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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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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应当怎么睡,饭应当怎么吃,走路迈多大的步子,请安蹲多低的身子,这些都是学问,每一样都得再三练习。
  嘤鸣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其实在家的时候规矩就挺严的,福晋指派了看妈,小到表情,大到行止,都要按着看妈的要求一丝不苟地执行。看妈手里握着戒尺,你咧嘴大笑,就是一记手板子。你走路一蹦三跳,那更了不得,尺子可上小腿肚,啪地一下,准打得你眼冒金星。
  当然进了宫,宫里的要求更严苛些,也或者是精奇嬷嬷为了在太皇太后跟前显能耐,说她走道儿走得不稳妥,有高低肩,让她顶着水碗,来来回回走上一百遍。
  天气很好,太皇太后用了早膳无事可做,过来瞧她怎么习学。配殿里地方不大,走上二十来步就得调头,太皇太后发了话:“外头太阳正暖和,上那棵玉兰树底下练去吧。”于是嘤鸣昂首挺胸,顶着三只水碗迈出了门槛。
  太监们在配殿的台阶前放了一把玫瑰椅,请太皇太后坐着看她练习。嘤鸣是她新得的小玩意儿,光是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都能逗她高兴。
  “嗳,就这么走,一步一步的……”太皇太后指点她,“两个肩头子打开喽,别想着‘我顶碗呢’,忌讳得不敢迈步子。想想别的,高兴的事儿。”
  嘤鸣笑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我今儿可漂亮啦,穿着一身新衣裳,袍子是酪黄的,上头罩芽绿的大褂。我穿着新衣裳出门上香,正赶上庙会,别人都瞧我,说这姑娘怎么这么俊呢,上辈子指定是积了德了,这辈子才长得这么精神呐……”
  太皇太后被她引得大笑,说对,“就该这样,神气活现的,天底下就数自己最好看。”
  她说话是轻声细语的,加上那种腼腆的神情,连走带说,倒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皇帝听完了政,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正好撞见这一幕。对于不能入眼的人,可没像太皇太后似的品咂出什么妙处来,他负着手,寒着脸,每一丝表情都写着三个字——不害臊。


第15章 清明(2)
  “哟,皇帝来了。”太皇太后看见朝服端严的皇帝,每回都显得既惊且喜。就像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一样,孙子是捧在心尖上的。皇帝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后来皇父又宾天,他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情分自不同寻常。
  跟前伺候的人井然肃立,打千儿的,蹲安的,都向皇帝行礼。嘤鸣的水碗当然没法儿再顶下去了,免得皇帝又呲打,说不是来瞧耍猴的。大伙儿都怕御前失仪,没人来助她一臂之力,她只好自己想辙,把两肩的水碗端下来,然后再借道万福的当口,把头顶上那只也摘了。
  皇帝的眼梢划过去,眼波冷冽,没什么好气儿。他拱手向太皇太后长揖,“皇祖母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今早进得香不香?”
