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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云深处帝王家-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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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迎儿一声没吭。
绛绡也明白,这傻子是没指望的,维护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想想,你们文家将你给了一个傻子,你得到了什么?这东西就当是她们欠你的。这十四颗珠子我替娘子收好,咱们谁也别动。” 另外两颗一人分一个,吴氏觉得公平得很。
吴氏一边说一边将珍珠用红布包了,将房中楠木柜子打开,放在给文迎儿准备的檀木首饰盒子里,又用哄两岁儿的语气哄文迎儿,“乖娘子,这身上滚得脏了,赶紧得洗了去堂上。”
绛绡心一抖,不吭声,扶着文迎儿起身往净室。盆里哗哗撩起的水声,气氛异常安静。
文迎儿虽然呆傻,但一醒来都会闹的,今天却没理人。她出了沐,呼吸不疾不徐,挺起胸脯,张开双臂。笔直腰杆托出女子姣好的曲线,下巴微扬,等着有人给她擦干净身体。随后绛绡给她穿上中衣,并外面水红交领襦裙,再罩上薄薄的一层青碧褙子。到了最后,她主动伸出脚来套进鞋里。
吴氏愣了愣,跟绛绡说:“你家这傻子还知道穿鞋。”
等净室的门打开时,文迎儿迈开步子朝阳光底下走过去。
☆、主母
南薰门蔡河曲那一带有不少武官宅,冯宅也是其中一个,为旧时的御赐,房屋百间。当时冯家从河东徙京,轰动一时。娶新妇前乌角门楼都擦过,白日一亮,便有种武臣胸口护心片一样的泛着堂堂正正的明光。
文迎儿往主母屋里走,绛绡、吴氏和霜小都在旁搀着。她们都感觉今天文迎儿出奇地诡异。
霜小拿着水壶往左右两楹房后的花圃里面洒水,指着花圃说,“现在就种的一种富贵树,原来种的才多,有茉莉、朱瑾、玉桂、蜃香藤,都是南花,经常死了又换死了又换,我怕它死就浇水,浇水也死,现在彻底死没了。”
文迎儿点点头,本来想开口,后边的吴氏却突然说:“死不死的挂嘴上,找死啊。”直接一个手掌劈在霜小头上,霜小一脸懵的委屈样。
文迎儿于是继续装傻。
等走到主母那屋,堂上站着个白净微胖的男童,三四岁模样,在背诗,一边背还一边胆怯地瞥左上首坐着的妙龄女子。
“还有一首?”妙龄女突然发话,声音冷淡得有点逼人,那肃穆的模样总感觉像庙里的庄严宝相,眼神又跟包青天似的让人打寒颤。
男童着急了,眼神凌乱地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暂上……”
“凌烟阁。”
男童“啊”地一声恍然,继续背完。
接口的是文迎儿,那妙龄女讶异地望过来一眼,然后打发乳母带着男童出去了。片刻她起身上下打量文迎儿,问道:“你是傻子吗?”
“不是。”
接口接得反应迅速,这妙龄女嗤笑,“怎么又不傻了?”随后转头看一眼绛绡和吴氏:“你们两个怎么了?”
