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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罗刹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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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寰是真的笑了,像是暗夜中盛放出一朵优昙,“原来我值这个数。”
    是嫌多还是嫌少?顾承不敢问,想着她刚才绽放的笑容,比想着那三百两银子还令他难过。
    “灶上的事我不会,洒扫也没做过,女红学过但针脚粗,绣娘说我没天分,她不知道,其实我是故意的。”她笑着看他,“这些我都可以学,做得不会比你家小丫头差。往后月钱不用给,多早晚还完那三百两,咱们两清,你放我走。”
    顾承慌了一慌,“不是,你……你想差了。”他急忙解释,“我不是买了你,也不是让你来我家做丫头的,没有那个意思。”
    她收了笑,“我虽落难,可也不给人做妾,这事没得商量。”
    他更慌了,脸上越来越烫,“那也不会,绝对……绝对不会。”
    她不理会他的窘态,上下打量起来,“你这岁数,养童养媳,有点晚了罢?”
    顾承抚着额头,只觉得手碰到的地方铮铮地疼,“不用还钱,算我白养你的,就当是,我欠你的人情。”
    她记得那天掉在地上的钱袋子,顶破天里头也就二十两银子,为二十两,花了三百两,还不必还,这不符合常理,透着诡异。
    “顾爷是做什么的,还没请教?”她改了称呼,却也没让人觉得有多少客气。
    这是个逃不过去的问题,顾承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是,北镇抚司的……”
    她脸上当真变了颜色,好像看仇人似的,看了半日,又平静下来,“那天没瞧见你啊?”
    顾承点头,“我是管粮秣的,寻常差事轮不上我。”说完想起不对,莫名惊诧,“你能记住那天,所有人?”
    她淡淡笑着,“仇人嘛,总得记住面孔,省得日后冤杀了好人。”这话从一个比花儿都鲜嫩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真可谓毛骨悚然。
    顾承安慰自己,她不过是逞口舌快意,一个小女孩还能当真寻仇去?他好好待她,过几年舒心日子,从前的仇怨也就淡了,这世上没有时间打磨不散的情感。
    看着她安静摊在膝头上的手,顾承觉得该给她些独处的空间,她会有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去西屋看看,收拾好了,再来叫你。”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管粮秣,俸禄也不多,哪儿来的三百两?”她问得清清楚楚,“贪污来的钱粮?”
    顾承庆幸自己背对着她,他瞧不见她的轻视怀疑,她也瞧不见他的尴尬羞愤,“不是。”
    明明该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教他愣是说得缺了底气。可惜她不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或许知道,所以故意为之,“那更奇了,该不会是用,你同僚孝敬你的贪污之物?或者干脆是拿,我们家的东西?”
    阴暗角落里倏地落下一道黑影,砸在他脸上,砸得他满面赤红,满眼金星。
    身体的反应先于语言,再他还思忖该如何回答时,他的手已然拽开房门,他便已一种夺门而逃的姿态回应了她的质问。

☆、第6章 音信

该问的事得问,该见的人也得见。家里突然多出一位来,顾承须得和母亲徐氏交代清楚。
    原本带着十二分的忐忑,又不好叮嘱太过,他陪着小心将沈寰带到徐氏面前。不料沈寰举止进退有度,十足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做派,对徐氏恭谨有礼,言谈间还透着些许关切——那是之前顾承在她身上感受不到的热度。
    徐氏久在病榻缠绵,鲜少出得门户,对外头的天地已有些陌生,加之出身有限,眼力自然也有限,饶是如此却也觉出沈寰非比一般。
    拜见完毕,母子俩关起门来,私下说话儿。徐氏仍存疑虑,“承哥儿,她真是你那个同年,叫什么沈湛的妹子?你说他是顺天府人?哥哥没了,连个亲戚都没剩下?”
    顾承头一回在母亲跟前儿撒谎,还是弥天大谎,自觉难以启齿,抿着嘴点了点头,权当是答复。
    徐氏长叹,“可怜呐,多水灵的一个闺女,我瞧着不像是小户人家出来的……你预备怎么着,就这么养在家里了?”
