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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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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有人说,蒙古人杀人太多,已遭了天谴,他夜观星象,不出半年,那忽必烈定会满脸发黑、七窍流血而死。
终于,当“蒙古人要攻打惠州”的谣言又一次流行起来的时候,母亲坐不住了,请来二叔、四叔商议。他们从房中出来的时候,奉书看见了他们的脸色,便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房里,收拾东西。
她收拾得很快。她在广东虽已住了将近一年,却没攒下什么物事,房间里干干净净的,远没有在江西家里那样精致华贵。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忘记家里的陈设了。那只自己曾经爱不释手的羊脂玉白兔,现在想来,也丝毫没了吸引力。
果然,第二天,母亲和庶母就开始催促各自的孩子,匆匆忙忙地打包离开。
文璧来给他们送行。
“二叔要留在这儿操练军马。蒙古人要是真打过来,嘿嘿,就让他们瞧瞧我的厉害。”
他们先到了河源,看了大姐和小妹的墓。大家都吃了一惊。那墓碑前面,竟有几条燃尽的线香,两根碎蜡烛,还供着一盘槟榔果,看起来还很新鲜。
当地人说:“文丞相一心为国,保境安民,是大忠臣、大好人。他的小姐们,我们是时常来拜一拜的。”
他们辗转北行,来到循州。一路上并不寂寞,不少百姓也在朝那里走。她在马车里坐着,有的人则坐在牛车上颠簸,还有的骑着驴子,鞍子上满满当当,是堆得比那乘客还高的家当。有的人推着轮车,里面塞着铁锅、干粮、破衣服、还有婴儿。
更多的人用双脚走着。奉书看到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赤脚前行,不防一脚踏进一个泥坑,摔了个大马趴,随即光裸裸的脚踝就肿了起来。
奉书看那小孩咬着牙一步一瘸,心里一揪,回头道:“娘……”
母亲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微笑了一下,命奶娘将那赤脚小女孩抱上车来。那女孩却往后直躲,喊着:“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但她只躲了两三步,就扑在地上,站不起来了,还是被奶娘抱上了车。她缩在一角,怯生生地打量着车里的女人小孩。
欧阳氏笑着对她说:“我们不是坏人,不会抢你的东西。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本地的。”
那女孩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你爹娘呢?”
那女孩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她,说道:“他们在……在前面等我。”
欧阳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奉书却很高兴,说道:“那他们在哪儿?长什么样子?待会我们把你送回爹娘那里。”
那女孩突然泪水盈眶,狠狠瞪了她一眼。
奉书好不没趣,见那女孩面黄肌瘦,又转而道:“你饿不饿?你叫什么名字?”说着盛了一小袋炒米,递给她。
那女孩毫不客气地抢过了干粮,嗅了嗅袋子里的香气,却不吃,而是将袋口系好了,小心翼翼地收在里自己怀里。对她的第二个问题,倒是充耳不闻。
奉书不高兴了,掀开窗帘,扭头看外面。远处的山峦青翠起伏,一道道田垄将土地隔成方方正正的小块,田地里绿茵茵的,好看极了。
她从没见过如此广阔的田野,连忙转过头来,一脸兴奋,“原来稻谷是长这样的!”
姐姐们听了,也连忙趴到窗口去看。
那赤脚女孩忽然嗤的一笑:“什么稻子?那是荒草。”
奉书立刻满脸通红,有些羞惭,又有些气恼,反唇相讥道:“你怎么知道?”
那女孩撇撇嘴,道:“三岁小孩都知道。”
奉书不说话了。也许真的是这样。不过,好好的田野,为什么要种荒草?
马车忽然猛地一颠,接着外面轰的一声,人声鼎沸。只听得前方几个人大叫道:“过不去!前面在打仗,过不去啦!”
奉书心里猛地一跳。看母亲时,她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
那声音并不大,可是一传十,十传百,消息瞬间就席卷了整个道路。有人道:“快回去!快回去!”有人道:“向东走,去揭阳山!”
乱象未平,前方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几个声音尖叫道:“鞑子来了!”一时间哭喊声大作,众百姓呼儿唤女,你推我挤。
第6章 扬旌来冉冉,卷旆去堂堂
那赤脚女孩一下子慌起神来,一骨碌爬起来,就想跳下车。欧阳氏忙拉住她,“危险!”
百姓群里一个大汉朗声喊道:“大伙莫慌,别挤,别跑!”
为什么不跑?奉书心里打鼓。蒙古人终于打到了广东。她只听得远处战马嘶鸣,一些人嘴里喊着她听不懂的话。她终于忍不住,将窗帘掀开了一条缝。远远的只见五六个人骑在马上,有的穿红衣,有的穿黑衣,皮盔下面垂着两根绾起的细辫子。这就是蒙古鞑子?
