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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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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白胡子正和奉书说话,平白被杜浒打了岔,登时不满,道:“兀那汉子,你是……”
杜浒也不回话,朝花白胡子瞪了几眼,捏住奉书的胳膊,大步就走。
奉书连忙往回拽胳膊,小声道:“师父,我们在谈正事呢……你看见那个卷头发的色目人没有?如果我去他府上做小厮,就能有合法身份,能住进大都城……虽然那个色目人吃人肉,可是我不怕……师父,咱们回去,继续跟他们谈,好不好?”
杜浒冷笑一声,“吃人肉?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没瞎说!我……”
“好,好,你没瞎说,可是我不许。让你做小厮,你怎么做得来?指不定哪天惹了主人家生气,就让人给吃了。”他说到最后,似乎自己也觉好笑,终于放软了语气。
奉书见他毫不犹豫地错过了一个混进城的大好良机,心中有些可惜,又有些庆幸。万一那马大人真的吃人呢?所以她便不说话了。
那马大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拖走了,大是失望,叹了口气。
杜浒将奉书带离了关厢集市,沿着城墙一路向西。直走了二三里路,方才消了气,对她说:“你放心。要混身份、住新城,也用不着让你去服侍色目人。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一路走来,经过了丽正门、顺承门、平则门。奉书心里暗暗地记着城门的位置。她看到每个城门外面都有一片热闹的集市,骆驼马匹的腥臊味只增不减。到了大都西北角“肃清门”外,那里却是喧喧嚷嚷的一片工地。几百个精壮的汉人民工提着铁锄、铁铲、扁担、篮子之类,不知在地上挖着什么。时值严冬,他们却一个个衣衫单薄,有的甚至赤着膊,身上的汗气蒸成一片白雾。几个汉、蒙、回人监工来回巡视着。
奉书小声问:“他们在干什么?挖宝吗?”
杜浒一路走,一路告诉她,忽必烈迁都至此不久,城里的大内宫殿、宫城、太子府、中书省、枢密院之类的署衙都还没完全造好,什么社稷坛、护国寺、万安寺也都还没竣工。因此蒙古人征调大量民工来建城。
“我问过了,这些工人,平日里便就近歇在城内的棚区……”
他话音没落,奉书便低声惊叫起来:“你、难道你要去当民工不成?”
“总比让你去做小厮强。”
“那也不成!”她只觉得这样大大的不可行。杜浒是自己师父,是朝廷敕封的兵部架阁文字,是父亲的左右手,可不是眼前这些光着膀子、满口粗话、一天到晚挑土搬砖的蠢汉。
杜浒却不以为意,说:“第一,咱们要在这里长住,非得做活计挣钱不可。第二,咱们是南朝汉人,又要隐姓埋名,只有混在这些汉人堆里,才不会引人注目。第三,要想打探消息,唯有这里最人多口杂,说出的话,咱们也还算听得懂。第四……”笑了笑,又小声道:“我的一身本事也荒废得久了,正好借机打煞气力。”
奉书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说:“那好,你去给鞑子修皇宫……”
杜浒“呸”的一声啐在地下,笑骂道:“我才不会去帮鞑子修皇宫!我听说眼下他们正在修建河渠,从昌平引水进城,再接通南北大运河,以利漕运。我想着,这也多少是个造福百姓的好事。负责这工程的官员是个汉人,叫什么郭守敬,把力气卖给他,至少不算亏心。”
他说完,便让奉书在一株大槐树底下站好,用脚尖在她周围几尺的雪地上划了个圈子。
“乖乖在这儿等着,要是敢出这圈儿,看我回来揍你。”
奉书嘻嘻一笑,涎皮赖脸地道:“一只脚出圈儿行不行?”
