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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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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昌仍是笑:“郑大人一向老成得很; 缘何此刻要发雷霆之怒呢?怕也是被戳中了心思吧?只不过可惜啊; 可惜,郑大人做牛做马; 不辞风霜,到头来,天降下个吴大人,郑大人便要往边靠; 也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
眼见他想要开始惑乱人心,郑重冷冷截住了他:“段大人真是一点读书人的脸都不要了; 挑拨离间这等下作手段都出来了。”
吴冷西却仍无任何反应,并没有一丝不快; 郑重见此便也不再接言,由着段文昌在那继续道:
“吴大人方才有话明说,段某也只能投桃报李了; 我只问大人一句,段某倘是敢说,吴大人敢不敢记,又敢不敢查呢?”
话至此,郑重下意识朝吴冷西探了探意思,吴冷西微微侧眸,点头示意他记录在案。
“说。”吴冷西简洁下了命令,段文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忽仰面一阵大笑,不等郑重回神,又戛然而止,正襟危坐看着他两人:
“既然你二人铁了心要为难你们上头,段某费尽心思遮掩又有何用呢?”
好一个倒打一耙,往自己脸上贴金,郑重不齿地瞥他一眼,提笔蘸了墨。
“我提醒过大人了,刑不上大夫,不过,倘大人执意于废话连篇,廷尉署也只能让大人见识下何为三十六式了。”吴冷西道,嘴角扯了扯,“我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怜不得人。”
他云淡风轻的口气,听得段文昌微微打了个寒战,坊间一直有传言,说会稽有吏自创逼供三十六式,就是连娘胎里的事都能交代得一清二楚,段文昌只当是哪里传的瞎话,冷不丁听吴冷西提及,方明白过来,传言属实,且就是眼前人所为!看他细皮嫩肉的,生就一副女人似的皮囊,指不定下起手来远甚虺蛇……
外头忽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几声闷雷滚滚而来,这是要落雨的兆头。很快,段文昌的声音便在雨声里起起伏伏,刚开头还好,越往后,越听得郑重浑身冷一阵,紧一阵,手底勉强维持。偶尔抬首间,那吴冷西还是寻常模样,直到段文昌把一切说尽,也不见他有何变化,郑重不禁暗自感慨确是低估这白面书生一样的人物。
雨越下越大,泥土混合着雨水的气味透进来,又闷又热,郑重不知自己是热得一身汗,还是出的冷汗,翻了翻手底供词,才发现纸张都已微微泛潮。
郑重紧锁眉头,看着手底这沓供词,知道利害牵扯大了,岂只是丢了粮这么简单!
那段文昌说得极顺,哪里像不想招供的人,郑重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段文昌先前那句“夹缝求生”许也有几分真,吴冷西请老夫人过来,不过激他,是不是真的念及臣子之道,只有天知晓。把这里里外外有牵扯的没牵扯的,都招得如此详尽,明摆着是要豁出去了。
“就这些了?”吴冷西问,见段文昌点头,便吩咐郑重:“让他签字画押。”
一切妥当,郑重出神想了少顷,再抬首时,见吴冷西已把笔录整理好,一一装了油纸袋,见他又理了理衣裳,明白这是要出门,便把伞拿来:
“大人此刻就要去乌衣巷?”
“请郑大人与我同去。”
“会不会太晚了些,倘大公子歇息了……”
吴冷西撑开伞,踱至檐下,一股清凉气息直直扑上身来,教人清醒,他抬首看了看那幕天席地的雨帘:“夜路难行,大公子也许在等我们,走吧!”
油纸袋被他紧紧护在怀中,仿佛一块烧着的炭,五脏六腑都跟着热,却又像腊月里的冰,寒意浸骨。
虽只来过一趟,借着半昏半明的灯光,福伯一眼就认出了吴冷西,知道这是大公子的贵客,再搭眼往后一看,还有老熟人郑重,连连上前见了礼,忙遣小厮去里头通报了。
“大公子今日从尚书台回来的早?”趁着这片刻的功夫,郑重悄声问福伯,福伯幽幽叹气,“不早,大公子这会估摸着正用饭。”
“这……”郑重听言迟疑地看了看吴冷西,吴冷西只道:“我们在这多候半晌。”
福伯忙招呼道:“两位大人可曾用饭?”
