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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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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内厢里成去非掏出那封书函,重新审阅起来。
  一行行看下来,心底不由起了赞叹之意,史青数十年的大司农中丞不是白当的,皇甫谧第一门生也绝非虚名。他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简洁却又鞭辟入里的策论,那些言之昏昏,不知所云的上书,简直该直接扔进炉子里去!
  “上头林子的事怎么样了?”成去非缓缓把信工工整整折起来,又重新放好。
  “上头确实有些好材质,所以才禁止百姓砍伐,只供有些头脸的家族。不过也有官商插手,砍了先卖与民商,再流入市场买卖。这些日子,坊间有了传言,说四姓要圈林,再也不能胡乱来了。”赵器言之细细。
  成去非一脸的森严,暗暗冷笑,地是没多少可圈了,林子怕还是能寻出不少的,有头有脸,可知这脸是谁给的?
  思绪便又转回了方才冯兮的话上,成去非思忖了片刻,声音宛若敲冰一般:“方山津沉船一事,交给廷尉署去查,你,稍后去把廷尉署的郑重找来见我。”
  赵器闻言,心底凛然,这事直接交由廷尉署,未免有小题大做的嫌疑。建康两大津关,牵扯朝廷世家重利,就是有些不清不楚的,也不宜公开审理。而廷尉署自钟山之事后,来了次大换血,之前那三千死士,有多少经监斩官之手,只有大公子自己清楚,廷尉署本不是前朝多紧要的位置,却因钟山一事,变得格外引人瞩目了。
  马车停在巷口,成去非下了车,提袍快步拾阶而上,里头四儿听见动静,忙出来相迎,眼圈隐隐泛红:
  “大公子……”
  榻上琬宁只剩口中一丝微气不断,一侧小丫头正暗暗抹泪,见成去非进来,给腾了地方。
  是他食言,把她一人丢在这小小的巷子里,天上飞鸟都已归巢,而她不知辗转了多少次的希冀和失望。
  成去非先前多半是因惦记那些古籍孤本,才待她花几许心思,他本无心于儿女私事,不肯在这上头耽搁功夫,而眼前人命悬一线,到底让他生出一丝悔意——
  她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上无父兄,中无夫君,下无子嗣,不知从何处来,眼下亦不知命归何处。
  眼见琬宁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得很,四儿忍不住上前提醒:
  “大公子,是不是该给姑娘净身换衣裳,待会身子凉了就……”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这贺姑娘才十六岁的人,同府上婢子们年龄相仿,花一般的好颜色,花一般的好年纪,不禁念及有一日夜里偶然听见她呢喃着,近了身,才听清是在说窗外斜挂的一泓月。
  日后,贺姑娘便再也无需记挂那一地的月色了。
  成去非僵在一侧,并未动弹一下,眼睛虽仍是冷的,心底却热了起来。他这是注定要亏欠她了?挣扎几分,却迟迟拿不了主意,
  不由再度攥了攥那只手,果真没了上回的热度,冰凉一片。
  成去非把那手往唇侧送了送,轻轻呵气似想要让她暖和些,低语道:“我怕是要对不住阮姑娘了。”


第72章 
  外头夜色渐渐落下,月亮升高;透过蓬蓬松松的云;照了过来。
  四儿掌了灯,昏黄光线里;榻上人已然没了魂魄般,她正小心褪去琬宁里头的亵衣;不料琬宁忽半坐了起来,伏在榻侧哇哇直吐;一瀑青丝半垂于地,堪堪掩着面,惊得四儿大叫一声,登时跳起脚来。
  本在外室避嫌的成去非听到声响,忙奔进来相看,因琬宁背上不着一缕,肌肤乍然入目;好似一朵皎白的花孤悬在那,唾手便可采撷。
  他稳了稳心神,抓过一旁的夹被自其前侧把她裹住;才揽入怀中;无意触及胸前那半边起伏,柔软且带着模糊的温热,像摆尾的一只小鱼,在他手心微微荡漾了一下,直叫他底下发紧,仿佛蛰居的兽,想要侵犯。而避开的手又不觉托至她盈盈的细腰,那里有小小的漩涡,她的人,就在他怀中,在他眼底下。
  明明死亡近在咫尺,他却从未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团遥远的温暖湿润,等待着他……待目光碰触到榻下一滩半烟半红的血,才冲淡腹下的紧,成去非自觉手有些不稳,低首看了看她,惨白的脸上竟回潮几分红晕,只见四儿似喜还悲地近了身,啜泣道:
  “大夫说,吐出些脏血来,兴许就好了!贺姑娘也许真的就好了!”