杜浒不理她,转身走了。
奉书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远处的骆驼,又看着杜浒上前去和那汉人监工交涉,要在此处讨个活计做。那监工怀疑地看着他,又叫来另一个小头目,两个人将杜浒盘问了一阵子。
奉书知道以杜浒的精细,肯定不至于让他们问出什么破绽。但要三言两语找到一个工作,似乎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又等了一会儿,她便呆不住了。慢慢往圈子外面挪,竖着耳朵,想听清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等她发现自己已经两只脚都出了圈子,已经晚了。
她干脆小跑到杜浒身边。只听他正在跟那监工说:“都是汉人同胞,老兄行个方便……小人便只有这一身力气了,要养家糊口……”
正好这时候奉书往他旁边一站,就是一个现成的佐证。
那监工忽然见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娃娃跑了过来,仰着小脸儿怯生生地看他。他大约也是个做父亲的,那冷着的一张脸才总算有了一点暖意,朝她点头一笑。
又问杜浒:“这是你……你……你小孩?”语气却有些犹豫,也不知是觉得年纪不太对,还是觉得这个棉花一般的小家伙实在和爹长得不像,因此对眼前这个铁一般的汉子产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杜浒见奉书跑了过来,先是微微一怔,轻轻横了她一眼,但在这当口,也不好责备她不听话乱跑,只得朝那监工赔笑道:“是侄儿,侄儿。只不过她爹娘都遭祸了,便由小人来带。”
奉书听到他说“爹娘都遭祸了”,触动心事,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她心中一动,顺势拉住杜浒的袖子,摇了摇,细声道:“叔父,我们今天有饭吃吗?我、我好饿呀……”
在外面奔波了一个早晨,此时她的肚子确实空空如也。但她从没用这么软绵绵的语气跟他说话,心中又是别扭,又是难为情。
这句半真半假的话显然是奏效了。她见那监工露出怜悯的神色,将自己从头到脚看了好一阵。她身上穿的男孩衣服已经嫌小了,外面披的小棉袄也是旧的,往外翻着棉絮。而且由于刚刚被人当做小偷抓走,衣服上扯的全是褶皱,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头发也乱蓬蓬的,只有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是干净的,眨巴了又眨巴,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终于,那监工叹了口气,对杜浒说:“你们也不容易!我这里还有一个名额,你可得好好干,做得不好,照样会开除的,那就不是我说了算啦。”
杜浒连忙谢过了,拉着奉书,和那监工去小屋子里办了必要的手续,领了一个铁牌,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了。
直走出好一阵,他才住了脚,伸手在奉书脑袋上轻轻一点,似笑非笑地道:“好个鬼丫头,学会演戏了!方才你那语调,真吓我一跳,以为你真受什么委屈了呢。”
奉书一回想,也觉得自己方才那声音太过肉麻,大概是吓到他了。摸摸鼻子,笑道:“演得好不好嘛!”只怕杜浒想起之前说的“出圈就揍”的话,连忙又左右找话,说:“现在可以进城了吧?从哪儿进去?你快带路,我跟着。”
杜浒点点头,走出两步,又忽然停下,道:“等等!先别走。”
第83章 蛟龙亦狼狈,反复乃须臾
杜浒点点头,走出两步,又忽然停下,道:“等等!先别走。”
奉书依言停步,只听杜浒问:“你身上那柄匕首还在吗?”
她摸摸怀里,“在啊。”
“拿出来扔了。唔,埋在这树底下吧。”
奉书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为什么:“你是说城门的守兵会搜?”但要让她丢掉这个唯一的防身利器,又十分不舍,小声说:“我看他们不会查小孩子……”
杜浒冷笑,“他们还不会阻拦文璧的小姐出城呢。”
她无言以对,只好将匕首交了出来。杜浒用自己身子挡着,在树下挖了个浅坑,把匕首埋了。奉书则用心记着那树的方位模样,心想哪天出城之后便来取。
他们从城北的健德门进了城。刚一走近城门,果然便有两三个人高马大的元兵上来盘查,见他们是汉人打扮,更不客气,上来就将杜浒当胸一推。
杜浒将那铁牌给他们看了,他们却也不让路,几个会说汉话的口中道:“谁知这牌儿是真的假的?”“哼,我看是歹人,是贼。”
连奉书都看出来了,这是拐弯抹角的要买路钱呢。杜浒却只是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南方话,假装听不懂。那几个元兵见双方鸡同鸭讲,也只好作罢,令杜浒举起双手,在他全身上下都掏摸了一番,没摸出什么财物,也无违禁物品,也只好挥挥手,示意他过去。
随后又有一个人朝奉书走过来,其中一个指着她鼻子,叫道:“手举起来!”