说着早吩咐人拿了干净的手巾递上来,福伯见他两人额间似淋了雨,衣裳也湿了成片,十分关切照拂着。
“有劳了。”吴冷西接过手巾轻轻擦了脸,只听前头一阵踩着水洼的稀里哗啦声传来,那小厮跑得气喘:“大公子请二位到书房,请!”
小厮呵腰见过礼,一路在前挑灯引路,一时四下只有沙沙的雨打绸伞的声音,脚步淌水的声音,直到那一室的烛光出现在眼前,他两人拾级而上,在门外顿了片刻,照例先理仪容,才提步进去。
却见成去非正在小几旁用饭,两人见过礼,目光都下意识地略略扫了过去:几上一凉碟,盛的是金华竹叶腿,一碟炒蒌蒿,另烧了碗鲫鱼汤。成去非手里端着碗白饭,刚下了一半。这两人皆知他在饮食上头向来随意,可今日亲眼见了,未免觉得也太过寡淡,他到底是没日没夜劳心劳神的一个人,吃这么些哪能够呢?
“怎么,你两个没用饭?”成去非见他们只盯着小几上饭菜,问道,说着遥遥朝对面指了指,“坐,别站着。”
“我们早用过了,大人,您这吃的也太过简单了。”郑重讪讪一笑,窸窸窣窣同吴冷西并邻坐了,吴冷西接言道:“大人当留心饮食。”
成去非应了声,道:“是我失礼,有事说事吧。”
吴冷西忙道:“大人言重。”
“这里没外人,不必太过拘礼,是不是官仓的案子有眉目了?”成去非细嚼慢咽的,倒没多少动静。
吴冷西不急着呈口供,先把案子大略流程简要说了说,如何问话桑榆,找到闵明月遗物,查出典事潘炎醉酒而死,最后又如何盘问治粟都尉段文昌的,一一娓娓道来,待他说完,成去非饭也用的差不多了,端起青盐水漱了口,一侧的婢子忙捧了铜盆来伺候,又递上湿好的巾子给他拭手,成去非打了个手势,婢子便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不早不晚的,赶着这个档口死,”成去非一壁擦拭手底,一壁问,“你可查了?”
“潘炎素来喜饮酒热闹,一时看不出有蹊跷之处,不过,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段文昌已招了实情,”吴冷西这才掏出那份笔录,小心翼翼解开油皮纸,起身呈给了成去非。
“请大公子过目。”
成去非低首翻了翻,先对两人道:“你们记得详实,很好。”
郑重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侧眸看了看吴冷西,见他不言语,便也只默默留心成去非神色。
烛台忽噼里啪啦一阵响,吓人一跳,原是灯花结太长了,郑重无声起身,拿起一旁的小银剪刀剪了灯花,室内一下便又亮了几分。
四下里寂寂,只剩成去非间续翻阅纸张的声音,这两人见他自一开始还是很寻常的神情,不觉间已微挑了眉峰,像是在细究着什么似的,中途还返回去重新看前头的记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手底终翻阅到最后一页,目不转瞬盯了半晌,忽把这沓笔录甩到了案几之上,重重吁出一口气,一手扶额,一手轻叩着几面,目中寒光乍现,薄唇也抿了几分。
郑重见状,忙离席屈膝,上前把飞下来的数张重新给放置好,才退回原位。
“他段文昌招的未免也太易了些。”成去非沉思半日抛出一句来,目光转了转,问道:“他人呢?下牢里了?”
吴冷西往前倾了倾身子:“照律是该先关押着,可他说想回家看趟母亲,那位老夫人……”
不等他说完,只见成去非皱眉打断了他:“眼下怎能放他回去?你觉得他招了这么份供词,只是回家看他老母亲的?”