    顾承点点头,“托付给我,我就帮忙照看着。等她大些,再为她寻个可靠的人。”
    徐氏突然咳嗽起来,帕子捂住口,边喘边道,“怕不方便罢?你还没成家呢……她哥哥,当日就这么和你说的?没说……没说别的?”好容易止了咳,呷了一口茶,“我是虑到,将来还得为她置办嫁妆,白养了这些年,咱们家未必落好。”
    顾承吃惊的看着母亲,“娘,这话什么意思?”
    徐氏的眼神透出恨铁不成钢,“过了年,她不是十三了么?也不算小了,你就没想过……模样是真好,言谈也爽利,家世虽差些,日后给你做个小,我看还是使得的。”
    顾承神色一凛,“您想多了,绝没这个可能。她是个孤女,我心甘情愿照顾,拿她当亲妹子一样照顾,您方才不是也认了她做闺女?我要是存了别的心思,就是趁火打劫,趁人之危,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他没这么激动过,额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徐氏急忙摆手,“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娘都依你。唉,现如今你们小辈的事儿,我也瞧不清楚,索性撩开手不管了罢。”
    顾承表了态,家里人不再拿这事做文章,一句玩笑也不开。沈寰便在西屋里安静过起日子,一身孝服,头簪白花,腰身挺立,脖颈修长,比寻常人穿姹紫嫣红更具风致。有时俏生生往院中一立,极自然的接过含香手里扫帚,不像是没干过的,倒像是比含香还要精心几分。
    旁人不晓得,祝妈妈和含香两个已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也就忽略了,她脸上时常泛起的冷冷寒意。
    可等顾承下了职,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先看见她在院儿里浇花。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过意不去,上前夺过水舀子。动作大了,清水泼洒出来,淋淋沥沥湿了自己一身。
    沈寰先笑出来,“抢什么?那花儿不会被我浇死。”
    顾承为方才的举动后悔,沉着嗓音,“说了不让你做这些,你不是家里的丫头。”
    沈寰笑而不语,站在他对面,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头再抬高点,就能看见天了。
    此刻在她眼里,他就是离天最近的男人,只要自己扬起脸,好像就能拥有一切。这样想着,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再一拧身,慢慢的走回屋里。
    顾承进退不得,背着手在树荫下发怔。一会儿听见门开了的声音,她站在那儿,身姿坦然端立,浅浅笑着,“我沏了茶,进来喝一口罢。”
    他放松下来,跟着她进了屋子,不大的房间窗明几净,窗棂下摆着几棵文竹盆栽,是冬日里一抹难得的绿。可最碍眼的还是架子上的一套衣裙,鹅黄配艳米分,鲜嫩的触目惊心,是她从留仙阁里,穿回来的那身。
    “你还留着它?我替你拿去烧了。”顾承好心提醒。
    沈寰摇头,“不用,每天这样看着,能让我记起好些事来,我怕以后忘了。”
    顾承接过她的茶,手指微有一颤,“该忘的还得忘,人生不满百,不必常怀百岁忧。”
    沈寰绷紧嘴角,神情安然,“茶要趁热喝。”
    顾承从善如流,抿了一口茶,忽然抬起头,“你放了什么,有股不一样的清香。”
    “是有松香罢,这季节也就剩下这个了。”沈寰转着杯子,从容转过话题,“有个事儿请教,往后我该怎么称呼你?”
    顾承笑了笑,“你是我妹子,当然应该管我叫哥哥。”
    沈寰头颈不动,眼神却是在拒绝,“不成,我有三个哥哥,可惜他们命都不好。我不想这样叫你,怕把你也叫坏了。”
    这是她的歪理,顾承不以为然,问道,“那你想怎么叫我?”
    沈寰一笑,洁白的贝齿不露,“称呼纯钧,你答应么?”
