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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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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书却不服,心想:“可是他们吓到我了啊。”忽然又抓住父亲一个痛脚,问道:“别人打仗都骑马,你为什么坐轿子?”
“我……这个嘛……我是文官呀。”文天祥支吾了几句,又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先说说你们的事吧,嗯,怎的不见定丫头和老幺?我跟你们说,我军中有个小伙子,是老朋友的侄儿,文武双全,长得也俊,我考察他好一阵啦。你们快叫定丫头进来,就说爹爹一直念着她,要给她说一门好亲事……”
可是没人附和他。大家都慢慢低下了头。文天祥说着说着,神情便从得意变成了疑惑,从疑惑变成了害怕。
“定丫头,她,怎么了?”
四叔起身,把祖母扶了出去。母亲挥挥手,也让两位庶母把孩子们带出去休息。
奉书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她想起了大姐那疲倦而温柔的笑容,还有小妹那只紧紧攥着她头发的小手。她想告诉父亲,小妹死时,是念着他的。
她待不住,在外面绕了一圈,又来到父亲的军帐门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进去。
帐子里一片死寂。良久,才听到父亲涩着声音道:“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们。”
母亲没说话,只听到压抑的哭声。
父亲又说:“我这两年,在外面,看到那么多人流离失所、骨肉分散,才明白亲人的可贵……以前在家时,我很少想这些,冷落了你很久,现在想来,真是不该……唉,她们跟着我,也是吃苦!”
“我……从没怪过你……今日能再见到你,看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起兵勤王时,我就知道胜算不大,只想一死报国,也就罢了。后来让鞑子监‘禁时,我也从没低过头,只想若是让他们杀了,也算是全了名节。可是到了晚上,我却止不住的害怕,我若是死了,你们怎么办,母亲怎么办……现在老天保佑,教咱们全家团圆,你们就留在这里,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可是……可是你在带兵……怕是不方便……”
“嘿,我带的这些兵,全是些无家可归的散兵游勇,家乡都早让鞑子占啦,只好带着全家老小,各地辗转。你去后面看看,我这里的女人小孩还少吗?有不少人还跟着做饭、洗衣、照料伤员呢。你们便跟她们住在一起,打仗时,留在后面,总比在道上奔波要安全。”
“真的?”母亲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喜。
“真的?”奉书听到这里,只想冲进帐子里,抱着父亲狠狠地亲一亲。但她听说军中规矩严,稍有不听话,就算你战功赫赫,照样砍头,只好忍住了冲动,大大地咧着嘴,捏着小拳头,一步一跳,回到了给自己安排的住处。
第二天,军队开拔,前往梅州城休整。一大清早,便有其他几路军队传来捷报,左近的元军都已消灭殆尽。因此大家均是神情轻松,有说有笑地收拾东西。文天祥在军营里巡视了一圈,便给自己放了假,和家人呆在一起。
先是带了妻子兄弟,去向老母亲问安。然后又去了男孩的帐子里,检查了道生和佛生的功课。过了一刻钟,他笑容满面地出了来。
最后来到女儿们的住处。他来时,奉书睡得正酣,几个姐姐连忙七手八脚,把她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父亲已经在一叠声地夸奖几位姐姐,说二姐柳儿读书勤奋,简直要把他的两个儿子比下去了,又夸三姐环儿长得高了,再不是以前娇滴滴、病怏怏的样子,最后听说四姐一路上周济穷人难民,不住口地夸奖她心地善良。
奉书眼看父亲就要问到自己,连忙系好衣服,穿好鞋袜。只听得二姐、三姐全在告她的状:“奉丫头白天淘得要命,晚上又不爱睡,早上叫也叫不起来。”
“哈哈,那可不行。不过她还小,长身体,多睡睡也没坏处。”
此时奉书正满头大汗地穿鞋。原来她想:“爹爹知道我比不过几个姐姐,临走时只让我好好听话,还让我好好缠脚。我可一条都没做到,爹爹要失望了。”于是找出去年的小鞋,塞进了脚尖,又拼命地塞脚后跟,想要蒙混过关。
谁知这个诡计也让三姐看穿了。她捂着嘴笑道:“咦,咦,有人给奉丫头穿小鞋!”