  声音里有几分雀跃,成去非彻底从那股灼人的臆迷中清醒,他又是乌衣巷成府的大公子了。
  仿佛穷其这一生,他注定只能是大公子。
  “贺姑娘,她,她……”四儿忽指着琬宁惊喜叫道,原是她迷迷糊糊半张了眼,成去非目光跃过去,轻问一句:
  “可曾好些?”
  见她双唇蠕动似有话要说,他只能弯下身子凑上前,只觉耳畔一阵微弱的气流笼下来:“您来了,我便好了……”
  成去非心底一怔,面上有些不自在,岔开她的胡话,转身对四儿道:“大夫就在园子外头候着,喊他进来再诊断。”
  话音刚落,就听琬宁忽又低低唤了一声“烟雨姐姐”,语气中委屈无限,随即两行清泪便顺着眼角,滑到鬓角里去了。成去非回眸看她,猜她仍神志不清,拿起巾帕,帮她拭去那道道泪痕。
  很快,大夫进来,仍是先前替父亲看病的太医,细细诊了脉象,又去她瞳孔,折腾半日才道:
  “这一夜倘能挺过去,便无大碍了。”
  成去非顷刻间便松弛下来,脑中再次跃出她方才那句话,无凭无据的,许是有几分真,忽想起太医至始至终也未讲她到底身染何疾,遂问:
  “是瘟病么?”
  太医面露难色,仍是不能确定的神情:“看症状,是十分像,可就脉象来看,又像是郁结于心,困顿于情,实难辩伪,姑娘胜在年轻,能扛过这一劫也实属不易。”
  成去非道了谢,把人送出去,正犹疑着这一夜是否留下来,外头赵器已经来寻自己了。
  “郑大人已等了两个时辰,大公子是继续让他等,还是……”赵器是来要个准话的,暗暗留意了四下,猜那贺姑娘十有□□是转危为安了。
  园子里月已至中天,东风不止,成去非思量片刻,交待四儿一番,仍匆匆回了乌衣巷。
  是日,冯兮还在官家用饭,建康两大关津,治所其一在石头津,其二便是在这了。贼曹刘普忽疾步而至,飞速丢了个眼色,朗声道:“大理监郑众郑大人来访!”
  竟是廷尉署直接来了人!
  且还是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冯兮心中了然,面上并未慌乱,有条不紊理了衣裳,整齐利落下阶而迎:“郑大人,有失远迎!”郑众回了礼,跟着往屋里走:
  “冯大人,我就不说虚话了,我来正是为了那一船粮食。此事关系重大,几百万担的粮食面都没露,就这么喂了鱼,今上震怒,”郑众说着比了个揖礼的手势,冯兮默默颔首,心底却清楚,面色不变静候他说下去:
  “天灾也好,*也罢,总得有个清楚说法好给今上交代,冯大人说呢?”
  冯兮停了步子,正容看着郑众,眉头微蹙:“兹事体大,兮自然清楚,郑大人说怎么查便怎么查,断案兮不擅长,只愿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郑众挑眉一笑,伸出手来拍了拍冯兮的肩:“有冯大人这一句,我就放心了。”一语刚了,便收了笑,别过脸,厉声道:
  “来啊!把沉船那日当值的人都带上来!我先问两句!”
  说罢复又拾笑对冯兮道:“冯大人,要借贵地一用了。”
  见他麻利甩了衣袖往大堂里疾步而去,冯兮霎时心下一凛,前大将军的案子了结后,朝廷人事动荡厉害,尤其是廷尉署换了一色的屠夫样人物,审案自有一套腥风血雨,让人不容小觑。这些人似乎是一夜之间便冒出来的,天知道那成家大公子是如何部署到这一层的……
  冯兮脑中盘算飞快,亏长公子早有筹划,眼前郑重完全不按程序走,直接在津关处就要刑讯逼供了么?这些人到底能使出什么手段,他倒要真开开眼了,想到这,暗自冷笑也跟着进了大堂。
  虽是办公的地方,冯兮却有雅兴,古玩器具摆放了好些,正中央竟还挂着一副前朝才子的真迹,郑重刚进门便瞧见了,没时间跟冯兮说这些虚话,径直往那真迹下头坐了。
  带上来的是直水简述,一侧冯兮安稳陪坐着,淡淡看了一眼,只听郑重问道:“那日是你当值?”
