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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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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你让府里上下注意通风清洁,多采些艾草点上,我先看看贺姑娘。”他一壁嘱咐,一壁抬脚往木叶阁去了。
  满园子都是煎熬的草药味道,成去非正欲提步而上,身后杳娘犹疑唤了声:“大公子。”
  成去非微微侧眸,迎上她关切的目光,知道她担忧什么,安慰道:“没事,你且先去忙正事。”说着撩袍而入,屋子里的味道反倒轻些,四下里都正开着窗通风。
  闺房里头,婢女正趴伏于榻边,小心拿手巾一点点替琬宁拭着汗。成去非扬手掀了帘子,轻轻走上前去,婢女忽觉眼前人影一闪,抬首间见是他,忙起身行礼,被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止住,婢女便无声欠身缓缓退至一侧。
  琬宁一袭抹胸露了半截在外头,肩上衣裳不知是不是辗转所致,滑去一片,白皙的肩头赫然入目,成去非俯身坐在了她身侧,先替她整了整衣裳,又拉过一旁薄衾给盖上,见她两颊满是病态的嫣红,一头青丝缠得额间脖颈处到处都是,实在是憔悴得骇人。
  她似有所察觉,缓缓睁了眼,视线里的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琬宁喘着粗气,好半日才看清楚是他,断断续续道:
  “恐怕要劳烦府上埋我了……”
  成去非伸出手,放于她额间试了试,果然烫得厉害,因病的缘故,她这双眸更见一股清冽的凄楚,直刺人心,成去非替她把发丝往鬓角处拢了拢,顺势揩去她自额际顺流而下的汗:
  “我先送你出府。”


第70章 
  这一句清晰入耳,犹如利刃猛然扎进胸口;疼得让人难以招架。琬宁阖上眼;把脸埋进枕头,热泪纷纷滑入鬓角;和那些虚汗到底是难分了……
  他是她的神祗,供在心头;她本不是畏死之人,但凡时运没那么巧合;她也合该就此长眠于漆烟地下,同阮家人守在一处。然而他忽就变成她的软肋,虽是懵懂的,飘忽的,却实实在在让她受着世情的煎熬。烧手之患的苦楚,此刻脉络分明,混着体内按捺不下去的热;让她异常焦躁不安。
  她的神,就此不能相见。
  见此情状,成去非无声打了个手势;婢女会意把那手巾递了上来;悄悄退了出去。
  他先轻轻扶住她肩头,趁势低了些身子,一壁缓声抚慰,一壁替她清洁着面颊:
  “你不要害怕,把你送出府是不得已为之,到时好了,仍接你回来。”
  琬宁只噙泪凝望着他,仿佛眼下放空,什么都再也顾不上,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念头,她要就此同他诀别,四周一切便又都是空空如也,什么都不曾留下,消失得遽然。这一生,彻底了无意义了……
  她把手臂探出被子,小心翼翼一路摸索过去,待触到一阵微凉,身子里的火似乎瞬间去了大半,那是他的手,琬宁覆在上头,冲他凄凄一笑:
  “倘我好了,大公子定要记得接我回来,倘是不好,便还像从前……从前所言,把我埋在鸡笼山,要朝着阮府的方向……”
  说罢她只能再次把脸深深埋起来,肩头颤得厉害。
  成去非本欲抽出的手,滞了一霎,仍停在那里,轻轻翻转过来,把她那只柔软且带着烫意的手握在掌中,稍稍用了几分力度:
  “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等你好了,我亲自接你回来,这样可好?”