    简直不成话,他们虽是同辈,可身份是兄妹,那两个字是朋友和妻子才能叫的,要是被她这样唤出来,便是公然占他的便宜。
    顾承断然拒绝,“当着人前,你叫我三哥,背着人后,你怎么称呼都行,但不能叫纯钧。”
    沈寰猜到他会这么说,单问道,“你行三,前头该有两个兄长的。”
    顾承目光一黯,“大哥是襁褓间就没了,二哥十二岁上得了风寒,也没保住,就只剩我一个。”
    原来他也算亲缘薄的,沈寰直白道,“也许咱俩都方人,搁在一处才能相互抵消。”
    顾承眉头皱紧,还没说话,听她又道,“不过你没我厉害,举家只留下我一人儿。才刚说叫你三哥,你不知道,我以前和我三哥最好,也最不好。我们只差四岁,能玩到一处,可玩一会总要闹起来。他也不让我,真是没一点男子汉的气度。不过那天锁他的时候,他没哭没闹,慷慨从容,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我知道他想回头,再看我一眼的,可还没等扭过脸,就被他们推搡着带出门了。”
    顾承下颌轻颤,因为词穷而垂头,喉咙间有苦涩的感觉,是方才喝下去的茶,这会儿才品出味儿来。
    无处发泄的思念,及时收住了,沈寰敛容,对着他行了一礼,“打今儿起,我就叫你一声三哥了。我知道你诚心待我好,那么一事不烦二主,请三哥帮我打听着,我父亲,还有哥哥们,如今是什么境况。案子审到什么地步,他们是生是死,我都不忌讳知道。”
    她脸上的神气像庙里菩萨一样端庄,顾承连忙正色应道,“我一定尽力。”
    虽说北镇抚司里,各人分管一摊,但打听起事儿来,也不那么困难。新年还没到,旨意已降下,沈家三子发配西北充军,等不及开春,腊月里便要押送启程。
    顾承听了这个消息,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至少命是保住了,以后的事就全凭造化了。他应允过沈寰,也觉得不能有所隐瞒,自己先冷静了情绪,之后一五一十的说给她听。
    沈寰只是喃喃自语,“西北……”想了好久,才问,“西北大了,到底是哪儿?”
    顾承想了想,“好像是甘州。”
    沈寰点点头,“听说那儿很冷,我三哥是顶怕冷的。”
    “能活着就好,也许将来还有相见的机会。”顾承嘴上这样说,心跳却如擂鼓,这分明是不负责任的诓骗,万里关山,要她一个女孩如何飞渡?
    沈寰忽然乖巧的笑了笑,好像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我爹呢?朝廷还要拖着不决案?”
    顾承照实回答,“年前不会有消息了,皇上近来好像没心思理会这事。”
    沈寰笑了,“是皇上没心思,还是司礼监常千岁没心思?这是他一年最忙的时节,忙着收礼,忙着清点京里和外埠官员,谁该升迁,谁该下狱。”
    她是官宦世家熏陶出来的,年纪不大,却是有些见识耳闻。顾承叹了叹,“先别想了,安心过完年,我相信你父亲,你母亲在天之灵,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沈寰有些失神,摇着头,“那批军饷一共十五万,不是父亲贪墨的,是为边关的将士向朝廷要的。那么多人,缺衣少穿,过冬的衣裳都极寒酸,父亲是看不过眼,对待同袍不该这样。他为朝廷守登莱,练水军,平倭寇;又转战辽东,戎马半生。他或许有别的错处,但不该是为这个,他们不该用这件事要他的命。”
    也许没什么应该或不应该,一个借口,成全的是一个朋党,排除异己,安置亲信。顾承觉得沈寰不会不懂,只是不能接受。
    这个理由不牵扯自己,仿佛就是天经地义,人群的麻木和群体的为恶,大概不外如此。
    顾承缄口不言,因为没法再劝。
    沈寰渐渐回复了神气,瞳仁好似湿润的墨滴,“我爹常说,他最好的归宿,是战死在沙场上。”

☆、第7章 手刃

北方规矩,出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
    沈寰穿着一身孝,脸上带不出什么喜色,可顾家没人和她认真较这个理儿,只有觉得她孑然一人,身世飘萍,实在堪怜。