她忽然脸蛋烧得厉害,连耳根子都红了。她想起自己此时是男孩打扮,这几个军汉要是像搜杜浒一样把自己搜一遍,可要羞愧死人了。她虽然年纪还小,可也没小到毫不在乎的程度。一时间不知所措。
杜浒忽然把她揽在一边,连比带划地说:“几位军爷,这是个小女孩儿,面皮薄,我看就算了罢。”
他这话里刻意加上了些北方腔调,几个元兵当即听懂了,皱眉朝奉书打量了一番,又朝杜浒瞪了一眼,意思是原来你听得懂北方话,刚才装什么装?
杜浒又赔笑道:“实在不行,找个妇人来查她也行。几位行个方便。”说着摸出来藏着的一把钱,塞在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手里。
那长官一愣,随即冷笑一声,把钱揣怀里收了,回头喊来一个妇人。她拎起奉书的后脖领子,一只肥厚的大手将她全身上下撸了一番,末了又故意在她腿间拂了一把,随即哈哈大笑,转头向几个守兵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说果然是个女孩。
奉书又是羞耻,又是委屈,又是心疼那一些钱,眼泪都要出来了,余光瞥到身旁还有几个进城的汉人女子,也正在让一个蒙古女人推推搡搡,上下其手,比搜她的那个还要不客气得多,心中这才略平,心想:“幸亏师父让我将匕首丢了,否则照这般搜法,不出事才怪。”
那妇人将她搜了一遍,只摸出一个旧瓷瓶、一枚旧扳指,见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便一把掷还给她。那扳指骨碌碌滚在了地下,她连忙趴下去,捡了起来。还没起身,便被一个元兵在屁股上踹了一脚,直接踹进了城里。
进入她朝思暮想的大都城的一瞬间,奉书只觉得难以置信。城墙内部是一大片荒芜的空地,连路都没有几条,上面星星点点地分布着蒙古包和简陋的房屋,几口水井旁边聚集着几个拎水桶的妇人。空气里的味道也怪怪的,有些发酵奶酪和臭水沟混合的感觉。
比起城外的热闹集市,这里简直像个村庄,而且是被洗劫过的村庄。
那些什么社稷坛、护国寺、万安寺、中书省、枢密院,都到哪儿去了?她几乎要怀疑杜浒走错了城。
杜浒说:“城北都是空地,还什么都没建,大兴土木的是南边。现在先委屈你,住城北。”
奉书将目光越过一片蒙古包顶,踮脚向南边极目眺望,果然远方隐约有不少高大的屋顶,这才恍然,忍不住嘲笑道:“蒙古人真会建城。不管城里有多少人,先围出一大块地再说。”
杜浒冷笑道:“这是他们从草原里带出来的习气,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改不了啦。”
他们在城北小心谨慎地走了半日,边走边观察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街上的建筑也和江南的颇有不同,有些是汉式,有些是蒙古式,还有些似乎是杂糅在一起的式样。饶是杜浒见识广博,此时竟也有不少不认识、不明白之处。
城内的居民也样貌各异,虽然黑发黑眼的汉人、蒙古人居多,但也有不少黑皮肤、棕皮肤、白皮肤的怪人,顶着红头发、棕头发、甚至黄头发,要么就是脑袋上缠着布,看不出头发的颜色。再加上棕眼珠、黄眼珠、蓝眼珠、绿眼珠,大鼻子、长鼻子、歪鼻子、鹰钩鼻子,组合成无数种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容貌。
好在这些人举止都还正常,有些还笑眯眯地互相聊天,神色颇为和善。但奉书禁不住心里嘀咕,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和那个马大人一样,定期去菩萨庙里吃肉喝血的?