绛绡和吴氏都脸色发白,显然已经被文迎儿的回答震惊了。
“没想到我这二哥新婚夜里,还能给新娘子治病。战场上倒是逃兵,床上却是英雄。”她话里带刺地冷笑。
文迎儿没法回答床上的这个问题。她想不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新婚夜到底做了什么,她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是清醒的。
早上听身旁几个丫鬟说话,大致弄清楚了情况。这冯宅的主院只有冯母文氏、她所嫁给的这个冯熙、冯熙的妹妹冯君,还有一个小男孩。冯熙之父与大哥三年前死在战场,而大哥的妻子难产而死,嫡长房只留下这么一个三岁小童,现在就给乳母带着。文氏久病,家中大小适宜都是冯君在管,冯宅的下人都叫她“大姐儿”。
冯君的脸清清白白,眉眼细长,嘴唇薄而红润。她身上穿着荼白长裙,上面倒是绣着不少杏色花的,但是颜色也浅淡,唯有头上插着的一根花钗上面是红鼓儿花,将她整个气色一振。
冯君走过来端详着文迎儿,随后隔着袖子牵上她手腕,“你跟我过来。”说着就拉着她往旁边廊上走,径去后边主母卧房。绛绡、吴氏被拦在外面。
主母倚靠在里头卧榻,五十多岁,脸上憔悴但此时有了点血色。她上身靠着后面绣枕,伸出两只手握住文迎儿,叹了一息,“好孩子……”
文迎儿低头呆呆瞧了一会儿她的手,手上松弛褶皱,冰凉的感觉沁透过来,突然心上一动,仰头说,“和我姐姐的手一样凉。”
主母的目光忽地透过她望见了什么,眉头凝住。冯君端了一碗茶来,冷淡地说,“我的手很热。”随后将茶杯甩到文迎儿手上,“新妇敬茶。”
主母文氏一边喝茶,一边用茶掩着思索的神色。文迎儿的身份她清楚,冯熙第一时间就把她带到自己身前来,也是文氏委托文家收留她,伪造了“文二姑娘”这个身份。她把茶碗递回冯君,“你先出去吧。”
文氏见冯君走后,才将文迎儿拽起坐塌上,紧张地望着她,“多说几句话,你还记得什么?”
文迎儿咬了咬下唇的皮:“感觉睡得时间长了,做了许多梦,外面有蝉一直在聒噪,我就醒了。我只想起一个人儿,我叫她姐姐,她就伸手摸我的脸,她的手也是这样凉。”
宫里头称呼能叫姐姐的人很多,文氏也不清楚她想起了谁,文氏思索既然她根本不记得人,那还是别告诉她过去的好,看冯熙把她从那小云寺抱回来的模样,这宫里头的人记不得是最好的。
“现在醒了就好了。醒了就等于回家了。”
文氏长吁短叹一阵,其实文迎儿也不知道她在叹什么,只听她继续说,“别想那么多头疼的,和冯熙好好地过吧。”
文迎儿点点头,她一清醒连夫郎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不顺其自然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文氏盯了她一会儿。
虽是仍懵懵懂懂,这笔直坐着的腰杆,举手投足的仪态,还有这雪白如霜嫩得出水儿的脸面,都烘托着她那贵家器宇。文氏想,若是她夫君在世,这个儿媳她是敢想一想的,但他死成那样,就再想也不敢想了。可现在,唯一活着的这儿子又熊心豹胆。
唉,难为得他能熊心豹胆一次,以后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文氏握着她手和蔼地笑说,“再过几日冯熙回来,你两个一起回文家拜门,我让君君给你们做了新衣裳,拜门穿得漂漂亮亮的。”
又说了几句,就让冯君过来将她带出去了。冯君和她从外廊上往堂前走,一路上寂静无话。
快走到堂前,文迎儿远远地望见吴氏和绛绡立在里面,转头对冯君说,“院子里有蝉了。我记得小时候,如果有蝉就会让人用杆子摘下来。”
冯君眉头微耸,“我怎么没听见?”
文迎儿被两个人搀着往回走,走到岔路上停下。主母堂后富贵树多,中间通着小径,小径的尽头远远能看见凤仙花,这个时候已经冒了花骨朵。文迎儿又突然忆起以前常用这花染指甲。她脑子里浮现出不少画面,但就是想不起人脸。
跟着的霜小说:“后面是小圃,有个名字的叫‘吟风苑’,娘子去看看吧。”
绛绡因为听见文迎儿能流利说话,心里害怕,想着也不知道她在主母面前聊了什么,出来时她的眼睛分明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后就摆头去和大姐儿说了一句,她可没有心情去逛。
“娘子累了,回去先歇一歇吃饭吧,快日中了。”
那吴氏在后面也说饿了,文迎儿于是不动声色地折返回去。一进屋她下意识瞟了眼床榻不远那个楠木顶箱柜子。绛绡敏感,立即屏住呼吸回头看吴氏,吴氏还很沉稳。
文迎儿往柜前走,吴氏三两脚追上,直接将柜门给她拉开:“娘子要什么就跟我说呀。”
文迎儿直接了当:“我那件绾色的抹胸呢?”