  “不,属下是这方山津的直水,当值的有两人,是属下的人。”简述平静答道,郑重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
  “人呢?”
  “回大人,那两人畏罪自刎了。”
  “哦?”郑重并无意外,“罪还未定怎么就自刎了?”
  “回大人,这二人酿成大祸,许是自知难逃一死,等属下发现时,人已经死了。”
  “死得很及时啊,冯大人?”郑重就势转脸看冯兮,冯兮目光里还存着惊诧,面带薄怒并不接话,只瞪着底下简述:
  “怎么回事?”
  简述咽了口唾液,垂首低颤着:“属下还没来得及禀报大人。”
  “看来冯大人还不知情,”郑重眼神飘向两人,“两个当值的,居然能连夜毁船,任其沉水,死了人,又淹了粮,冯大人手底下能人还真不少。”
  不等冯兮回应,郑重又慢条斯理瞧着简述:“你真不知内情?”他自然明白,当值的还不至于有那滔天的胆量。
  简述摇了摇头。
  郑重便笑了:“廷尉署有件蓑衣,恐怕要给直水大人穿一穿了。”
  继而又换了清闲模样看着冯兮:“听闻冯大人这里的祁门红茶妙得很,怎么?不舍得拿来会客?”
  底下简述早变了脸色,廷尉署的穿蓑衣,能叫人后悔打娘胎里出来!看简述已呆若木鸡,冯兮到底起了丛丛怒火,他郑重把方山津当成什么地方了!石头城谁人不知两津牵扯乌衣巷重利,便是大公子本人来审案,也不能这么张扬跋扈!
  “郑大人!”冯兮加重了嗓音,嘴角带笑:“方山津虽比不过廷尉署,却还是官家办差的地方,你我各司其职,大人方才说要借地,如今地也借了,可要是滥用刑罚,还请大人思量。”说着拍了拍手,立刻有人入门而立,冯兮道:“给郑大人上祁门红茶醒神!郑大人这会怕是糊涂了!”
  倒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人物,郑重哼笑:“廷尉署从不滥用刑罚,冯大人这脏水泼得可真随意。冯大人倘是见不得血腥气,我就把人带回去。”
  “郑大人!”冯兮忽冷笑打断他的话,“我有何所俱?冯兮家世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民以食为天,要真是我底下有差错,我冯兮愿受其罚!可要是有人想拿酷刑要挟,我冯兮也绝不会怕了!”
  一席话铿锵有力,恰巧下人来奉茶,冯兮顺势起身亲自端了往郑重几前重重一放:“大人用完茶就可以走了,不送!”
  郑重面不改色,静静瞧着他发完这通火,端了茶一饮而尽,手一摆:“来啊,带简述回廷尉署详审!”
  简述朝冯兮这边望了一眼,冯兮微微颔首,就此目送着去了。
  四周突然就安静下来,冯兮立了半晌才动了动身子,手心里不知何时沁的汗。到了廷尉署,一顿酷刑下来,简述不死也要残,唯盼他千万不要昏了头,忘了该说的话。


第73章 
  日子虽立了秋,暑气仍重。这一日;郑重算好下朝时间才往乌衣巷来;不巧路遇疾驰的马车,也不避行人;一番强闯,惊得两边鸡飞狗跳;眼看要撞上边上总角女童,郑重眼疾手快;一个错身,竟直跃车上,一把扯住了缰绳,那骏马忽受了惊直撂蹄子,险些翻了车驾。
  “啪”地一声清脆,郑重脸上立刻多了几道红印,眼前小厮冷眼瞧着他;傲慢异常:“活腻了?”