刚盘算了一会儿,就看到一座稀奇古怪的寺院,房檐下面雕着一个瘦长的十字,和马大人脖子上挂的那个一模一样,门口居然真的站着一个大胡子色目住持,兜帽遮住了半张脸,黑袍及地,手中拿着一柄大号的白色十字架。
杜浒好奇地看了两眼,奉书却心里一惊,拽着他的胳膊,一溜烟地走过去了,心想:“师父的肉又硬又厚,倒还不怕。我是小孩子,肉嫩,可别让他看上。这大胡子看起来有些法力,不知师父是不是他对手?”
他们走了一路,除了见到不少佛寺和道观,还路过了上次见过的圆顶“礼拜堂”,后面立着一个尖尖的塔,塔尖上定时传出悠扬的唱经声音。另外还见到好些不同式样的寺院,有的房顶上支着一个火焰标志,有的大门上方绘着一个大大的六角星,还有一个寺庙大门敞开,里面供奉了一个长着象鼻子的菩萨,张牙舞爪的甚是可怕,那里面飘出的檀香味道倒是十分好闻,让人简直要醉了。
奉书左看右看,觉得自己这一个上午见到的新鲜玩意儿,比以前一年加起来都多。
边走边问,最后终于找到了供挖河民工免费居住的棚区。杜浒探头往一个窝棚里一看,便即皱着鼻子退了两步。奉书也向里瞄了一瞄,只见那里面昏暗不堪,众民工的家人老小挤在一起,有时一家七八个人,却只有一两丈见方的腾挪之地,人叠着人,脏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和地上的一滩滩水渍相映成趣。小儿啼哭声、妇人吵架声、病人呻‘吟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发痒。她已经预料到那里面会是什么味道,早就屏住了呼吸。
相比之下,她和蝎子、壁虎、小耗子住过的山洞树林都变成了天堂。五虎大王那个骚臭的营寨,此时回想起来,也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她缩回脑袋,竭力做出成熟的语气,“我们就住这儿。需要置办些什么东西吗?我可以帮忙去找。”
杜浒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比我想得差远啦。要是只我一人,这里倒也住得……”
她连忙道:“我也可以住,我不怕脏的!”
杜浒沉下脸,道:“这是什么话?把奉儿小丫头丢在这种地方,我杜浒还要脸不要?”拉着她便走,说:“咱们去找找,有没有赁房的。”
大都城内的平民人家大多是奉命迁入,以充实城市人口,保证城内各事正常运转。每户人家虽然都被划出一大片地皮,却不一定每家都有足够的财力建屋起院,把自家的地皮填满,因此各个街巷胡同里,空地、空房着实不少,这才造成了城外拥挤、城内空旷的怪象。不少人家都把多余的空房租出去,补贴家用。他们走了一路,出租空房的牌子也看到了不少。
奉书心中有些不安,问:“我们还有钱没有?”
“还有一点点。够吃饭,可不一定够租房。”
奉书脸红了,嗫嚅道:“方才……方才我本该任那些人搜的……也没什么……还害得你白丢了银钱……”
杜浒笑了,“说得轻巧。你是丞相的宝贝女儿,我能看着你让那些脏爪子碰?这钱花得值,你就别心疼了。”
杜浒挑了几户汉人人家询问。大都城百姓租房的规矩,通常是要预付两个月房租。他说尽了好话,但对方见连一个月租金都付不出来,多半大摇其头,不肯租赁。奉书在旁边眼巴巴的卖可怜,也没用。更有甚者,有的一听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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