  太皇太后说都好,“劳你记挂着。近来北边战事吃紧,你朝政冗杂,我在这宫里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你用不着天天过来问安。想起来了,差个人瞧瞧我,或是我打发人过去回你,都使得。”
  皇帝却未顺太皇太后的话头给自己找安逸,他放缓了语调说:“皇祖母体恤孙儿,孙儿都知道。可不论朝政多或是少,打小养成的规矩不能变。孙儿效法皇考,每日询问皇祖母安康,是孙儿的孝道。皇祖母若是连这个都替孙儿省了,孙儿何谈奉养皇祖母,又如何作天下人之表率。”
  太皇太后听了笑得无奈,“我这是心疼你,倒叫你砖头瓦块来了一车。早前我是没人陪着,太后和贵太妃她们也不能时时在我这里。如今我有了嘤鸣,有她陪我说话解闷儿,也算成全了你的孝道。”
  有了嘤鸣,成全的却是皇帝的孝道,太皇太后句句要把他们两人牵扯到一块儿。嘤鸣垂眼盯着脚尖,只当听不明白,皇帝显然也并未有任何触动,垂手道是,“皇祖母心境开朗,孙儿在前头办事也办得踏实。”
  皇帝如今能够独当一面了,太皇太后已不再过问前朝的事,留在慈宁宫里专心作养身子。头前那位孝慧皇后,和她并不亲近,当初宣召册立皇后,只在大婚前匆匆见过,因此也不怎么上心。这回呢,因头一个皇后说没就没了,故而在嘤鸣身上费了些工夫。太皇太后扭头对皇帝说:“你瞧你昨儿命她学规矩,她练了一早晨,连吃的都没顾得上传,真个儿皇帝一摆脸子,底下人饿断肠子。我如今瞧着,进退行止都很好,精奇嬷嬷让她顶碗,连一点水星子都没洒出来,还要什么?她才进宫,娇养的姑娘离开爹妈举目无亲,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你该宽待些儿,话语也温存些儿,方显出你的体天格物来。”
  皇帝听完,看了嘤鸣一眼。要宽待些,说话还得温存些?他不好驳太皇太后的意思,只是眉心习惯性地一蹙,仿佛头顶上的阳光刺伤了他的眼睛,“孙儿是怕她在皇祖母面前失仪,惹皇祖母不高兴,多学些规矩对她有益,毕竟宫里不像外头。不过既然皇祖母瞧着好,那就把精奇都撤了吧,让她仔细当差就是了。”
  太皇太后摇头,“她是客,不是来当差的。”
  立国起百余年里,从没出过做皇后前,先进宫伺候人的先例。皇后是皇家的脸面,谁会自打脸面,叫人笑话呢。
  嘤鸣懂得其中的道理,她蹲了个福道:“老佛爷,奴才愿意当差学本事。奴才全家都在旗,听主子们差遣是奴才的本分。万岁爷要奴才学规矩,是提拔奴才,让奴才有长进。老佛爷疼奴才,是奴才的体面和荣耀,奴才却不能仗着老佛爷仁慈,真拿自己当客了。”
  她自觉这话说得圆融,谁知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竟渐渐消失了。她也不瞧嘤鸣,手指在玫瑰椅把手上笃笃敲击着,指甲盖和脆冷的漆面相击,每一声都叫人捏心。
  嘤鸣背上冷汗直流,料着这回急于把自己择干净,免不得触怒太皇太后了。她也不敢看皇帝,看了无非给自己更多重压,且让皇帝更想弄死她。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极其难熬的一片沉寂。半晌终于听见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悠着声儿更正她:“不是,你入宫不为伺候任何人。在我跟前,是成全了咱们的情义,论年纪,我足可以当你祖母。在皇帝跟前……”太皇太后吮唇想了想,“也别拿自己当奴才。你心里该敬着皇帝,爱戴皇帝,皇帝说的话固然要听,却也绝不拿自己当奴才秧子,记好么?”
  嘤鸣这时才回过气儿来,忙跪下磕了个头,“嗻。老佛爷的教诲,奴才谨记在心。”
  太皇太后又恢复了笑模样,“怎么又跪下了?”让蛾子把人搀起来,“你又没犯错,不兴动不动就下跪。”
  嘤鸣一脸愧怍,“奴才叫老佛爷不高兴了。”
  也算不得不高兴,只是另一种做规矩的方式。太皇太后招猫儿似的,把她招到跟前,抚了抚她的手道:“你还年轻,有些事儿想得不透彻,既在我身边,我少不得要教导你。”再瞧瞧那怯怯的模样,失笑道,“好孩子别怕……哎呀,瞧这手长得多秀气,今儿起该把指甲养起来了。我有两副年轻时常戴的金累丝甲套,回头赏你吧。”
  该养指甲了……嘤鸣听得脑子嗡嗡作响,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管蹲身谢恩。
  太皇太后称意了,转头对皇帝道:“你在我这儿有时候了,去太后那儿请安吧,她盼着你呢。”又吩咐嘤鸣,“你陪着一块儿去。宫里地方大,也该到处走走才好。你跟前没带贴身的丫头吧?”