  这一掌不轻,脸还火辣辣地疼着,郑重毫不变色;一声冷笑:“百姓们见识少;不知道避让,我怕脏了府上车马。”
  “啪”又是清脆一记,小厮睨着眼:“还是一张巧嘴呢,我这打烂了它,看还能不能这么张狂!”
  说着正要扬手,车里头忽飘出一句话,嗓音懒懒的:“留个人拉一边打去,先回府。”
  语罢,赶车的下人扬起马鞭哒哒启程,而郑重当真被那耀武扬威的小厮扯到街市热闹处,他也不挣,倒想着看这家奴如何嚣张。小厮四处瞧了瞧围观的百姓,不紧不慢道:
  “今天这人惊了乌衣巷顾六公子的车驾,你们说,该不该受些教训?”
  “该呀,打呀!”
  四周响起起伏的叫好声,方才那两耳光力道不小,郑重正觉胀疼,忽听这么一句,心底突突直跳,顾家六公子他是没见过的,也并不熟悉,这么看来,今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正凝神想着,不料又一巴掌直甩脸上,打得郑重一个趔趄,几乎没站稳,人群中忽爆发出一阵潮涌般的掌声,郑重眼冒金星,嘴里一股咸腥,暗自骂了句那稀里糊涂的百姓,冲嘴角抹了一把,果真是出了血。
  眼见那小厮又要上来打,郑重早一把攥了他的胳膊肘,使了七分力气,便摔得小厮嗷嗷直嚎,那小厮躺地上也不忘发狠,指着郑重呲牙咧嘴:
  “好小子,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穷酸下贱胚子样儿,惹到乌衣巷头上来,就是你全家死绝都是轻的……”
  骂战正酣,忽一眼瞧见郑重身后来人,便立刻闭了嘴,转为一缕讪笑:
  “虞公子……”
  郑重回身抬首相看,正是虞归尘缓缓而来,忙躬身行礼。
  虞归尘看他脸肿着,嘴角还渗着血,又看了看地上小厮,小厮挣扎起不来,是真摔重了,遂半撑着身子:“小人见过虞公子,还望公子体谅小人这腿脚不便。”
  “这是怎么了?”虞归尘刚问,小厮连忙忍痛抢去话:
  “公子不知,这人拦了我家马车,惊了六公子,小人正教训他呢!”
  虞归尘看看郑重,问小厮:“你可知他是谁?”
  小厮眼波乱窜,仰首打量郑重,一看就是粗人,烟眼瘦脸的……嘴上却不敢轻易多言,虞归尘淡淡道:“这是廷尉署的郑大人,教训的活,还轮不到你。”
  小厮一阵懵然,心底明白虞归尘这是要替这土包子出头,遂赶紧赔笑道:“小人眼拙,没认出大人,”说着目光投向了郑重,“郑大人,小人给您赔不是了,您定不跟小人这瞎了眼的计较。”
  口风转得极快,郑重瞧他那一脸低伏做小的神情,暗骂一句狗奴才,也不理会他,只对虞归尘说:
  “多谢公子解围,卑职还要去成府,先告辞了。”
  “那就同行吧。”虞归尘道,郑重这才知道原来他也要往成府去,遂擦了擦嘴角,脸仍火辣辣一片,整了整衣裳快步跟上。
  一路上,虞归尘并不问缘由,郑重多少有些奇怪,到了成府,成去非竟还没回来。虞归尘便先去探望书倩母子,郑重一人在听事里候着。
  一盏热茶还不曾入口,门口有脚步声,郑重忙起身,进来的却是成去之。愣了片刻,认出了他才行礼:
  “小公子。”
  “郑大人。”成去之象征性见了礼,俨然主人姿态,郑重暗自打量几眼,眼前人气度明显和年龄不符,全无孩童的稚嫩,外头早有传言,成府小公子异常早慧,今日一见,果然出众。
  气氛竟有些尴尬,郑重不知该说点什么,那茶水也不好再饮。成去之倒正襟危坐,不露半点情绪,只吩咐说:“郑大人用茶,不必拘礼。”
  好在成去非很快回来,两人都悉悉索索起身,又见虞归尘紧随其后,一一落了座,郑重心下才明白,这两人都是无需避讳的。
  成去非一眼瞧见他那肿起来的脸,唤了一声门外赵器:“备点活血化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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