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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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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韶音眼神微微一凝,那个少年穿着一身绯衣,几乎融在宴厅作背景的大红绸中,然而,他眉目间轻薄高傲的神态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打量着看人的时候,眼睛似乎比眉毛高。
这个人有点眼熟,像是……去世的华翰尚书的独子金浣烟。邓韶音不太确定,便听见他旁边的黎灼唤那个绯衣少年,言辞间很是客气:“流霜,又到了并肩作战的时候了。”
流霜?倒是好名字。然而,邓韶音来不及感叹,场中这时因为各人暗自运功运功,陡然静下来,可以清晰地听见袅袅飘飘的女声细腔。
在满场的混乱哀嚎中,最前方搭建的戏台上,仍有名伶水袖青衣,婉转着歌喉吟唱!他们没有在场上进食,所以也没有中毒,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所有的伶人都踩着伴奏腔版的音符,一丝不苟,毫不为场上的混乱所动容。最前面的花旦一身水袖湖蓝戏衣,头戴捻珠五色呈祥飞凤冠,额前缀着小穗、泡子,手中泥金折扇画着一张人面,轻轻摇晃,半开半阖。
邓韶音如果再观察得仔细一些,就会发现,那花旦巧妙地举袖掩面,兰步每每落下,后方的戏板就急促地扬上去,她轻启朱唇,如是唱出一句挽词:“薤上露,何易干。露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是什么戏剧曲目?史府为何会邀请伶人在大喜之日演唱这种曲目?邓韶音背脊发凉,几乎跳起,想也不想地伸手按上有思的刀背。
饭菜中下的毒并不重,陆陆续续地有人逼出毒性坐起,不敢再进食。他们席坐在软垫上,被青衣花旦这种凄恻凛冽的唱腔所慑,纷然静默地看向台上。
那花旦挥动手中的纸剑,指着旁边的武生心口,启唇便唱:“便是那满城烟柳送孤魂,噫——浮光将歇,幽玄未暝,黍离声荡中,凝碧楼百名弟子长身而起,当先征战。”
凝碧楼?邓韶音侧眸察看,听到这句有异的唱词,在场的凝碧楼诸人已经悄然变了脸色,纷纷以朱倚湄、黎灼和那个流霜为中心聚拢在一起,警惕地相背防御周围的动静。
——这绝不是史府中人原定在婚宴上表演的曲目!而是这群伶人想要在此借表演告诉在场众人什么!
那花旦快速地接了段叙事念白:“汝尘小镇,沸沸汤汤,这百位凝碧楼弟子,个个奋勇当先,列阵杀敌忙,却不知那敌手只有一人,一个怪物——”
她嘴唇一张一阖,快速地念:“那怪物心狠毒辣,只凭一竿玉笛,宛如幽冥之音,渺渺从九幽归来,他一人一剑,横笛而吹,斩杀汝尘一百多位外城子弟,吹笛御使他们反攻凝碧楼弟子。”
“料我中州第一门凝碧楼弟子宅心仁善,百姓虽死,亦不忍伤其身,竟被那人一剑一剑接连斩杀!而在夔川总坛通过水幕遥遥看着的凝碧楼弟子,亦被他隔空弹指封喉!”
“凝碧楼分坛空,汝尘亦绝!”
满堂寂静若死,汝尘毗邻南离,是防守南疆浮槎海天堑的门户城市,居然就这样被一个人轻轻易易地灭了?在座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多少通过门路知道些关于隐族人的消息,汝尘一旦失手,隐族岂不是……?
这些人中最震惊的当属邓韶音,他已经派一支靖晏军的分队先行前往汝尘察看战况,然而,从队长的回复来看,那里并没有过大战的痕迹!倒真像是如面前戏子所说,是被一个人,用什么诡异至极的禁术所灭。
那个人是谁,是隐族人吗?
满堂死寂中,旁边武生跪地高声问道:“欲问那杀人罪愆者为谁?”