  嘤鸣说是,“不得恩旨,奴才不敢擅自带人进来。”
  太皇太后道:“近身的人总该有的,瞧瞧你惯常用谁,让府里把人送进宫吧。我这头再给你拨两个,宫里有规矩,独个儿不能进出宫门,身边有个伴,办事也方便。”
  嘤鸣正愁这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太皇太后放了恩典,可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她高兴起来,一叠叩谢,连要陪皇帝上寿安宫去,都觉得不那么为难了。
  皇帝进退有度,俯身向太皇太后长揖,“皇祖母安坐,孙儿告退。”却行两步,往宫门上去了。
  慈宁门大开着,有风缓缓掠过鬓边,嘤鸣将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隐约听见皇帝荷包上的金穗子被风吹动,发出悉索的清响。
  跟着上太后那里,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但因此可以不再顶碗,相较之下还是划算的。春风吹在身上有融融暖意,日子过得真快,眼瞧着清明了。若还在宫外,她可以上景山祭拜,深知的梓宫暂安在观德殿里,还未入葬。可惜眼下自己也身不由己,不光自由被限制,迫于皇权重压,还得耐下性子面对那个逼死深知的人,单是想想,便让人感到无望。
  这算什么世道呢,她们这些人连草芥子都不如啊。伴君如伴虎,刚才从太皇太后那儿就咂摸到滋味儿了。不管人前多和善,转眼就能冷脸,这便是煌煌天家。自己呢,浑水摸鱼,也不知能蒙混到几时。
  皇帝登上肩舆,她站在宫门前木然看着。九龙髹金的宝座在日光下折射出辉煌的色彩,皇帝端坐其上,石青的朝褂两肩挑着团龙,他目光平稳望向前方,朝冠上鲜红的帽缨衬着那张脸,既冷酷又遥远。
  肩舆升起来了,她微微俯下身,让肩舆先动起来,自己则挫后一些,随舆行走。太监的击掌声在夹道里回荡,啪地一声,激起墙顶上停留的鸽子。鸽子拍打翅膀的动静很大,扑棱棱直上青云,皇帝的姿势到这时才有了变化,随着鸽子飞行的轨迹扬眼,那张脸便不显得郁气沉沉了,从侧面看上去下颌玲珑,甚至带着点风流公子的清贵蕴藉。
  真奇怪,皇帝也有分心的时候?在嘤鸣的眼里他不像活人,他就像一棵树,外界感情的觉知化作一圈圈年轮向内生长,直达核心,没人看见。
  果然很快他便收回视线,抬起一肘搭在扶手上。马蹄袖盖不住低垂的指尖,只见寸寸骨节分明,常年的养尊处优,养得肉皮儿白净,青紫色的血管在光照下清晰可见。
  “你的规矩,学得并不好。”他忽然开口,冷冷的声线直达人痛处。
  嘤鸣怔了下,知道他在说自己,便抬眼向上觑了觑。结果那道视线正落在她脸上,皇帝探究地打量她,“朕实在很好奇,你不错眼珠儿的瞧,究竟是在瞧什么?”
  她心头顿时一震,在瞧什么……想了想,好像也没在看什么。初到一个地方,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感到新奇,似乎是很说得通的。只是皇帝俯视着她,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和气势,让她觉得很不自在。所幸她有急智,忙抖机灵说:“风大,奴才在想,万岁爷没披氅衣,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
  皇帝不说话了,长而直的剑眉几不可见地一扬,隔了很久才道:“乾清宫内外,自太监宫女到侍卫,俱不得随意窥探天颜,这个规矩,朕望你牢记。”
  嘤鸣道是,并未觉得有什么扫脸。她只是不明白,他若没看她,又是怎么发现她在看他的。至于他所谓的“不错眼珠儿”,此话亦不知从何说起,她不过拿余光扫了一眼,怎么就够上这么个词儿了。
  她张了张嘴,觉得被误会始终不大好,本想解释一番,再一细想不能够,这是什么人呢,容得她辩白。
  皇帝洞悉人心,“你想说什么?”
  嘤鸣琢磨了下子,摇头,“奴才没什么想说的,万岁爷教训得是。”
  皇帝一哂,自然不会去和她争辩昨儿酒膳时候的事,更不会去问她不时朝他望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肩舆落地,落在寿安门前,皇太后已经站在台阶下迎他了,皇帝没再理会她,起身迈进了寿安宫。


第16章 清明(3)
  皇太后对于嘤鸣与皇帝同来,实在感到非常惊讶。在她看来皇帝是不待见嘤鸣的,昨儿临走前那顿宣排,差点把姑娘吓坏了吧!
