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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病-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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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家本只算殷实小户,到尹华茂的舅舅尹嘉荣入赘临川傅家,成为定北将军傅雁回的第二任丈夫,尹家才算攀着这高枝小小起了一头。
大缙人常说,“贵气养成少则三代”,尹家的起势到尹华茂这里还没过第二代,是以在教养、家风上颇为不伦不类,“只见娇骄,不识分寸”,更莫提什么眼界、气度与襟怀。
以往尹华茂曾在临川的傅氏本家做过客,说来也不是没见过气派场面,但那毕竟是傅氏本家,在尹华茂心里那是理所应当该让人仰视的地方。
可今日得知眼前这书楼的种种布局竟出自五表哥傅凛,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心下大为震动。
这里并不似临川本家那般朱门绣户,甚至不似他们姐弟二人眼下借居的东院俊秀卓然。
因静而远、端肃朴雅,却又透着隐隐冷峻的气韵。
尹华茂与姐姐正坐在书楼前庭的“迎客亭”中,亭子三面是以约与人等腰齐高的竹、锦帷篱,内里有案有几,墙角暖炉烘着热气,叫人丝毫不觉冬寒。
角落花几上的盆景乃人工手作,整块墨玉为远山,小巧银剑作松柏,有小溪潺潺绕山,有孤舟翩跹回环。
尹华茂看不出那小溪中的水是什么,只知那绝不是寻常的清水。
他也看不破究竟是什么机关在催动,整个盆景明明不见接引任何活水,小溪却始终粼粼漾着波光,不知疲倦地绕山而行。
“这……还有人撑船!”尹华茂再坐不住了,站起身凑到几前,躬腰凑近去瞧那一直绕着小溪的孤舟,满目惊讶地探出手指去。
侯在亭中角落的小竹僮见状,忙惊声制止:“表少爷,碰不得的!”
尹华茂吓了一跳,站直回身:“怎么碰不得了?”
“碰了会死。”
清清冷冷的嗓音,沿着碎石小径幽幽漫进迎客亭。
尹华茂闻声望去,只见傅凛着一袭荼白浮云锦直裾袍,从容行过修竹掩映的碎石小径而来。
月姿霜韵,风华流光。
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景致中,尹华茂脑中只浮起小时夫子教过的一句——
“喧阗神气散,一静百慧生”。
他自顾自得意地点点头,觉得这约莫是自己不学无术的少年生涯中,引经据典最准确的一回了。
****
之前尹华茂对这位五表哥的印象就是:身子弱,不被傅家重视,常年在此无人问津,早早自立门户;少年从商,生意做得不错,听说是个日进斗金的厉害角色。
在被傅凛狠狠收拾过两回后,他对五表哥的印象又添一点:脾气坏,下手狠,没人情。
而今时今日,在他得知了傅凛的某个秘密,又见到北院内种种奇巧之后,再看到这位五表哥,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崇敬。
打从骨子里拼命往外冒的崇敬。
以这位五表哥的种种遭遇,他原有许多可以堕落、变坏的理由,可他却偏长成了心有恣意天地的儿郎。
与姐姐一道向傅凛行过礼后,尹华茂清了清嗓子,难得恭顺地半垂眼帘,好奇轻询:“方才五表哥说,这盆景碰了,会死?”
许是觉得他态度与以往相比显得古怪,傅凛淡淡瞥了他一眼,才缓声答道:“那小舟是个机括,乱动会惹来足以将你扎成刺猬的冷箭。”
尹华茂倏地抬头,双目圆睁,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点点头。
见弟弟没再说话,尹笑萍垂脸,对傅凛道:“冒昧打扰五表哥……”
说话间,小竹僮已在桌案主座的椅子上摆好锦垫,又伶俐地转到角落的红泥小炉上,将煨了多时的铜壶拎起。
傅凛落座,颔首示意姐弟二人也坐下说话:“不算打扰,你们若不来找我,近两日我也会找你们。”
小竹僮拎着铜壶过来,将壶中之物斟进傅凛面前的梅子青瓷杯中,又回去换了另一个小炉上的壶来,替尹家姐弟面前的茶杯续了水。
傅凛端起杯子捂在掌心,转头直视着尹华茂,目光虽冷冷淡淡,却是平和专注的。
没有因他之前的胡作非为而不耐烦,也没有因他年纪小而敷衍宽纵。
尹华茂说不上来其中的门道,只是很清楚,那不是大人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熊孩子的眼神。
他的眼眶无端微烫,神色紧张地开了口:“五表哥,有什么训示?”
