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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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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是,”琬宁忙道,“兄长说大公子虽不拘言笑,刻薄伤化,却能严于律己,为世作范,是能法之士,强毅而劲直。”
  她说的极快,唯恐引他不悦,却见他沉沉一笑:“这是好话?看来我早给你留不好的先兆,你那时尚且年幼,对我多半就心存嫌恶了。”
  “您生气了?”琬宁怔怔看着他,“彼时我虽年幼,却对大公子并无嫌恶之情,只想此人当是秉霜雪之姿的人物,否则怎能担得起强毅劲直?况且,我没见过您,没同您相处过,哪来的嫌恶之说?”
  挑不出毛病的一席话,成去非却并不买账,捏了她的下颚,探究似的目光在她身上滚了滚:“你这恭维话说的漂亮,不枉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但圣人没告诉你这是谄意媚人?琬宁,不要想着如何讨好我,我向来厌烦这一套。你如今是我枕边人,更无须说这些,懂了么?”
  琬宁一阵心冷,眼前人眸底仍是一汪寒潭,要把自己看透似的,她心下委屈至极,扑闪着泪光:“大公子这是以己度人,我虽不知身世,但也不肯做谄媚小人,方才所言,皆出真心,您要是那么说我,就是毁谤,我断不能认。”
  许久不见她这点倔脾气,成去非笑道:“是么?看来怪我以管窥天,以蠡测海,我给小娘子赔不是。”
  他说的似真似假,琬宁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下颚被他捏得泛痛,心中也莫名烦躁起来,不禁问道:“大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成去非松开她,在脸颊处轻抚几下,随即振袖而起:“你早点歇息吧,这几日不要动笔墨,劳心劳神,对你身子不好。”
  他的心事无须任何人懂,造命在天,立命在己,自难能同他人以心交心,成去非推门的刹那,冷风照例灌进来,和暖阁迥异的天地才能叫他时刻清醒,他不由抬首望了望无星无月的天空,这一日,便又西驰而逝。


第139章 
  散假当日,成去非仍同往常一样; 四更天起身; 盥洗后; 读一个时辰的书,再写几张大字,等天色微醺,用早饭,这边打算着趁今日的空去寻史青; 让赵器备车; 想了片刻,方又作罢:
  “步行吧; 从街市上过一趟; 看一看。”
  赵器虽明白他是想顺道察访民情,但仍为难道:“路子毕竟有些远,大公子倘是步行,中途再耽搁些,怕是到日落西山才能到他那里。”
  出了石头城,得再往东南约莫走三五里地; 确实不近; 成去非听他说的在理; 仍嘱咐去备车。
  等换好常服,刚准备出园子,赵器忽匆匆而入,递来一封书函:“吴公子命家仆送来的; 家仆说吴公子扭伤了脚,不便出门前来。”
  “可多问一句,伤势如何?”成去非一面甩开,一面瞧了他一眼。
  “问了,”赵器退至一旁,垂手站着,“家仆说是下阶时没留神,倒无大碍,因今日刚扭的,所以眼下难能出行,不过养几日就能好。”
  “你让人送些跌打损伤的药膏去,就说我今日无闲空去探望,让他好好静养。”成去非已看到上头字迹,却只有短短一行:上欲亲临诉讼。
  那边赵器应声而出,他便拿来火折子,点了蜡,借着幽幽一簇火苗,把手上书函烧了,静静思索半日,方举步而出。
  车马出了长干里,直到青溪一带,街上行人如织,闾市似乎并未受到当日海灾影响。这一段成去非步行而过,交替打量着两侧商肆摊铺。人声鼎沸,牲畜的哀嚎声,讨价还价声,妇人高声叫骂幼童声,孩子哇哇乱哭声,听得赵器头疼,他早把马车寄在前处,陪成去非走这么一趟,虽耳目嘈杂,但好在不是头一回,忽一阵膻气顺风送到鼻间,赵器微微皱了皱眉,原是前头正有一户屠家正在宰羊。
  成去非见状不禁想起了刘二哥,饶有兴致走上前去,见那屠家俯身便拽过只羊朝案板上“砰”地一声掷去,成去非近身相问:“这位大哥,今日利市如何?”