  纵然嘤鸣后来是笑着进来的,且在她们面前未表现出任何的委屈之情来,太后瞧在眼里,还是很疼惜她。看见她呀,就想起自己刚入宫那会儿,半大的丫头,人生地不熟,虽有太皇太后顾念,但太皇太后作不得儿子的主,在婚姻方面自己并不圆满,谁也不能比她更知道倍受冷落的酸楚。
  皇帝向她问安,她嗳了声,“老佛爷上了岁数,图清净了,免了我们的晨昏定省,于我们自然是好的,但却要劳你两宫走动。我看还是这样吧,明儿我仍旧上慈宁宫去,这么着你来了顺带也见了我,就不必再往寿安宫来了。”
  皇帝最知道太后的善性,温煦道:“先头在皇祖母那里,怹也是这么对儿子说的,要免了儿子的晨昏定省。儿子觉得大可不必,前朝御门听政,儿子坐在那里听臣工们的奏对,时候太长,也不得舒展筋骨。散了朝往后宫来,皇祖母宫里走一走,母后宫里走一走,也是松散的方儿。”
  “那也成,不为难最好。”太后笑道,转而又问嘤鸣,“昨儿头一天住在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嘤鸣蹲安行了礼,说习惯,“老佛爷怜恤奴才,把西三所的头所指给奴才了,说离慈宁宫最近,过了徽音左门就到。”
  “噢,是这么回事儿。头前西三所是太妃们的住处,后来把人都挪到寿康宫去了,头所改成暖阁,二所、三所就作存放书籍字画之用。想是老佛爷知道你爱念书,特特儿把你安排到那里去的。我原想着问你夜里住得好不好,倘或有不惯,上我这儿住来,我让丫头收拾出一间屋子,也不废什么事。”太后软语温存着,复一笑道,“既然老佛爷都安排妥当了,那自然是在怹老人家跟前最为妥帖。往后像今儿似的,就跟着皇帝常过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大概因为她是初进宫的缘故,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嘤鸣虽不忘宫里水深,看不清人心,但也庆幸目下境遇比进宫前预想的更顺遂。太后素来有老好人的名声,嘤鸣面对她时反倒比面对太皇太后更轻松,想是全赖太后生来面善吧。她甜甜一笑道是,“您不嫌我闹腾,我自个儿也会常来的。”
  这句“自个儿”,又让皇帝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感。她话里话外都在急于撇清,一个女人最招人恨的就是自以为是,她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
  皇帝不豫,闲闲调开了视线。
  太后的观察力一向不怎么敏锐,她没有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变化,她只是高兴着,因为皇帝和未来的皇后都来看她了,她觉得这样很圆满。毕竟刚走的孝慧皇后心气儿很高,从未踏足过她的寿安宫。
  “进明间里头坐吧,外头风大,嘤鸣身子弱,受不得风的。”太后比了比手,“内务府才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来,我瞧这回茶炒得极好,正愁没人陪我品茶呢。”
  嘤鸣惯有眼力劲儿,上前搀了太后。云般轻柔的力量托扶住太后的臂弯,太后笑了笑,从为人处世上来看,这个确实比孝慧皇后练达不老少。
  太后也有感慨际遇的时候,她嫁进帝王家,从皇后到太后,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只有一宗缺憾,没见过先帝爷几回,更谈不上生孩子。可她这个人运气很好,能捡漏。那会儿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皇帝才两三岁光景,她就把皇帝带在身边,和太皇太后一起,将他送上帝位,抚养他长大成人。她的一腔母爱没有别人瓜分,全都给了皇帝。对她来说皇帝就是她的亲儿子,幼时抚育,待儿子长成了,便成了她赖以仰息的天。皇帝呢,对她极孝顺,不因与她隔着一层肚皮就有所疏远。如今且不论这位继后人选将来是什么造化,眼下和顺恭敬就很好,至少她看着欢喜。
  “来、来……”太后招呼他们坐,递个眼色,底下侍茶的把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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