湖蓝裙服的花旦尖声高唱:“此人黑衣猎猎扬扬,容颜美极近乎生邪,作和你一般打扮——他姓陆,名栖淮,是杀汝尘满镇的罪人!”她一抖手中折扇,扇面上纤毫毕现地题画着陆栖淮的肖像,眉目俊秀至极,有一种不辨雄雌的美,近乎妖孽。
“什么?”邓韶音踉跄后退,只觉得心扑棱棱沉到谷地。如果陆栖淮是那个始作俑者,那和他一起去南疆的沈竹晞和云袖,现在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他努力回忆着几个月前匆匆一面时陆栖淮给他留下的印象,忽然惊愕地卡紧了双手——那个镜子里的人!他之前怎么没发现,云袖在客栈里使用镜术的时候,那个破了分镜的人,同样一身黑衣,多么像陆栖淮,而且与这段戏剧中描述的手法如出一辙。
“这,这是真的吗?”死寂中,有老者的声音发颤着问,声音苍枯干涩,然而却稳稳地让每一个人听见。
仿佛沸水中滴下热油,全场的宾客亦沸腾起来高声攀谈或低回耳语——这戏剧出现得太奇诡,再加上今日婚宴上难以料及的众多奇险之事,让他们认真考虑起那青衣花旦所讲的寓意。
然而,还没有静默多久,花旦忽然衣袂带风,翩然踮起,素手从水袖中抽出一把纸剑高低舞动,不论手腕如何挥,剑尖始终直指旁边那武生的咽喉。
大多数人都以为她是在表演,只有极少数人看出,花旦后脊绷得笔直,脆弱的纸片在她手中绷得极为锋利,忽然一抖而下,刺入武生喉间!
众皆哗然,只见冷光如电呼啸而闪,花旦霍地抬袖一拂,台上数十演员也拂袖而起,翩翩扬扬的衣袂将台间景象挡住。也不过片刻后,演员纷纷退开,花旦平平抬起手臂,身前只有一个染血的木偶委顿在地,而地上有指剑划过的凿痕。
所有观者被这变故一惊,沉凝半晌,高声叫好。然而,花旦忽然提着嗓子唱了一声休止的音节,女子的声音尖细而清嫩,却压过了全场所有的声音。
邓韶音茫茫然站在那里,这时方才回过神来,他侧身看去,心猛然被一只手攥住了——什么时候,那些凝碧楼的人居然不见了!全场除了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今日本该大喜的“新娘”去了哪里。
花旦唱腔到此戛然而止,她静立在抬手,缓缓撤去掩面的袖口,当空转了一转,轻盈若仙。日光投彻在那张盈盈美丽的面容上,眉眼如远山长黛,却是被风霜催折过的山山水水,充满了冷寂萧瑟之意。
“云袖?”邓韶音惊骇至极,不敢相信居然是她。
既然是云袖在演出中讲出来方才那番话,那陆栖淮和汝尘的事,恐怕多半是真。
显然,在座的诸人几乎也都是持这样的想法——云袖曾是郴河云氏的少主,高门贵胄,更是曾在七年前的夺朱之战中立下大功,全场的宾客没有不知道她的,只是微微疑惑,为何她销声匿迹七年,偏偏在此时此地出现,还恰巧揭晓这段隐情。
云袖站在戏台上,举袖齐眉,容色凝肃:“小女子人微言轻,生怕直言此事,诸位不信,只得出此下策。”她向四方一拜,袖间菱花镜一闪而出,四角精巧成弧,镜面上烛光如海,仿佛有看不见的烟火封印在里面。她对着众人,有眼尖者早已认出,再无怀疑,这就是云家镜术里代代相传的菱花镜!
“云袖姑娘,真的是云袖姑娘!”有人站起来失声道,而更多的高门贵胄缄默地注视着这一位当世奇女子,心里已将她的话信了大半。沉寂如雪的死寂中,围拢的人群忽然抬头齐齐发出一声惊呼——风声呼啸而过,闪亮的电光穿过史府洞开的正门,直射而入。
那是五根绞在一起的琴弦,抖得笔直,从天而降!