“并无训示,是道歉,”傅凛坦然直白,“先前罚你翻冻土,是听说了一些事,气急之下未经核实,算是错罚。你若不服,尽可提出你的要求,倘是合理的,我可以照办。”
尹华茂愣住了,好半晌后才转过头,呆呆地看向自家姐姐。
奈何他姐姐也是一脸的愣怔,姐弟俩相顾无言。
静默片刻后,傅凛捧着手中的瓷杯,浅浅抿了一口杯中的“茶”,俊秀冷脸绷得更紧。
“凤歌什么都没说过,是我误会了,”傅凛缓了缓,又道,“你们若觉委屈有气,算在我这儿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爷在这儿坐着,任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要你们别算错账找我的姑娘不痛快,万事好说。
尹笑萍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讷讷轻声道:“五表哥言重了。”
尹华茂则是一张嘴开开合合,却半个字没挤出来。
姐弟俩万没料到,傅凛竟会如此坦然主动地认下错处致歉,虽态度并不低声下气,诚意却还是很分明的。
这反倒叫他俩不知该怎么接这茬了。
对他们二人的反应,傅凛并不太在意,只轻转着掌心的杯子,淡声道:“需要什么补偿,想好了再让人来告诉我也行。好了,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们找我何事?”
尹笑萍踌躇地微启朱唇,却被对座的弟弟喝住:“姐!你喝茶,我来说!”
尹笑萍是习惯了对自家弟弟有求必应的,当即便收了口,默默低头喝茶。
尹华茂倏地站起身来,右手握拳放在桌案上,周身轻轻颤着:“我、我之前在临川,惹了大麻烦,家是回不去了。多谢五表哥收留!”
傅凛轻挑眉梢,对他这番话很是意外。
“以往的事……多谢五表哥担待,”尹华茂咽了咽口水后,接着道,“我听说,五表哥这几年陆续安排宅子里一些人,跟着裴大哥去学商事,之后就、就会有出路生计,今日来就想请、请五表哥也给我个机会。”
傅凛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再度抿了一口杯中之物。
“我先前说过,我错罚了你一回,只要你要求合理,我可以应下作为补偿,”傅凛靠向椅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就是你的要求?”
尹华茂使劲地摇了摇头,束在脑后的发被摇得左右摆荡:“跟那个无关,是、是请求。”
****
之前尹笑萍看叶凤歌紧张兮兮地到处去找那蓝皮册子,心想其中必定有鬼,便上了心。
等傅凛与叶凤歌一道去临川的那日,这姐弟俩便来了北院。
趁阿娆与尹笑萍闲聊没防备时,尹华茂偷偷溜进了叶凤歌房中,找到了那蓝皮册子,打算看看那册子中能不能找出叶凤歌什么把柄,以替尹华茂报“一箭之仇”。
两姐弟回东院躲着看了那册子后,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也顾不上与叶凤歌的那点小恩怨了。
那册子里全是关于傅凛的秘密,若端看那册子,傅凛其人疯成什么样都在情理之中。
可他非但没有疯,还成了人人敬畏的傅五爷。
这对姐弟被震撼得不轻,合计了这几日下来,最终决定来向傅凛讨一条生路。
毕竟尹华茂惹的事,若一个不慎,对傅家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傅家能将他送到这里来,已是尽了最大的力在保他了。
但在州府官学书楼失火案被人彻底遗忘之前,尹华茂不能回家,甚至不能轻易在临州各地露面。