她满脸通红,只听父亲哈哈大笑:“傻丫头!”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神情,又忽然收了笑容,拍着她肩膀,低声说道:“不爱缠,就别缠啦,眼下这时局,万一……嘿,跑得快些才是最要紧的。脚大就脚大,我文天祥的女儿,还愁嫁不出去?”说着说着,语气便黯然起来,大约是想起了没来得及出阁的大女儿。
奉书却只听到“别缠了”三个字,登时如释重负,把小鞋扔到了一边,叫道:“爹爹真好!”
又说笑了几句,门外忽有人报:“大人,有人求见!”
文天祥于是出了帐子。奉书蹬上自己平时的鞋子,也巴巴地跟了出去。几个姐姐都矜持,不会在军中抛头露面,她可还小,不在乎这些。况且昨天晚上,斥候把她当成细作那么一闹,大半个军营都对主帅这个不像小姐的小姐印象深刻。她走在营帐里时,不时有军汉摸摸她的头,塞给她一块熟肉干。还有人假装伸手来捉她,然后故意让她躲过,赞道:“小姐好身手!”
她咯咯笑着,反手去捉那人。那人不知怎的就被扭在地上了,龇牙咧嘴地求饶。
但她看到父亲那副指点江山的模样,便觉得自己的那点威风微不足道了。此时他在一排营帐前面孑然矗立,旌旗猎猎,千万双满是敬意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奉书简直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如何能在血肉横飞的沙场上来去,不染淤泥?
文天祥的身后,笔直地立着两个青年副手。左边那个挺拔魁伟,满面英气,眼神凌厉得仿佛能杀人,身侧跨了双刀,整个人几乎比她要高上一倍,宽上一倍。右边那个稍年轻些,眉清目秀,一脸书卷气,腰中却也佩了宝剑。不知怎的,奉书立刻觉得,这人就是差点要成为她姐夫的那个。
那书生模样的人见她过来,朝她微微一笑,她顿时觉得如沐春风。那壮汉则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觉得自己好像待拍的蚊子。
她稍作权衡,站到了那书生身后。
随即她看到昨天擒她的那个斥候立在人堆里,朝她挤眉弄眼地笑。那人也不过是个年轻小伙子,比大哥大不了几岁,昨天却那样凶。她回瞪了他一眼。
父亲身前跪着一个人,却是昨天那个带头杀蒙古兵的罗南星。只见他再拜道:“草民愿为大人帐下小卒,随大人杀鞑子、保家乡!望大人收留!”
他的事迹,已有亲兵对文天祥细细说了。文天祥拈了拈须,对身边那壮汉道:“贵卿,这位看来是你的同行啊,你怎么看?”
奉书听了那壮汉的名字,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早间曾听军汉说过,父亲有个患难与共的老战友,名叫杜浒,字贵卿,号梅壑。她光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和父亲一样的文雅人哩,没想到却是这样一栋铁塔。
杜浒把眼在罗南星身上扫了一扫,沉声说道:“这人胆大心细,像是个统御之才。不过论真本事,他到底是怎生杀的那几个鞑子,百姓说时,不免添油加醋,当不得真。丞相,让我试试他手段,如何?”