    早起顾承进了北镇抚司衙署,听人聊起一桩年里发生的惨祸。前任兵部尚书沈徽死在了狱中,不是受刑不过,也不算是瘐死,竟是被冻死的。再一打听才知道,说是当值狱卒吃酒,不知是好心还是沈徽索要,给了他一壶,他喝得酩酊,倒在了地上。狱卒以为他没了气,将他拖到积雪里埋了起来,一个晚上过去,人是真的没了气儿,第二天再看时,身子都僵了。
    沈徽迟早要死,所以上头没深究,论起来一个狱卒敢仗着酒胆做这样的事,也不像是那么简单,反正顾承是不信的。案子审到现在,仍有多处不清不楚,兴许就是司礼监授意,才会以不明不白的方式,结果了这个人。
    可他该如何跟沈寰交代,心里全然没了底。那天听了她的话,他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英雄,英雄以这样荒谬的方式死去,让他觉得,他所处的朝堂和时代,也都是极为荒谬的存在。
    天儿好的时候,沈寰也会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捎带手帮着含香,给徐氏煎煮汤药。厨房是祝妈妈的天下,除却煎药,平日她不喜欢旁人踏足。
    今日祝妈妈出了趟远门,跑到隔了五条街远的地方,只为买两捆新下的冬笋,是早起顾承念叨了一句,她听见了。她没听见的,是昨儿晚上,沈寰和顾承聊起春笋做的腌笃鲜。从前沈家的厨子是南边人,沈寰从小吃惯了吴中味道。
    祝妈回来,像是受了老大惊吓,按着胸脯抱怨,“现今的人真不讲究,青天白日,又才过了年,穿街过市拉人出城掩埋。哎,出行不利,真是晦气。”
    沈寰淡笑,“您先坐着歇会儿,喘口气儿,一会给菩萨上柱香,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祝妈妈兴叹,“罪过啊,哪儿能那么轻巧,我可是瞧得真真儿的,被单子底下露出一张脸,是青色的。一条胳膊垂在外头,连打弯都不会。定然不是好死的,咳,这是废话,北镇抚司拉出来的人,能有几个全须全尾的。”
    沈寰皱下眉,“北镇抚司?那不是三哥待的地界?衙门口做事也这么不讲究?”
    祝妈妈一面找刀要削冬笋,随口应她,“这世道不讲究得多了,何况死的是罪人。瞧那模样也有五十开外了,一把胡子留得挺得意……不提了,早死早超生罢。”
    沈徽今年五十六岁,平日里好留长须,军中有人戏称他为美髯公。沈寰手脚一阵发凉,认真蹙了眉,“胡子?您瞧得真仔细,那人生得什么模样,瞧清楚了没?”
    祝妈妈干起活来专注,有点不满意她老问起这个,敷衍道,“脸都青了,看一眼吓死人,谁还盯着仔细瞅。”
    话没说完,药汁子扑了出来,沈寰连忙起身,挪开罐子。喊着含香进来,自己不言声,一闪身出了厨房。
    晚上顾承回来,发觉沈寰脸上现出拒人千里的神色。兴许是他心虚,总觉得她一双眼睛又有了初见时的寒气。她脖颈挺拔,坐在椅子上翻着书。
    鬼使神差的,他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在家闷么?等开春,我请个西席先生,教你读书。”
    她从书上挪开眼,清清亮亮的看他,“四书都读完了,还学什么?”
    膝上摊的是尚书,撂下搁在一旁,又笑着问他,“三哥是两榜进士,自己就能教我。有句话请问,洪范里头的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是什么意思?”
    这是鼓吹帝王可以为所欲为的,虽然后世另有解释,好像于当世却并不起作用。
    顾承不解,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心里有些乱,答得也有些乱,“东坡学士曾释义,这话确是说为君之道。可是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公议赞成的,君主就推行,公议反对的,君主就放弃。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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