他清晨一走,本宫便坐立不安,一天要遣人去看好几次才放心。又怕学里的吃食不好,天天在宫里做好了送去。”我垂头不语。她忽而转了温柔亲切的口气道,“如今你来了,本宫也就有了臂膀。今后你便替本宫看着皇子念书,有什么事,及时来回本宫。”
  对儿女的关爱之情,并不因身份地位而有所分别。“娘娘放心——”
  皇后笑道:“你是长公主向本宫引荐的得力之人,本宫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心中感愧,举帕拭泪。皇后看着我的手帕,对惠仙道:“去将昨天送来的新帕拿来。”
  不一时,惠仙捧了几方绣花锦帕过来。皇后笑道:“这些是文绣坊的新鲜花样,昨天才送进来,就赏给你用。”芳馨接过锦帕,我忙谢恩。
  从守坤宫出来,红叶捧着帕子跟在我身后。只见最上一方胭脂色锦帕上绣着几朵银色六棱雪花,以缠枝环绕,甚是清新可爱。下面几方帕子,俱以五色丝线滚边。芳馨笑道:“皇后很喜欢姑娘,姑娘可以放心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皇后娘娘和善可亲。”
  芳馨笑道:“皇后对谁都好,唯有对周贵妃,从不和善可亲。”
  我忽然省起:“适才皇后与周贵妃似乎一句话也没说过。”
  芳馨道:“周贵妃专宠多年,后妃早已不睦。”
  我不禁怅然。身处高位的,得不到真情,淡然高远的,撇不清纠葛。
  “无欲实难”,若“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17',固然是好,然而人生却并非如此顺遂。我苦读数年,一朝入宫,所渴望的“锦绣前程”,终究也只是个囫囵画影。所求既不明,所得亦似是而非。后妃们尚有求不得的苦,何况是我?似皇后这般,切切渴望夫君的宠爱,亦不算太坏。
  芳馨见我叹气,不禁笑道:“姑娘有心事?”
  我摇了摇头,抛去胡思乱想:“二皇子的两个乳母是什么人?”


第八章 併尔嘉秬
  芳馨道:“奴婢过去并不在各宫服侍,二皇子的乳母是什么身份倒不清楚。”
  红叶在后插口道:“这个奴婢知道。去年穆仙姑姑命奴婢给守坤宫送东西去,无意中听到两个小宫女在抱怨二皇子的乳母王氏。只说她是八品将作什么的正房老婆,因此有些轻狂,很不得人心。”
  我沉吟道:“八品将作少监的夫人……”
  红叶笑道:“是了,就是将作少监!将作少监是做什么的?”
  我笑道:“那是营造坊下不知哪库的主管,专管内廷各项修缮事宜。”
  芳馨道:“原来有些来历,怨不得骄傲。”
  我又问道:“如今二皇子也不用吃奶了,还留着乳母做什么?”
  芳馨笑道:“姑娘不知道,皇子公主一出生便请了八位奶母喂养。如今虽吃不着奶了,但乳母们照料孩子比宫人们妥当,因此只遣发了六个,每位皇子公主仍留两位服侍。”见我沉默不语,遂问道,“才刚听周贵妃命史大人去大书房看望大皇子,姑娘可要去看看二殿下?”
  脑中浮现出乳母王氏的精明眉眼,顿时有些泄气,“不必了。我不去,自然也有人服侍得好好的。”
  芳馨会意,宽慰道:“娘娘说了,姑娘只理会二殿下的学业,别的一概不理。那王氏再张狂,也不与姑娘相干,姑娘不必烦恼。”说着扶我进了长宁宫西侧门。
  绿萼见我回来,忙服侍我更衣,一面捧了一盏碧螺春放在书桌上:“这是今春贡的新茶,姑娘尝尝。”我饮了一口,果然满口清香。只听她又道,“有一件事情,要讨姑娘的示下。”
  我放下手上的月梅青瓷盏:“何事?”
  绿萼道:“咱们刚搬来灵修殿,殿中摆设不足,姑娘何不去藏珍阁,挑些好东西来摆着?”我转头一看,果然正殿和北厢房之间的隔断架子上,只稀稀落落摆着几个碗盘瓷雕。
  芳馨笑道:“这又是你们这些小丫头们,没见识过藏珍阁,撺掇着姑娘去,好让你们开眼。姑娘别依她们。”
  我笑道:“东西齐不齐全,我倒不在意。”说着指着右首空荡荡的书架,“书架空着,比格子空着难看百倍。”
  绿萼忙笑道:“宫里有个藏书楼,叫做文澜阁,姑娘这就去选几本好书放在书架上,岂不更好?见识金玉珠宝,远不如见识书籍学问。”
  我笑问:“文澜阁是个什么地方?”
  绿萼道:“文澜阁在皇城西北角,是内廷收藏书画的地方。姑娘这样好的学问,该常去那里看看,也不枉千辛万苦地选进宫来。”
  我微笑道:“你说得那样好,我倒不能不去选几册书回来了。”
  芳馨忙道:“姑娘,午膳后还要去太后宫里呢。太后向来不午歇,恐怕一用完午膳就要过去。姑娘今晨起得又早,不如略歇一歇。文澜阁就在济慈宫的西面,姑娘见过了太后,顺路再去文澜阁便正好。若赶不及,明日去也使得。”
  我点头道:“就依姑姑。”说罢铺开画纸,绿萼忙上前研墨。
  我凝神思想,提笔画了一幅周贵妃的立像。只衣裳钗环相似,有笑容却无意态,点上眉眼,只有一二分像。绿萼赞道:“姑娘的美人画得真好。姑娘在画谁?”