毕竟这案子连傅家都有些兜不住,只能舍了傅淳来保大局不失,接下来,为了不被朝中敌对势力抓住把柄,傅家且不知要与人僵持多久,这事才会彻底被放下。
而尹华茂今年已十三四岁,再无所事事、看不到尽头地这么躲着混日月,将来怕就彻底成了个废人米虫,再难有什么作为。
这个事实他一早就很清楚,所以他自打被送到桐山来后,就一直是委屈、愤怒、茫然、焦灼,甚至有点绝望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打从一开始,对人对事就特别骄横凶蛮的缘故。
因为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将来,就只能用对别人的暴戾攻击来发泄心中愤懑。
可见了那蓝皮册子后,他才明白,跟傅凛比起来,自己的处境根本没到绝路的。
傅凛长这么大,在自立门户之前,看起来似乎每一天都活在悬崖峭壁的边沿,可他最终替自己劈开了一个天地。
尹华茂觉得,他很愿意跟着这样一个人,洗心革面、重新来过,去活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好儿郎。
****
待叶凤歌将那张人像画片儿被涂改得快看不出人样时,傅凛也回来了。
隔着屏风听到推门的声音,叶凤歌嫌弃地冲那张画片儿皱了皱鼻子,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走到屏风后探出头去。
“画好了?”傅凛冲她笑笑,朝屏风那头走去。
叶凤歌忙不迭闪身出来,双臂展开挡住他:“说好不偷看的!”
其实也没画什么出格的东西,就是莫名觉得尴尬。
“表小姐与表少爷找你什么事?”怕他非要看自己这早上画的东西,叶凤歌赶忙转移话题。
傅凛也没再坚持要往屏风后闯,噙笑应道:“不知他们哪根筋搭错了,竟想让尹华茂跟着我做事。”
叶凤歌讶异道:“那你答应了没?”
不管这两姐弟是因为什么缘故做出的这决定,叶凤歌觉得这是两人到桐山来之后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
“后院的小工坊正缺人,让他先去做学徒,”傅凛哼笑一声,“之后再看情形。”
因他不像本家同辈那样有家族扶持,手底下素来缺人,这导致他用人一向胆大,也很愿给人机会。
“他竟肯?表小姐也舍得?”叶凤歌诧异极了。
傅凛“啧”了一声:“管他们怎么想,既是他们自己求的,那我就做这好人了。反正旁人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做不好就滚回东院窝着。”
叶凤歌想想,傅凛这么处理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便点点头:“那,我托你帮我解释的事,你说了么?”
“解释过了,没事了……”傅凛本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面色微变,扭头以齿沿飞快地刮了刮舌尖。
叶凤歌了然偷笑,推着他走到他的大书桌后坐下:“迎客亭内那壶药茶跟书房这壶可不一样,返口特别苦。你忍忍,过一会儿就好了。”
今年妙逢时为傅凛新调整的药方,包含了好十几种功效各不相同的药茶,傅凛得将这些药茶代替了白水与茶,足足喝上一整年,说来也是受罪得很。
傅凛苦着脸伸手去拿书桌上那壶茶,却被叶凤歌一把按住:“这壶你先前喝时像白水,但若这会儿立刻就喝,口中合着两种药茶的味道,只会更苦。”
傅凛可怜巴巴收回手,仰头看着她:“给颗糖吃行不行?”
他的眸心渐渐深幽,其间有一簇蠢蠢欲动的小火苗。
叶凤歌被那眼神灼得满脸通红,顺手从桌案上抄起一本书盖住他的眼睛:“看哪儿呢?!”