她再一细看,忍不住惊叫一声。那一身红的哪里真是穿了红衣,分明是全身染血!他们见了大批百姓,急转马头,朝田野里奔去。但刚奔得几步,那浑身血迹的元兵便倒栽下地,微微抽搐着。
另几个元兵立刻驰了回来。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指着几个百姓,口中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命令他们将伤者抬起救治。
那几个人却往后退了退。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愿从命。
那元兵首领大怒,拔出马刀,左右挥了两挥。一个年轻后生浑身直抖,便要上前扶那伤者。
方才那喊“大伙莫慌”的汉子突然上前一步,大骂道:“直你娘的鞑子赤佬,猪狗一般的人,死样活气的,还敢对老子发号施令?给老子滚回你们马圈去,否则……”
那元兵首领虽然听不懂他的骂辞,也料想不是好话,哇哇大叫,挥刀便朝那汉子斩去。那汉子居然是有些手段的,一见对方抓紧刀柄,早有防备,矮身一躲,顺手抽出倒地伤者的腰刀,铮的一声,挡住了迎头砍下的马刀。那元兵首领虽然凶恶,可毕竟也全身受伤,那汉子却是一身生猛蛮力,双刀相交,那元兵首领全身不由得一晃。那汉子早看准他腿上缠着绷带,左手顺势一拳打在他的伤口上。那元兵首领痛叫一声,跌下马来。那汉子一刀剁下,那元兵首领翻滚着躲过去了。那汉子骂了一声,双手紧握刀柄,朝下又是一剁。这回,奉书只见得一股鲜血像喷泉一般射到空中,吓得大叫起来。
那汉子一手将马扣住,右手将马刀往地下一戳,结果了那伤者的性命。
另外三个元兵见他连杀两人,都惊呆了,纷纷抽出刀,却犹豫着不敢上前。
那汉子大声叫道:“大伙儿上啊!这是落单的鞑子,休要让他们跑了去报讯!”
后面的百姓静了片刻,随即“轰”的一声呐喊,疯了一般向那三个元兵涌过去。那三人见势头不好,待拨马跑时,早被十几双手拽下马来。百姓群里有妇人,有小孩,还有老人,全都朝那三人身上拳打脚踢。
奉书捂住了嘴,看到那几个元兵的脑袋从人堆里露了出来,脖颈被人踢来踢去。开始他们还张口大呼,但没过多久,嘴里就涌出了一股股的血,再也没了声息。
众百姓看着元兵尸体,又是愤恨,又是惧怕。
一个小脚妇人突然哭叫道:“我……不是我……我没杀……”
那带头杀人的汉子沉声道:“乡亲们莫怕。这伙鞑子不知残害了多少大宋子民,今日是死得其所。小人罗南星,斗胆请大家出些劳力,咱们把这几个人埋了,免得走漏风声。”
众人道:“正是!”片刻间便有几个男丁上前来,将元兵尸体在田野里掘坑埋了。
那汉子解下元兵的马刀,自己跨了一把,又将其余的分给了几个最精壮的小伙子。那几匹蒙古马太过惹眼,那汉子和周围人商量了一下,几刀下去,将几匹马都杀了,一并埋入田里。
那是奉书头一次看别人杀人。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流出那么多血,而马身体里的血竟然比人的还多。她吓得呆了,蜷在车厢一边,心中默念着:“勇敢,勇敢,要勇敢。”几个姐姐一叠声地问她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就是不敢说。
经过此一番波折,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一片斜阳映在古道荒草之上。
罗南星朗声道:“今日怕是赶不到兴宁县了,再说,前面在打仗,咱们万不能冒冒失失前进。大伙便在这道旁宿一晚罢,人多了也安全。周边不太平,小人和方才那几个帮忙的兄弟便负责守夜,万一有事,也好有个防备。不知乡亲们意下如何?”
众百姓此时已将他当成救星一般,纷纷点头,道:“全凭壮士做主。”
一簇簇篝火生了起来,众百姓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休息的休息,吃饭的吃饭。文家的几个妇人孩子也在车里歇了。
那扭了脚的女孩却说什么也不肯睡在车里。
“我的脚好了。”她扶着车辕,慢慢溜下地来,又突然回头,把一样东西塞到奉书手里,“给。不欠你们的。”
奉书茫然接过,见是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手环,毛茸茸的颇为可爱。她左看右看,抬头喊道:“这东西又不值钱。”那女孩却早已隐入夜幕中去了。
半夜,奉书来到车外解手。众百姓日间行路辛苦,此时上百个男女老少鼾声起伏,连那守夜的小伙子也睡着了。她明知无人看见,却还是害臊,借着月光,走出去几十步,悄悄跨过几道田垄,蹲在乱草里完了事。起身时,却觉得眼睛一花,远处似乎有几团光,一闪一闪。
她吓了一跳,揉揉眼再看时,只见一点一点的火光,好像星星落到了地上,竟似有上百支火把朝自己移过来。那分明是一支连夜行军的军队,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日间那几个落单的鞑子让我们杀了,现在鞑子大军来报仇了!”