此言犹如醍醐灌顶,吴冷西心头一紧,不禁满是自责:“是我疏忽,只顾念那位老夫人也是有骨气的,是看她才网开一面……”
“郑重,你回去,到段文昌的府邸,把他给我弄到牢里去,好生看着,倘是看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成去非三言两语下来,吓得郑重连连起身,匆忙作了个揖,垂首道:
“属下这就走人!”
看郑重慌慌去了,吴冷西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这件事的审理上,他算是个临时掌舵的,无故半路多起一道风波,终究是他的失职。
“师哥,是我的错。”既彻底没了外人,吴冷西不觉间换了称呼。
成去非并无怪他的意思,只含蓄说:“于情,你没错,”顿了下,眼睛再度扫向那沓笔录,“你说说看,段文昌招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吴冷西望着他:“他清楚您要查这个事,糊弄不了,可要是说了,那头自然也饶不了他,所以,我猜,他话里有实情,但不能全信,段文昌此人极善诡辩,眼下这个时候,保不定有想多拉几个下水的念头,师哥莫要忘了,他是北人,虽做到治粟都尉,可到底是受江左本土辖制,用他自己的话,便是夹缝求生,心里怕存着怨气,临到头了,发泄私心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番话两头都能顾得上,这也是吴冷西得了笔录就来见他的缘由,走一步就分析一步的路数,如何走下一步,还是要听他的,全然遵循他所言“谨慎自守”。
成去非心底想的却是另一事,目光投在幽幽烛光之上:“嘉平年间,段文昌弹劾过大将军侵占农田,弹劾过顾家人擅杀奴婢,他人微言轻,无人理会,反倒因此招祸,转眼数十年过去,终究还是在权势面前露了怯,也曾心怀社稷,也曾为国为民,然而一切打散归零,子炽,我心痛正在此点,十多年宦海浮沉,不过是消磨掉了他最后那点子读书人的操守。”
一席话说得吴冷西愀然无语,成去非面上仍是冷的:“凡他供词里说的,你一一查清,等这阵梅雨一过,有批辎重要运往西北,建康津关的漕运,是由王靖之负责,你带着官牒去他那里,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倘查出来,您……”吴冷西目光随着他,成去非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微微莞尔:“你不必忧心这个,师哥近日可还好?我总是忙,不能时时探望。”
吴冷西也报之一笑:“一切都好。”
两人正说着,门口赵器叩了两声门,成去非应声道:“进来。”
吴冷西不知赵器进来要禀何事,便自觉避嫌,起身装好那笔录,行了礼:“我先回去了。”
成去非也跟着起了身,亲自把伞递给他:“我就不送你了,让福伯安排马车。”
待吴冷西一走,赵器忙上前,把怀中一封帖子呈了过去:“这是今日顾府下的帖子。”
帖子以顾夫人张氏名义下的,字迹却不是顾子昭的,乃阿灰所写,欲于乞巧节当夜宴请公主移驾听曲赏舞。一页小楷很是流丽,言辞恳切,教人不能拒绝。
成去非本对于此类事由毫无兴趣,不过近日顾子昭重新述职,又听闻他诸多斗富奇闻,心底不觉再添几分厌恶,既是张氏下帖子,顾子昭少不得作妖,他也该亲眼看看,浮华子弟们今日又到何等田地了……
“我回帖,你明日送去。”他折身往书案旁走,正要挽袖研墨,却听赵器失声唤道:“贺姑娘?”
成去非闻声回眸,见琬宁竟立在门口,想必是没撑伞,浑身湿漉漉地杵在那,赵器见状忙道:“小人先下去,明日来取帖子。”
第109章
绿屏门的角落; 栽了一丛瘦竿儿竹子,入夏后竹笋已成了新竹,孟夏草木长,此刻一阵紧甚一阵地滴答着雨; 在这夜色之中,格外清晰。成去非朝她走去; 递了巾帕; 又稍稍往外探了一眼:
“这么大的雨,你是仗着离得近; 连伞都不撑?”