  我心满意足地放下笔:“随手画的,也不知像谁。你收好。”
  绿萼笑道:“姑娘画得这样好,怎不拿去如意馆,找师傅裱褙了,挂在殿中?”
  半湿的墨迹渐渐被晨光掠去本来光泽,周贵妃脸上仿佛有泪痕渐渐干涸。我举画端详,淡淡道:“乐在闻道,不在显达,情在画中,不为娱众。”
  绿萼瞠目不知所对。我笑道:“我是说,这张还不够美,来日画好了,再挂起不迟。”
  用过午膳,芳馨和红叶服侍我起行,还没出长宁宫的门,便见一个绿衣内官走来道:“太后午膳后歇下了,不能见各位大人。”
  我行了一礼,“长宁宫女巡朱氏稽搡叩拜,愿皇太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那内官笑道:“奴婢一定替大人转辞。”说罢躬身去了。
  芳馨道:“太后素来不午歇的,这可奇了。”
  前有汉高祖在平城为匈奴所围,后有隋炀帝被突厥困于雁门。御驾亲征,岂是儿戏?皇太后自是极力反对,哪里还有兴致召见一群无关紧要的侍读女官?我转身回宫,淡淡道:“太后自有太后的难处。去文澜阁吧。”
  从益园的东南角门进去,向西走到小塘的九曲长桥上,忽见前面一抹青影隐在一丛玉色杜鹃后。我不由问道:“前面是谁?”
  芳馨张望片刻:“奴婢看得不真,倒有些像东宫的徐大人。”
  因益园的西门封闭,只得从西南角门绕行。出门便是西一街,远远只见那青色背影向右一转,往西去了。右首便是永和宫东墙,仰头见墙内两株银杏树高耸入天,银杏叶青翠欲滴,叶底藏着淡绿花穗。我不禁赞叹,“锦素宫里这两株银杏长得倒好,怎么长宁宫就没有这么高大的植株?”
  芳馨笑道:“永和宫里这对银杏,长了两百年了,如今已经没人记得是谁种下的。姑娘果真喜欢,就告诉内阜院,让他们在长宁宫也移植两株。”
  我笑道:“这样古老的银杏,哪里那么容易得,便得了,也不好移植。”
  芳馨笑道:“那就植小树,姑娘亲看着它长大,岂不更好?”
  嫡妻无宠,庶子居长,御驾北征,储位虚悬。高曜身为嫡子,本当生为冢嗣,可是就连御驾亲征这样的好时机,都不能助他登上太子之位。我身为侍读,与他命运相连。待小树合围,又不知是何等情形了。念此不觉伤感:“待长成乔木,也不知我还在不在这宫里了……”
  芳馨原本走在我身后,听了这话,疾行数步,赶在我面前道:“在宫中为人,须知避忌。好好的发此悲音,这是大大的不祥,快啐掉!”
  我一笑,忙往地上啐了两口:“我不过说句玩话,姑姑何必当真?”
  芳馨正色道:“宫里人多,是非也多。姑娘服侍皇子,万不可有一丝懈怠。这般灰心丧意的话,不可再说。”
  芳馨的神情口气,像极了平日母亲教训我的模样。我心中一暖:“姑姑放心,我再也不说了。”
  芳馨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道:“于姑娘就住在永和宫里,姑娘要去看看她么?”
  我迟疑道:“这样去可唐突么?”
  芳馨笑道:“那有什么?不过顺道看望,在不在,说句话便出来了。这会儿刚用过午膳,想必没什么事。”
  我点点头:“那便去瞧瞧。”说罢吩咐红叶等候在宫外,只带芳馨走进永和宫。
  日光幢幢,宫苑寂寂,树影移窗,杳无人声。我走到西配殿的门口,正要扬声,忽听里面有人低声道:“才刚听济慈宫的宜修说,早膳后陛下去太后宫里请安,太后劝他暂放亲征之念。恰巧皇后也去了,便一道劝着。陛下不好恼太后,便将皇后申斥了两句。皇后自觉委屈,在太后宫里哭到午膳时分才走。”
  只听锦素道:“这等秘事母亲从哪里打听来的?若被拿住可是大罪。母亲虽然与宜修姑姑交好,但也不能犯险越矩。”
  杜衡道:“我与宜修不过闲话两句,旁人怎会知道?且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只是下次你不可再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位朱大人了。只怕她已有所疑心也说不定。”
  锦素笑道:“玉机姐姐待我很好,母亲放心吧。”
  杜衡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位朱大人殿上应对出格,连孔夫子都敢诽议。且私下瞧着却有些阴沉,小小年纪,敛情若此,绝非等闲。她若是服侍公主倒也罢了。可她服侍的是嫡子,咱们却不能不多留心了。”
  锦素却不以为然:“二殿下是嫡子,理当做太子。我与玉机姐姐,有什么可争?又有什么可留心的?”
  杜衡冷笑道:“周贵妃和皇长子,可是皇后的肉中之刺、喉中之鲠。若二皇子做了太子,将来又做了皇帝。焉知不会再有人彘之祸?”
  锦素倒吸一口凉气:“母亲所虑也不无道理,只是咱们在这里胡乱猜度,却不知贵妃的心思如何。”
  杜衡道:“眼下陛下虽偏爱贵妃与皇长子,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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