奉书想:“这人谈吐倒挺不俗,跟爹爹一个调儿。相比之下,那罗南星倒显得粗鄙多了。”忍不住悄悄朝前挪了几步。
文天祥笑道:“怎么,你前日还没打够?”这么说着,却微微侧身,给杜浒让出一条路来。
罗南星一愣,忙道:“草民不敢!草民哪配跟大人的部下……”
杜浒冷笑道:“杀鞑子时,哪来的胆子?”话音未落,已经忽的一拳,停在罗南星胸口前面,凝而不发。罗南星一味的惶恐推辞,竟是一点也没能躲过去。
杜浒收了拳头,哈哈大笑:“你死了!丞相,这人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罗南星大叫一声,抡起一双铁拳,直捣杜浒面门。杜浒略略一闪,罗南星便打空了。
罗南星一击不中,拳头还没收回,便又伸腿撩他下三面。杜浒仿佛是优哉游哉地向旁跨了两步,罗南星便踢空了。杜浒顺势拿住他手肘,轻轻向后一惯。罗南星顿时失了平衡,身子转了半圈,眼看就要脸孔着地,摔一个嘴啃泥。杜浒舒手抓住他肩膀,往回一扳。
罗南星的双脚便又稳稳地立在了地上。
高下立判。四周的军汉连天价喝起彩来:“精彩!”“杜架阁威武!”“还是杜大哥厉害!”
奉书看得呆了。杜浒身材那么粗壮,却灵活得像一只狐狸。方才他并没有出一拳一脚,但她看了,再回想罗南星杀鞑子的那几个回合,简直成了小男孩打架。
罗南星呆了片刻,突然大叫:“不带用戏法的!”紧接着爆喝一声,全力向前一扑,像一只展翅的鹞子。
周围人立刻“轰”的一声喝彩。可是彩声却马上变成了惊叫。原来奉书看得入迷,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得太近,眼看就要被罗南星的小腿扫到。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一阵窒息的狂风朝自己罩过来,突然懵了,愣在当处。
文天祥叫道:“奉儿!”周围的一群人齐声叫道:“五小姐!”
杜浒本已闪在一旁,见状飞身扑上,一把将她抄了起来,另一只手一拨一转,罗南星便翻滚着摔在地上,“啊哟”叫了一声,随即惶恐地伏在地上,连声道:“小人万死,小人万死!”
奉书脑袋里一片空白,此时身在空中,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常识告诉她,作为一个九岁的娇滴滴的相府小姐,自己大约应该害怕,应该尖叫。可是方才被捞起来的那一刻,头重脚轻,简直是腾云驾雾的感觉,比过去荡秋千还要惊险刺激一百倍。
杜浒语气严厉,在她耳边说:“以后可不许乱跑,五小姐……”
奉书却忽然咯咯笑了,叫道:“爹爹,爹爹!”从他胳膊上跳下来,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只是傻笑。
周围爆出一阵如释重负的嗟叹。文天祥不断拍着她后背,温声斥责道:“野丫头,你这是想跑到战场上去吗?这次要不是贵卿,你的小命还在?回去!”
杜浒见罗南星还伏在地上发抖,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朝文天祥微一躬身,淡淡道:“这人还算机灵,方才也怪不得他。休怪杜浒直言,他胜得过丞相你手下八成的士兵。给了我罢。”
罗南星惊魂略定,喜滋滋地跟着一队兵士领兵器去了。
而奉书看看父亲,看看杜浒,又看看地上踩出来的凌乱脚印,回想起刚才飞起来的感觉,心跳得飞快,仿佛自己也刚刚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第8章 大风从何来,奇响振空谷
奉书心里面直痒痒,仿佛小时候得到新玩具一般高兴。刚在梅州城落脚,她便忙不迭地向姐姐们描述了那场比武。她说得手舞足蹈,比划着那两个人的一来一往。
可三个姐姐却听得意兴索然,反而似乎对那佩剑的俊俏书生更感兴趣。罗南星则被她们完全忘了。
“他叫什么?”
“长得怎么样?”
“他也会武艺吗?”连四姐也问了一句。
奉书却答不出来。这时大哥进了来,听到了她们的谈话,笑道:“那个人叫谈笙,二十岁,在军中任同督府咨议。爹爹说,他本是状元的料子,国难之际,毅然投笔从戎的。”
二姐“哦”了一声,喜孜孜地连连点头,又欲盖弥彰地问:“那……那个杜架阁……”
奉书心想:“杜架阁?就是杜浒?他怎么那么多名字?”