绛绡赶忙道,“今早才褪下来送洗了,娘子身上这件是不合身?”
“那是我每天穿的。”
“晾干了就拿回来给娘子换上,”吴氏合上柜门,转移话题,“娘子想吃什么菜?点几个我马上去做。”
文迎儿果然顺着她的思路来了,抿抿嘴想了一会儿说,“三鲜笋炒鲜蛤蜊,土布辣羹,蝤蛑签混沌,酒炊淮白鱼。”
吴氏哑然,过了会儿笑,“折煞我,酒炊鱼倒是会,但是要吃鱼也得晚上和主母大姐儿一起吃吧,冯宅这么穷,只能做点醋烧白菜,甜瓜甜茄、东坡肉之类。”
文迎儿点头。
绛绡在旁边咽了口唾沫,想这鲜蛤蜊她知道这些年是极其贵的,因为从南方运到汴京来极容易坏,所以是按枚论钱,少说也得五六百一枚。
中午端上菜饭来,吴氏给文迎儿递箸,文迎儿拿起来颠了颠,感觉重量和以前用的不一样。等把甜茄吃到嘴里才眉毛化开,说,“好吃,”说完好吃,她见霜小站在门口眼馋,就招手说,“赏你吃。”
文迎儿用这个“赏”字用得得心应手,但绛绡听着很别扭,就好像她是什么下嫁的皇亲贵女似的。但霜小却高兴大声喊:“谢谢娘子!”坐下就吃。
吴氏也觉得不对劲,把绛绡叫出来, “你们文家是天潢贵胄?我以前倒是伺候过皇亲,那土布鱼羹是一只鱼就取两个鳃,蝤蛑签肉就取两个螯,还要做一锅的混沌,这一顿小餐得几十千钱?”
绛绡对文迎儿一无所知,但不能在吴氏这外人跟前露马脚。“二姑娘之前不在文家的,想来原先过得好,现在送回来了稍微是用度比不上。再说,文家比冯家好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现在冯家都这样了。”
“对了,”吴氏悄悄凑近转了话题,“那珠子我晚上找人去打听打听,我看咱们对珠子都不熟,问问能不能换现钱,能换多少。”
绛绡听她又提珠子,估计是想提醒自己,她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当下含糊两声赶紧转身回去了。
下午大姐冯君的丫鬟月凝过来,说是要教新娘子家里的规矩。绛绡听见教规矩这话有些不对味,问说,“咱们文冯两家规矩应该差不多吧。”
月凝居高临下,往屋里瞥了一眼,“毕竟是新妇,来了总归要说道两句。马上端午了,里外迎客娘子也得出面,总要交代交代。”
绛绡看她可不是就说两句的架势,今天文迎儿明显头脑恢复,冯君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多等些时日,让文迎儿恢复完全再教什么规矩礼仪。
月凝不管她乐不乐意,就进去关上门教去了,绛绡只能在门口听着。
月凝说了一堆起卧坐立的姿势,绛绡顺着门缝看,文迎儿倒是很认真地在听。过了一会儿又听教冯府的规矩,说得绛绡都昏昏欲睡时,文迎儿突然道,“丫鬟偷东西怎么处置?”
月凝顿住,“看偷的东西价值,分轻重,轻则掌手,重则施鞭,打了赶出去。”
“施鞭打完然后赶出去……”
月凝看她皱眉,问,“娘子琢磨什么呢?”
文迎儿说,“原来是赶出去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人被拖出去杖打,后来就再没见过,我还说她们去了哪。”
月凝笑:“那除了赶出去还能去了哪,难不成被打死了?”
文迎儿的瞳孔突然张大,“打死”这两个字令她浑身一抖。
月凝赶紧安慰:“娘子虽说是恢复了不少,但显见还没恢复好,我这一说话吓着娘子。娘子还有问得吗?”
“那要打几下?”
月凝:“轻重里头又分轻重,娘子手下要是有人偷了东西,跟大姐儿商量定罚就行了。”
绛绡在门外听得脑袋里嗡嗡响,她明白,毫无疑问文迎儿知道了她们偷东西的事,文迎儿眼下可再也不是傻子,而是带着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精明主人!