琬宁一壁拿帕子轻轻擦着脸; 一壁借灯光觑着他; 她本羞于来见他的,那日在廊下的事; 她回味许久,每每念及,臊得只能捂住脸,又惊奇他竟要替她画眉; 心底难免欢喜不已,无奈他到底是属于官家的; 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便遽然消失; 留她一人空落落的,甚至不能分清前一刻是真还是幻。
“你来得正好,过来替我研墨。”成去非放了袖子; 示意她过来。
书案上放着阿灰的帖子,琬宁无意间瞥了一眼,认出是阿灰的笔迹,呼吸一顿,手底动作不由跟着也滞了下来,成去非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顺手抄起一本书在她眼前叩了几案两下:
“你冒雨前来,有何事?”
她犹豫抬眼望了望他,见他全然不复当日突来的和悦,更似惯有的冷静清醒,酝酿好的一番说辞被他一个眼神便悉数打了回去。
等了半晌,见她只红脸,却没动静,成去非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道:“又只是想见我?”
说罢低笑一声,神情却没变:“你这样子藏不住心事,说罢,能答应你的,我自会答应,也不枉你淋了一场雨。”
琬宁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默了片刻,细细试探道:“贵府缺丫鬟么?”
许是几刹那的温情,让她心存了那么点幻想,却不敢贸然道出内情,千回百转的,她也只能问出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
果然,成去非凝神盯住了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琬宁忙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眼神,唯恐多看一眼自己就马脚尽失,呐呐道:“您连个研墨的人都没有……”
这解释让人哑然失笑,成去非偏用冷冷的语调逗弄她:“你不是来了么?我要那笨手笨脚的丫头干什么?”
琬宁难辨他情绪,硬着头皮,仍是不死心:“那,到底是缺,还是不缺?”
“阮姑娘能别只顾说话,手底的活就扔了么?”成去非提醒道,琬宁面上一热,忙又缓缓继续研墨,成去非自己抽了张信笺,瞥了她一眼:
“我家中不养闲人,你倒算一个。”
这话说的人脸面挂不住,她寄人篱下,无家可归,饶是他这么说,她竟无反驳的余地,心底不免酸楚,踟蹰间便想要落泪。
成去非挑出一枝笔,舔了舔墨池:“脸皮别那么薄,两句话下来,就能把你说哭了,你这样的闲人,我还是能养得起的。”
说罢酝酿了下措辞,一壁提笔落字,一壁道:“外间有新摘的樱桃,你尝尝,去吧。”
要事她还没能说,今日顾府来送帖子的正是四儿家中邻里的儿子,在顾府当差,顺道给四儿捎了她母亲给做的蜜饯果子,四儿当闲话跟琬宁说起,她才得知顾府要在七月七宴请殿下等人,心下不免一阵狂喜,明白这是难得的机会,只要想法子跟去顾府,那位顾公子见了她,定会给她安排!
指不定,这也是那位顾公子的意思,特意挑四儿的邻里来送帖子,琬宁难得有猜测人心的时候,她素日里从不爱想这些拐七拐八的事,这回东想西想的,竟也不知哪来的自信,越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眼见七月七近在咫尺,亦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她也得缠准了成去非带她一同赴宴。
外头几案上,白瓷盘子里果真盛着娇艳艳的红樱桃,这颜色,恰到好处的合意,倒像他那个人,也是看一眼,便不明由来的心惊。琬宁捏了一颗含在口中,轻轻一咬,浓郁香甜的果肉便溢了满口,她这只手底还攥着他的巾帕,虚虚抵在颚间,猜他定是在给顾家回帖,起先在木叶阁想好的说辞,此刻再想,只觉矫情,显得她无病呻、吟,琬宁不由懊恼,一想到烟雨姐姐,她便魂不守舍的,又急又慌,一点都不稳重。
“阮姑娘,”成去非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身畔,一眼就瞧见了几乎不剩什么的白盘,“你原是这么实心眼的人,让你尝尝,你倒吃光了。”
琬宁这才留心到那樱桃,当真如他所言,自己这么一壁想一壁吃,竟不觉间见了底,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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