大哥道:“那是个江湖上的游侠,不知是哪帮哪派的头儿,爹爹入卫临安时,他带了几千人去投奔,后来又对爹爹有数度救命之恩。朝廷封了他一个兵部架阁文字的小官儿,嘉奖他忠义。”
奉书暗暗好笑,心想过不多时,那个罗南星大概也会有官做了,反正现在朝廷里官比人多。父亲头上已经顶了十来个官衔,他的部下们根本搞不清楚,称呼他时,也是随口乱叫。有的叫他“督军”,有的叫他“主帅”,有的干脆泛泛称他为“大人”、“相公”,断不会出错。杜浒则一直叫他“丞相”。其实那时他因为与陈宜中的矛盾,已经辞去了丞相的职务。不过陈宜中是不敢出来打仗的,自然不会知道杜浒的言语,就算知道了,也管不着。
只听得大哥如数家珍,又说起了父亲属下的“玉面通判”赵时赏、沉勇有谋的“铁人”巩信、身经百战的“活兵书”张汴,一连说了十几个名字,她也记不得这许多。
二姐笑道:“大哥,你一路上,就在记这些?”
“那当然,身在军旅,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否则怎能知己知彼?我还知道……”大哥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梅州有好铁匠。咱们在这里休整两个月,打造兵器箭矢,再等陈子敬、吴文炳、唐仁他们的兵马前来会合,马上就能过梅岭。过了梅岭,你们知道是哪儿?”
二姐、三姐齐声道:“江南西路!”
“没错,爹爹要去把家乡打回来!”
几个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双眼睛都已经弯了起来,却还是不敢相信。
大哥又道:“复了江西,福建、浙江也指日可复,沿江而下,便可再复临安。这次是势在必行。我听军中传说,鞑子气运已尽啦。”
大家齐声问:“为什么?”
“蒙古人不晓礼义,全不懂什么天命大统,他们大汗的位子,都不是父传子,而是谁厉害谁坐。你们说,这不是乱套么?现在这个忽必烈,是上一个大汗蒙哥的兄弟。他的位子,也是跟他的弟弟阿里不哥争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手下的那些个大王小王不服,一直在北方反叛,今天一个自立为汗,明天一个发兵作乱。你们说,就这样子,他们国运能盛?”
四个姐妹连连点头。三姐笑道:“鞑子的名字叽里咕噜的,也亏你都记得住。”
二姐抿嘴笑吟道:“内家苗裔真隆准,虏运从来无百年。”那是文天祥被扣元营时,当着元军主帅唆都的面写出来的诗。那句“虏运从来无百年”,当时便传出军营,在南方流传开了。
大哥笑道:“百年?真是抬举他们了。现在高举叛旗的,是蒙哥的儿子昔里吉,搞得忽必烈手忙脚乱,不断往北方派兵,连伯颜都派走了,哪还有心思侵占大宋的土地?爹爹说,最好是他们内斗个两败俱伤,咱们便来个渔翁得利,克复江山,教他们再也打不过来。”
几个姐妹齐声称是,对大哥钦佩已极。奉书却忽然说道:“你这几天尽盘算这些事,可没读书罢?”
大哥听了这话,腾的一个激灵,慢慢的低了头,摸了摸下巴上茸茸的胡子,又扬起头笑道:“二弟爱读书,让他读去,等复了国,他爱考状元便考。我么,我要做将军!”
几个姐妹吃吃笑着,道:“参见文将军。”
此后数月,大军在梅州休整完毕,即向江西进发。果然如道生所言,不少蒙古精兵都已调回北方平叛,余下大多是些“新附军”,也就是投降的汉人组成的军队,都奉命缩在城里,守多攻少。真打起来时,这些新附军根本不是督府军的对手。
一路上行得出奇地顺利。赣南的各路豪杰本就心系故土,听闻大军前来,纷纷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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