☆、小偷
文迎儿继续问,“你教的这些姿势,做得不准也要罚吗?”
月凝略仰着头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过娘子做错了只是出外面有些丢脸,我们这些人在家里,做错了才会受罚呢。”
文迎儿坦诚地说,“万福,我姐姐教我是这样的。”说着做了一个万福。
月凝没看出来和她做的有哪不一样,只觉得她仪态确实美得不像话,但这身段没法比。月凝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文迎儿道,“我是说你教的姿势不准。”
月凝脸色忽变,又做了一遍,确认自己根本没错,立时有些不愉快。她毕竟是冯君跟前的,冯宅顶头的婢女。
文迎儿认真道,“烦请姑娘再做一次。”
月凝自然不服,万福下去,文迎儿伸手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使她脖颈与下巴的弧度看起来恰到好处;两肩向后扶了扶,令整身有盈盈下曲的婉转;又见她手指僵硬,放在大腿上时指头往里曲,于是伸手将她的小指和四指拿出来摆好。眼看顺眼多了,文迎儿对她报以一笑。
月凝知道她这是说自己做的不精细,但她哪知道文迎儿对这种繁文缛节这么熟悉。
她嘴上一动,低声找回点门面,“娘子在冯宅就是一家人,不用太讲究这些,只是门面上看得过去便算。这么细小的动作,又不是拜见官家,没这么精细。”
文迎儿:“你刚刚说规矩就是规矩,你做不好不是会受罚么?”
月凝自己感觉脸上恬燥得慌,再交代两句就退了出来。
绛绡忍不住拦着她故意问,“文冯两家规矩有不一样吗?”
月凝支吾道,“大抵一样的,只交代了两句。”
绛绡看她这模样,也真有些想冷笑。等她走了,转而想到珠子的事,于是趁着放洗好的衣裳走进去,趁她不注意打开柜子,将身上那一颗烫手“山芋”放回装珍珠的盒子里。
晚饭时吴氏跟冯君那里报备做酒炊鱼,等叫吃的时候,绛绡将文迎儿叫醒,扶她走过去。
冯君和小男童也都到了。那男童一看见文迎儿就飞奔过来,文迎儿这会儿精神了,好似也很喜欢他,于是俯身接住,使劲地将他抱了起来。
这四岁的男童略有点重,绛绡赶紧扶住文迎儿,让人去拉男童下去。文迎儿却不放手,抱得更紧了些,让男童勾住她的脖颈。两个人笑嘻嘻地互相望着,文迎儿问,“叫什么?”
声音细细柔柔的像棉糖,男童稚嫩的声音正儿八经答,“冯忨,字忆麟。”
文迎儿笑得眼睛透亮:“忆麟,你喜欢我?”
冯忨的脸微微发红,低声说,“只有你能帮我背诗,而且你好看。”
文迎儿手抱麻了,将他放下来,牵着他走到饭桌上,正好文氏跟前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文氏不想动,让炖了点羹汤和泡饭送过去,就不出来跟大伙一块吃了。
几人坐下正要动箸,吴氏果然端来了酒炊鱼。吴氏站在旁边看得挺高兴的,因为这道酒炊鱼是她亲手所做,一来是看文迎儿醒了,在她面前表现;二来这道菜其实也是宫廷菜,也只有她这见过世面的会做,这屋里的厨子哪能知道怎么做,所以她特地做出来显摆。
吃饭时候没人说话,等到吃完收盘,冯君和文迎儿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润口,冯忨在前边拿着个竹马跳来跳去的,文迎儿才主动和冯君说,“忆麟的名字真好。”
冯君看也不看她,但提到这个目光显得有些深沉,“大哥名唤冯麟。”
文迎儿说,“我想到了,不过我说的不单是他的字,还说他的名,‘忨’。”
冯君哼一声,“这名哪好?这是我那二哥取的。我当年就查过,《说文解字》说这字意思是‘贪’,《左传》说‘忨岁而愒日’,意思‘苟且偷安’。”
文迎儿思了一下,言辞和悦地说,“这字本意是‘心愿’。《说文》说‘贪’,《玉篇》说‘爱’,这字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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