这混蛋,盯着她的唇要糖吃……
“你瞧,你让我帮你跟人解释,我就照着做;我只是求你给颗糖,你却不肯,”被盖住眼睛的傅凛并没有动,闷声笑得跟撒娇似的,“你的小白菜快苦进心里了,你倒是管管啊。”
作者有话要说: 蓝皮册子的事还要等等才会爆发,大家不要惊方,不要孩怕~~~么么哒
第四十三章
宅中众人都瞧得出,近来的傅五爷颇有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整个人似乎由内而外地舒展松弛,比以往好说话许多。
而叶凤歌的体悟自比旁人更加透彻一点。
毕竟自打从临川回来后,这几日每当只他们俩在时,傅凛就愈发“猖狂”,简直像撒开蹄子的小奶狗,黏人撒娇信手拈来,当真是半点负担都没有。
这实在是很出乎她的意料。
叶凤歌赧然抿笑,顺手拿起盖住他眼睛的那册书,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吃什么糖?”叶凤歌没好气地红着脸,随手将那册书放回案上,“你不总说你是大人了?哪有大人还追着旁人讨糖吃的?再苦也忍着!”
说着,便举步往屏风后走去,隐隐像是落荒而逃。
傅凛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侧过脸看着她没入屏风后的身影,眸底的笑意是以往少见的开怀。
“书上说了,”傅凛懒懒扬声,笑音透过屏风蔓进那一头,不依不饶地招惹人,“总是‘忍着’,不好。”
那头半晌没吱声,就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未几,一个圆圆胖胖的大纸团凌空而起,从屏风那头被抛了过来,当空划出一道恼羞成怒的弧——
“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傅凛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心知招惹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若再过分些,只怕屏风那头的姑娘真要翻脸,于是无声笑着站起身,长腿迈出几步走过去,弯腰将地上那个胖乎乎的纸团捡起。
将那纸团皱皱巴巴的展开,纸上并非工笔细描的精心画作,而是寥寥几笔随手勾勒出的两个小人儿,是小时叶凤歌哄他喝药时常画的那种。
画上的两个小人儿有着相似的圆圆身躯,只能从发髻、衣衫和姿态分辨出一个是小小子,一个是小姑娘。
小小子靠坐在床头,双臂环胸,侧脸仰着下巴瞪着人,从头到脚透着“不高兴”。
小姑娘背对观者,只能瞧见梳双髻的后脑勺,坐在榻边雕花圆凳上,一手端着药碗,另一手捏着小匙向榻上的小小子递过去。
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笔触,童趣至极,意韵生动,叫人忍俊不禁。
“你忙活一早上,就只画了这个?”傅凛珍惜地抚着纸上的褶皱,对着屏风笑得见牙不见眼。
虽然没有如愿讨到自己心中最想要的那颗“糖”,可这一颗,倒也出人意料地甜。
叶凤歌隔着屏风出声答话:“是先前你出去的那会儿,无聊顺手画的。”
顿了顿,她欲盖弥彰地急声补充:“胡乱画的,扔掉就是了。”
傅凛噙笑想了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凤歌小姐姐偶尔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羞涩别扭,这是不好意思了。
他走回桌案后头,郑重其事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画纸扑在桌上,拿镇纸石压了好几遍,将褶痕抹得浅了些后,提笔在上头写了几行字。
****
近午时,两人从书楼一道出来,傅凛双手背在身后,手中拿着那张叶凤歌信手涂鸦的画纸。
叶凤歌随意瞥了一眼,倒没细看,只是笑问:“不是叫你扔掉?拿着做什么?”
“拿回去好好收起来,”他勾起唇角,状似不经意地扭头觑她,“以便今后代代传家。”
叶凤歌抱头,红着脸疾步走在了前头:“我管你传谁,看着我说做什么?!”
吃过午饭后,傅凛说要先去后院小工坊瞧瞧,跟着再去找闵肃练拳,叶凤歌便回房取了《十香秘谱》的手稿,做贼似地藏在怀里,独自回了书楼。
这会儿整间书房内就她一人,又躲在屏风后头,她便安心地将《十香秘谱》摊在桌案上,边看边皱着眉头细细琢磨。
她之前用闵肃做蓝本画的那几张人像画片儿被书坊的鉴稿先生退回来,说是缺了风流旖旎的“勾人”意态,与这手稿的故事、文风不大相符,须得赶在这个月底之前重新画过,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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