  屠家哼哼一声,还没开口,却先被那羊的后蹄子猛蹬了一脚,遂随手操过雪亮亮的锋刀,毫不犹疑地自羊喉划起,一顺水地拉到肚皮上,一气呵成,简直比成去非写那悬针竖还要娴熟,游情末作之民自有其过人处,成去非看他袖子挽得老高,烟油油一片泛着腻腻的光,同那雪白的刀片倒成极鲜明的对比,再瞧那案板上的羊,早一动不动断了气,屠家自己这才腾出口气,抬眼迅速瞥了成去非一眼:
  “哪来那么多利市,小民勉强糊口罢了!”
  旁边有人忽朝屠家肩上拍了一掌,啐道:“哎呦,你还哭穷!就这么一把刀,哪一年不是上万钱!你这叫糊口,那我们就是要饭花子了!”
  一席话引得众人爆笑不止,纷纷打趣起那屠户,屠户手底没闲着,剔起羊肉来,更是涮溜,头皮肉分离得整整齐齐,鲜血顺着案板凹槽处滴答落下,可他脸上神色早已变作不痛快,把那死羊皮毛往架子上一挂,嘴里嘟囔着:
  “也不看看如今的商税多得跟这羊毛呢!你们真当我能挣着……上万!”他猛一用力,把那羊腿拿钩子钩住了,高挂于最显眼处,两手顺势朝身上快速揩了几把,空气中的膳腥气似乎便跟着又重了几分。
  众人听他如此说,亦跟着换了口风:
  “可不是,如今上街卖把青菜,卖篮子鸡蛋都要收税,嗳,你们说官家收那么多税,到底都用来干什么了?”
  “能干什么,自然是官家天天能吃着大油饼!”
  “瞧你那出息,也只能想到官家吃大油饼子!要吃,也得天天吃这羊腿!”
  “羊腿吃多了也腻歪呐,官家吃的自然荤素搭配,想必哪一样都爽口!”
  这些人说着说着便扯到吃上去了,民以食为天,吃饭是头等大事,市井小民谈资如此,习以为常,赵器听得忍俊不禁,再看成去非,却是一脸沉色,遂也慢慢止了笑,忽又见一人面上似是得意,漫声道:
  “你们这些土包子,可知道那乌衣巷顾家的茅厕都是金子做的!擦腚都用绸子!那吃什么,也是你们能想出来的?”
  “呦!金子!”
  “那擦了腚的绸子还能穿呀?”
  “呸!没见识,自然是都扔了!”
  “照你这么说,我们去顾家守着,还能捡着不少绸子?”
  “你要肯穿人家擦腚的绸子,没人拦着你!”
  众人一时啧啧称奇,乱笑一通,眼见着越说越粗鄙,赵器正想提醒成去非是不是该走了,身后忽被人重重推搡一把,因没留神,成去非亦被人扯得踉跄几步退到了边上。
  赵器见状正要发作,成去非早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这骤然而来的变故,一下截断众人的高谈阔论,只见一着了满身绫罗绸缎的男子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旁若无人踱到中间,眼角扫了一圈,冷笑道:“尔等平头贱民,竟敢诽谤起朝廷市税了?可知那市税是谁定的?嗯?”
  尾音有意挑得极高,众人早噤若寒蝉,四下一片死寂,这人看众人反应似极为满意,朝身边人打了个眼色,那几人便利索上前,三下五除二把那刚剥好的羊取了下来,抱肉的抱肉,扛羊腿的扛羊腿,看样子,也是熟极而流。
  这屠家登时变了神色,上前哀求道:“小民可一句话也不敢说,您……”
  “怎么,”这人根本没心听他这一套,“没收错了?你这是要传到府衙去,官家可不是一头羊就能打发的了!这也给尔等一个警醒,管好自己的烂嘴!官家也是尔等能妄议的?!”
  说罢不再理会屠户,打了个响指,一众人竟扬长而去。
  成去非望着那远去的身影,略略踱了几步,再看那屠户一脸丧气,把那刀朝案板上重重一甩,刀锋入板,争鸣作响,嘴中骂了句“娘的!”却也无法,只对众人不耐烦摆手:“散了吧,散了吧!”