那火光越来越近了,在远处大路上蛇形前进。奉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回去叫大家跑!”可是双手抖得厉害,裤带怎么也系不上。她一咬牙,干脆打了个死结,拔腿就往回跑,却被纠缠的野草绊了一跤,扑地摔在地下,糊了一脸凉凉的泥土。再爬起来时,只听得身后荒草里簌簌声响,似乎有好几个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扑过来。她纵然年幼识浅,此时心里也如明镜般清楚。大军行时,必有斥候在前探路,以免撞进陷阱埋伏。斥候来了。她被发现了。
她的一颗心从没跳得这样快过。手足并用,爬了几步,终于站起来,没命地向大路上跑去。但身后的追兵迈开长腿,轻轻易易地就追上了她。他们一言不发,想必是为免惊动成群的百姓,但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却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朵里。
当一只大手抓上她后背的那一刻,她终于尖声哭叫起来:“救命!娘!救——”随即便被捂住了嘴。
但她的尖叫声已经惊醒了熟睡的百姓。大路上立刻一片骚乱,更多的人慌叫起来。她听到罗南星睡意惺忪的声音道:“鞑子来了?”随即是蒙古马刀出鞘的刷刷声。她似乎还听到母亲大叫自己的名字,但那叫声被更多更响的呼唤声淹没了。
大军的火把已经清晰可见,火光里,影影绰绰的不知有多少人。抓她的那个兵丁似乎犹豫了一下,对同伴低声道:“是个小孩。”说的却是汉话。
另一人道:“咱们遇见的小孩子细作还少吗?带去见主帅!”说着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奉书又踢又咬,可是毫不济事,让那兵横拖倒拽,像拉包袱一样从乱草上滑了过去。
随即听到不远处马蹄声来回乱响,马上一人大叫道:“主帅有令,不得惊扰百姓!”连说了好几遍。那马蹄声好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踩上她的脑袋。
奉书心中怕极,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杂草拂面,泥腥冲鼻,从地上向后看去,只看见越来越近的靴子和马蹄,一排一排地立在大路上。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让人提了起来。捉她的那兵微一躬身,朝着一顶轿子道:“报告主帅,这小厮鬼鬼祟祟地在田野里……”
奉书一边哭,一边小声辩解:“我没鬼鬼祟祟!我是……呜呜……我是在……”
轿子里的人掀起帘,跨了出来。
她一看之下,立刻愣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也全忘了。舌尖上只剩下两个字。
“爹爹……”
是在做梦吗?她大叫着跑过去,一头扎在父亲怀里,紧紧抱着不放手,一面哭,一面笑,眼泪、鼻涕、还有脸上的泥水全都沾在他身上。
文天祥身边的兵丁只道这小孩要对主帅不利,立刻齐刷刷地拔出了刀。见她不要命般扑到主帅身上,心中齐叫不妙,知道主帅是文官,毫无自卫之力,此番必是休矣。可主帅却还安然无恙,反而搂住了这小孩,轻声道:“奉丫头?是你?”
“不是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呜呜……你怎么连一封信也不寄来?我以为你在大都,被鞑子欺负……呜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我要回家……你不要打仗了,呜呜……我要回家……”
文天祥捧着她满是泪水和泥浆的小脸,微笑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们?我时时在想你们啊。你长高啦,你今年……有八岁了吧?”
“九岁……呜……”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
“哦,对对,你九岁啦。你们怎的在这儿?”
“我们……我们先去了……因为……”她只想把这一年的奔波和苦楚一股脑地说出来,可又怕几句话说完,父亲没的可听了,又会不再管她,因此固执地闭了嘴。
先前捉她的那两个斥候早就张大了口,心知闯祸。文天祥板起脸,道:“你们把我女儿给捉来了,该当何罪啊?”
那两人连忙跪下,忙不迭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知道……小姐……她也不像个小姐啊……”你一句我一句,越来越语无伦次。
文天祥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泥污,喝道:“还不快赔礼!”
两个斥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对着奉书弯下腰,齐声道:“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还请小姐宽恕。”
奉书看了这两人诚惶诚恐、点头哈腰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玩极了,眼泪还没干,便咯咯笑了起来,停不住。
文天祥搂着她,也呵呵一笑:“去一人领五两银子吧!今天算你们晦气,要是真捉到了元军细作,那可就是一人十两喽。”
第7章 正好王师出,崆峒麦熟时
军帐里,奉书换了身新衣裳,全身上下已擦洗得干干净净,依偎在母亲怀里。身边是祖母、四叔、庶母、两个哥哥、三个姐姐,还有阔别两年的父亲。大家眼圈都是红红的。她心里却轻飘飘、甜丝丝的,左看看,又看看,简直像在一个沉沉的梦里。
父亲说,他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了梅州。日间他们碰见的那几个受伤的蒙古兵,就是这一仗的残兵败将。父亲的部队为了剿灭剩下的小股敌兵,这才连夜行军。为了不让逃窜的元兵知觉,这才一声不出。
她忍不住问:“你的兵怎的都那么听话?就不说小话?连咳嗽都不咳嗽一声?我见那火把静悄悄地往前走,简直吓死了,还以为是鬼哩。”
四叔说:“大哥真是治军严明,说不惊扰百姓,真个就是秋毫无犯,兄弟今日亲见,可算是服啦。”
奉书却不服,心想:“可是他们吓到我了啊。”忽然又抓住父亲一个痛脚,问道:“别人打仗都骑马,你为什么坐轿子?”
“我……这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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