炫目的光华照在锋利的琴弦上,折射出霞光万千,笼罩住在场所有人。他们屏息仰首望着那五根弦,惊叹着匍匐下拜。万人景仰中,长弦如剑自天外飞来,直插在堂前题着“人中龙凤”的牌匾上,霍然直刺,迎风摇曳,宛如在寒冬里被烈酒浇洗过的带刺的花,绽出清光万千。
缟色身影拔足而起,从云间一掠而过,踏足在牌匾的一角,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那女子凌空招了招手,琴弦跃到她掌心。
“天呐,那是神女吧!”
“差不多,看见她眉心的朱砂了吗?那是凝碧楼高层的象征!”
“是凝碧楼的湄姑娘,她来了!”
朱倚湄这时已褪了新娘服,除去人皮面具,一身枯槁白衣,不施粉黛,像是披发戴孝,脸容却凝晕着霜雪,衬着眉间一点殷红如血,年长的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惊才绝艳的金夜寒楼主的身影。
她手指拭过琴弦,脸色苍白如妖,脱口的声音也带着奇怪的嘶哑,然而,在场的那些喧嚣的士兵和世族,不论老幼尊卑,都静静地听她讲话。
“我刚刚接到楼主密报,确实如云女侠所言,汝尘已灭!”
“如今楼主坐镇夔川,第一战中,凝碧楼已损失一百多位弟子!”
“敢问湄姑娘,这件事和隐族人有关系吗?”人群里有人朗声道,掷地有声。
“不知道,陆栖淮是中州人。”朱倚湄声音一顿。
她神情极其悲愤,用嘶哑的声音低呼:“陆栖淮曾欺骗撷霜君到南离,意图暗中杀死撷霜君!”
众皆哗然,撷霜君是七年前那场战争中的第一英雄,凝碧楼自两月前放出他重现中州的消息后,寻找撷霜君的浪潮就一直没有停息,却原来,原来被这样一个人暗中加害!
“湄姑娘,如今……撷霜君还活着吗?”云袖颤声道,脸色一霎惨白如纸,令人望之大起同情之意。有人被她情绪所感,也一迭声吵吵嚷嚷地扬声询问。
“你们放心,撷霜君好端端地活着,不久就会过来与你们并肩作战!”
朱倚湄纵身下跃,俯身在人群中一点,抱起桐木雕花古琴再度掠起,琴上只剩最后孤零零的第六根弦,她屈指劈下,琴弦从中绷断!琴案光洁如镜,映出她肃杀的面容——
“我朱倚湄在此,以凝碧楼前任楼主所留的须怜琴为誓:就算凝碧楼只剩一个弟子,势必上天入地,诛杀陆栖淮!”
女人的声音单薄,却带着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长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却没有人发出第一声,直到——
“我将彻查此事,绝不畏葸,带领靖晏军肃还汝尘亡魂安息!”邓韶音振臂挥刀,铿锵的声音有力地续接上去。
“倘若有负今日诺言,便如此石!”靖晏少将声音铿锵,响彻天际。
他手起刀落,手中有思长刀唰然将万钧巨石从中崩裂,轰然地烟尘四起中,他静立如渊停岳峙,一身红妆,肃杀如血。
正文 第78章 投躯无归年其九
“呵,你这就想走?”
原本是全中州最盛大的一场婚宴,如今竟已这样的局面收场。草草杯盘,灯火昏昏,台上厅中幢幢人影也渐次散去。然而,忽然有一道声音如是传来,云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神色如常,居然是单独传音给她一个人的。
兔起鹘落间掠过渐次散场的人丛,紫袍神官施施然落在台上,仍旧撑着伞不愿见晚间的暮光。他一拂袖,四散开的淡淡烟雾阻挡住众人视线,只依稀看见袍角一闪,他站定在那里,手在胸前划动,看似极慢,实则飞快,瞬间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一头,云袖想要抽身疾退,然而空气中却传来极大的吸力,她忽然不受控制地一头栽下,倒飞出去!漩涡一样无形的灵力凝作刀锋,一道一道撕剐着她的脸,仿佛要削下一层皮。
然而,殷景吾凝神细察,手指却微微一滞——她脸上没有人皮面具!她本来就是云袖的这副模样,这怎么可能?