  一语刚了,众人还没散去,方才那一帮人倒折回来一个,滴溜溜一双眼四下刹了几圈,忽朝屠户身后走去,到那边便捞出两只雪白的羊羔来,夹在怀间,趾气高扬道:
  “府衙的几位大人最爱这羊羔肉,给你个机会也献献殷勤。”
  “你倒说说,是哪个大人喜欢吃这羊羔肉?”耳畔忽传来熟悉的声音,成去非循声望去,竟是阿灰怀抱着几束野菊,不知从哪里来,也围观了这一场荒唐事。
  这人见顾曙一身布衣打扮,怀里居然还揣着捧没人要的野花,不免有轻视之意,哼笑一声抬脚就要走,顾曙断喝道:“你敢走!”
  他甚少动怒,便是此时,也只是比平日稍稍抬高了些许音调,这人自然不放在眼里,架起那两只羊羔大模大样去了,赵器本欲出面阻拦,被成去非用眼神止住了。
  “脱掉那一身锦衣华服,你我也不过这芸芸众生一员,和他人无异。”成去非踱步至前,顾曙闻言转身,见到是他,亦觉意外。
  “大公子,”顾曙见了礼,“曙本到郊外采些野趣,不料中途遇上这事。”
  “你管着这块,怎么回事,比我清楚,方才为首的那人可是这一处的包税人?”成去非回想那一幕,心头嫌恶仍没散去。
  国朝自先帝年间起,多处行包税制,诸多关津、牛埭、桁渡等处税收所统一由一位乃至数位商人承包,再统一交于府衙。国朝对包税人向来无甚才德之求,只以出钱多寡而定,前人增估求侠,后人加价请代,最终重担仍是落到商民头上,这其中曲折,不难揣测。不过国朝开支浩繁,不管是宫廷花销,还是边防军事,大头无外乎出于两样:田租户调和关津商税。既需仰赖,便也无人细究这内里不妥,任由底下往高里竞价,府库看得见收入即可。
  顾曙一时沉默,思量半晌才道:“本也是为能充盈府库而着眼,不想这些人横行无忌,威吓欺诈,如今竟敢随意罗织罪名鱼肉黎民,曙会再重定税制,尽力把其弊弱化。”
  “前几日,会稽西陵戍主沈修是不是递了上书?”成去非忽想到一事,见顾曙点头,仔细回想了下,当时自己只是稍稍扫了几眼,此刻脑中终冒出几句来:“吴兴无秋,会稽丰登,商旅往来,倍多常岁气。”不过是希求包下西陵的牛埭税,又妄想连同附近的蒲阳南北津及柳蒲四埭一起“为官摄领”加倍收税,更是许下“一年格外长四百许万”的豪情壮志,让人看了倒不能心动,他打的什么主意,成去非清楚,遂冷笑道:“给他驳回,胃口越发大了,也不怕撑死。”
  沈修出身尚书令母族,既由台阁直接驳回,他定也清楚是出自何人之意,这样最好,顾曙应声领命,可眼下站在大街上议事终归不宜,遂道:“我回去会查今日的事,先告辞。”
  话虽如此,心底却是另一番想法,尚书令一面想府库增收,一面又不准添百姓之重,这世上哪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此事落在自己头上,向来棘手,两头兼顾,疲于奔命,这又岂是他一人所能掌控的?就如今日之事,禁的了一时,惩处一时,谁又能安保日后其人所行?人活于世,总是趋利避害的。
  这边顾曙远去,成去非同赵器挤出了熙攘人群,来到那寄车处,赵器解了缰绳,刚坐定了,想方才那一事,心里有话,迟疑了片刻,还是扭头对成去非说了:
  “大公子,小人常在外听闻蒋家那位蒋北冥公子,素有清名,做生意从来都童叟无欺,倘这样的人物来做那包税人,是不是能清明些?”