殷景吾猝然停手撤了法术,云袖身子一晃,双腕间缠绕的丝带陡然弹出,如多出的手臂支撑在地上,而她旋身而起,平平地举起手腕,对向殷景吾。
她袖中有光如匹练,肃杀着跃动,是一面镜子——镜术!她要用郴河云氏绝世无双的镜术了!
殷景吾在七年前见过这个手势,是分镜术的开篇手势,他心一凛,坚信对方是假冒云袖的想法便有了些微动摇。
“云沾衣,莫非你要在此地对我出手?”平逢山神官紧握住白蔷伞柄,冷冷地凝视着对面的故友,不怒自威。
不远处的神庙,就是他们当年四人组队、搓土为誓同去同归的地方,如今,云袖居然要在这里对他动用镜术?
云袖微微一怔,神情缓和了许多,向后退了一步:“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我只要杀了陆栖淮。”
她语声一住,顿了半晌:“请你不要拦我,决不!”她抬手指着他,袖间菱花镜面冷光如雪,被三根手指居中拦扣,她一步步点足后退:“不要拦我!”
退出一丈外,她蓦然转身,一下子破窗洞穿而出,在红绸绫罗飘荡中宛如一只飘飘簌簌的蓝蝶,而簇拥上去的红墙仿佛点燃的火。
殷景吾没有出手留下她,只是静默地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冻。远去的女子还是同样的容颜,却在如此的外壳下有了截然不同的灵魂。七年过去,他亦心境全非,不能再苛求故友初心不变。
紫袍神官蓦地一振衣衫,冷冷掠起,拂袖散了台前的云雾,而后撑伞当空,从厅堂正中横穿而去。
满厅不欢而散的宾客纷纷仰头,几疑是自己看见了仙人。今日一过,这场动乱将会传遍整个中州。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子珂在房中点起了安神的炉烟,飘飘袅袅中,氤氲在桌前相对而坐的三人身上。
幽草将被击倒昏过去的史画颐抱走——她在看到父亲当众被杀的惨烈场景后,不顾一切地拔剑而起。史画颐年幼时曾得到三无阁的几页残剑谱,虽然学艺不精,拼命之下却也气势骇人。
幽草清晰地看见,沈竹晞将史姑娘击昏之后,无声地按着胸臆叹了口气,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史姑娘大概是如今除了段其束之外,三无阁唯一的传人了,苏晏于她,不仅有椿萱的血海深仇,亦有师门覆灭之恨。
如今的史画颐,熟悉得让她触目惊心,她忘不了史姑娘听说琴河城的事情时,眼里那种渐次变换的光,从难以置信到愤怒如狂,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身上永久地毁灭了。未来的日子,内心充满灼热复仇之火的她,也不再是从前明净稚丽、养在深闺的史家幼女,而会变得和自己这样的江湖人一样,在冷酷的大潮中慢慢迷失健忘。
幽草从前也是这样,一心复仇,灵魂如同在地狱里灼烧。在夺朱之战的第三年,她趁乱杀死自己的仇人,跌撞着逃进药医谷,遇见了谷中看守医书的老者。
老人穿着白袍,立在书架间,掌心开满了纯粹的药力催生出来的白莲花,对她伸出手。那时,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聆听老人的谈话,直指心灵。
“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而世人复仇,却如火中取刀。”
“你是报仇了,可是又如何?那之后,你内心的荒凉将无所遁形——路已走尽,还能如何?”
“你的余生,将何以为继?”
幽草在那之后,幡然悔悟,入藏经阁中,勤奋钻研地学习药经,直到四年后,夺朱之战落幕,林青释到来。看到这位林谷主的第一眼,幽草就觉得,他确实像是山间的清泉朗月,抓不住、求不得。然而,他脸上总是戴着笑意温润的面具,心里也戴着面具吗?
幽草将史画颐抱走,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她和子珂一离去,屋内的气氛已然僵持到近乎凝固。
林青释沉默半晌,提议道:“不妨明日去找缺一老人,算算陆公子如今在哪里。”
“缺一老人已经死了。”殷景吾沉声道,眼眸沉郁下来。
那个缺一老人的死相极为惨烈——缺一老人空有一身洞察天命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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