  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蒋北溟一介商旅,名声在外,倒可为朝廷所用,成去非默然思索良久,不置可否:“知道了。”
  北冥有鱼,庙堂许才是他的化鹏之地,成去非沉沉想着,随即放了帘子,忽发觉衣袂处不知何时染了抹羊血,他撩衣轻嗅,果真带着淡淡的膻味,却并无不适,外头这座都城,也曾血流漂杵,哀鸿遍野,也曾火烧宫闱,户不盈百。天下嚣嚣,祖皇帝渡江而来,江东草创,不过转眼间,有了一日之保暖,似乎便再无人记得当日之苦,便梦里不知身是过客。而天下多事,倘吏不能纪,黎民困穷,主不能恤,谁人真的懂何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第140章 
  马车驶出石头城,萧索的秋意就更重了。两侧的村子; 在那垂着千百条枯枝的老柳下; 断断续续; 支着竹篱茅舍。河里荡着小舟,于秋风中摇撼,路上则迎面而来三五个挑着秋葵菱角的农人,见有马车过来,忙忙避让; 赵器见后面稍远又来一白胡老者; 骑着一头灰色小毛炉,得得而来; 驴脖子底下兜了个铃铛; 一路清脆。他只得把马车勒停,待这些人过去,成去非也打帘下了车,往南步行,过一处黄叶小树林,又只身微步上桥; 凉风拂衣; 人影落涧; 等看到那一片丛集如雪的野菊里忽闪出半个人影,腰间已盛了大半篮子,这野菊自有明目之效,想必采来多为此用。成去非停了步子; 投去目光,不是旁人,正是史青的夫人。
  等他前来,史夫人也早搭眼瞧见了他,大大方方过来见了礼,似早料到他会来一样,笑道:
  “大公子今日散假了?”
  说着并不请他进去,反倒把他往外头引,成去非朝矮屋望了望,跟上了史夫人的脚步。
  “大公子,奴家是村妇,向来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您勿怪,”她跟着福了一安,“大公子是来劝奴家夫君的罢?”
  成去非点头:“夫人猜的正是。”
  “想必那奏表大公子也看了,大公子定也认为那些不过虚托之辞罢?”史夫人确实直白,成去非却很乐意同她这般交谈,用不着思来想去,浪费功夫。
  “我倘是史大人,也不会应征。”成去非负起手来,微微打量着他夫妻二人这居处四下环境,史夫人随之一笑:“大公子能将心比心,奴家先替夫君谢过。”
  “史大人到底是读书人,他如何想的,又在坚持着什么,朝廷清楚,我也清楚,”成去非叹道,“大司农的事,亦是我心头之撼,我这是在夫人面前说了,倘在你家大人跟前说,他定想我不过假慈悲。”
  来此间,要如何碰壁,成去非不是没想过,好在碰壁也不是第一次,上次既能得一纸书函,给他析利弊,献良策,这一回,他自有把握把人请出山。
  却听史夫人忽幽幽叹息一声:“大公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请夫人细说,愿闻其详。”成去非认真看着史夫人,态度十分诚恳,史夫人定定望着他,暗想倘不是这人端的一颗真心,她也断不会再让夫君趟那仕途的浑水。
  “大公子应当知道,前大将军对大司农多的是敬重,实则算不得亲信,要说心腹,自然是那一众长史主薄参军,否则也不会……”史夫人有意失言,却又留白,成去非自然听得懂,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奴家夫君出身平平,得大司农赏识,提拔上来,不过是读了圣人的书,就要做该做的事,一不贪名,二不恋权。他是个笨人,又是个直人,论心眼,一来没有,二来有了,也不知往哪里使,唯一的好处便是还有些自知之明,如今他不应召,除却有大司农之故,也实在因眼下中枢大都出自世家,他本就身份敏感,去了之后做事怕也难能顺当了。”
  说着深深看了成去非一眼,犹疑试探道:“莫说是奴家夫君,就是大公子您,如今所行,怕是也有掣肘处?”
  大公子任尚书令后,如何网密刑峻,时人多有议论,她夫妻二人虽在乡野,可上头的政令下来,大约也能看懂些个中意味。前一阵免了添丁钱,乡邻喜极奔走相告,特意杀鸡宰鱼庆贺一番,那场景仍历历在目,这一道诏书下来,为的是农事水务,亦是由他举荐。但一利生,一害亦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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