  这番话自含温柔之意,成去非见她仍不言语,似乎是困乏了,便静静陪了半晌,听她鼻息沉沉,估量应是睡去,才松开那只手,缓缓起了身。
  等一切安排妥当,出了乌衣巷,琬宁被送往靛花小巷,府上另遣了两个婢女跟着过去。刚开始有大夫过来,诊脉抓药,事无巨细。
  又过两三日,竟不再来,告之可备后事。两个奴婢见府上也不曾遣人来看,便也不再抱有希望,难免有懈怠处。
  而琬宁是在夜间忽得这片刻清醒的,外头夜色无边,万籁俱寂,她恍惚间看见烛火昏黄,眼前一切陌生,挣扎着想起身,却一分力气也用不上,口中焦渴难耐,而腹中则如鼎沸般灼人。
  室内空无一人,几上有摆放整齐的茶盏。她脑中再无其他,仿佛身处地狱,但求杯水,她努力集中全部的力气,从床榻上滚落下来,骨头似是断了般的疼,她仍不肯放弃,匍匐爬了过去,那力气果真是被抽空了,只得咬牙拖着身子点点前行。
  可爬至几旁,手臂却再也无力抬起,琬宁绝望地大口喘气,心跳得厉害,如此停歇半天,才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够那茶壶,碰到瓷器的凉意,一个激灵,握住的壶柄的手颤抖不止,她定定心神,试着收回来,不料一个不稳,茶壶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啊!”一声低呼,英奴半坐而起,这一惊叫使得眉婳婳也应声而起,见他面色难看,神情迷乱,抿唇一笑便揽他在怀中,轻抚道:“做噩梦了么?”说着去握他的手,却是冰凉彻骨,目光斜掠过去,才发现他半露着肩头,便低首辗转吻下去,仍是凉的。
  “真是小孩子呢,做噩梦了便要大呼小叫。”眉婳婳拧着眉笑他,英奴却仍沉浸在那个梦中,他许久不曾梦到琬宁,事实上她很少来入梦,那段短暂的交集,他几乎已忘却。而方才梦境里,却是梨花满地,她仍是害羞模样,轻轻浅浅一笑,笑的他浑身都跟着疼了起来,竟宛若刀割。
  英奴恹恹起身,赤脚走到窗棂那儿,把微热的脸贴在雕花的窗格间,似是自语:“外头又落雨了?”
  眉婳婳察觉出他的一丝异样,悄无声息从身后而来为他披衣。
  并不是雨,只是风汹涌。英奴把窗子打开,眼神沉下来,和外头无尽的夜色默然对峙着。夏日未出,可竟仍凉到骨子里去了。
  宁妹妹,他默念,心口突然一阵绞痛,似乎整个心胸里反而下起了凄怆苦寒的雨,搀着错综纷扰的往事不知要落向何方。
  眉婳婳不再言语,只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紧贴他光滑的脊背,英奴瞬间感受到一阵温热,嘴角升起一抹笑,转身拥住了眼前人,唯有当下,才是真实的。
  这日,一大早,靛花巷便闪出一团水绿影儿,不意惊了过路的车马,车夫扯了缰绳半起身厉声喝道:“没长眼睛!”话音刚落,帘子掀起一角,探出半张脸:“不得张狂!”
  婢女四儿认出这张俊秀的脸,连忙行礼:“谢顾公子大量。”
  顾曙见她认出自己,遂带笑问:“府上贵姓?”
  “成府。”四儿笑语,顾公子向来谦逊有礼,最有世家子弟风范,成府就是下人都十分喜欢他。
  顾曙若有所思,起了疑:“你这是……?”这边巷子幽窄,四姓家奴有在这里置房产的,他抄近路而行,偶尔碰上并不稀奇。
  四儿犯了难,不知该不该说,便有些含糊:“府上有人病了,在这里静养。”
  顾曙看她神色支吾便不再多问,放了帘子,脑中把众人过了一遍。一来不能是什么重要人物,轮不到放这种地方,二来也绝非下人,否则小丫头何须遮遮掩掩?可思来想去,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人能被成府往那里送。
  到底是有几分臆测,放不下此事。好在不是要事,半晌功夫便查的清,是位姑娘住在里头的小院。顾曙听言,没来由意念泛泛,坐卧难安,沐浴更衣后,直往靛花巷去。
  门看起来还是崭新的,院落不大,栅栏处伏着成片的蔓草,了无人气,路面还算干净,只静悄悄一片,太过冷清。
  厅堂正中央挂着药罐,翻滚声分外清晰,边上的小丫鬟正百无聊赖托腮盯着那腾腾热气发呆,浑然不觉有人进来。
  等身影近了,眼前似乎多了点什么,蓦然惊得叫出来,等看清眼前人分明贵公子模样,才红着脸问道:“公子何人?有何事?”
  他轻笑抚慰:“只是路过,门没锁,便进来随意看看……”话没说完,里头一阵清脆响声,小丫鬟面上又是一惊,匆忙打断他:“公子失礼了!”说罢折身疾步往里屋去了,顾曙敛了敛衣角,提步跟上前去。
  青帐半掩,露出半截纤纤手臂,一地药汁四溅,瓷碗横卧中间,竟完好无损并未摔烂,小丫鬟小心拣起,依偎到床榻,低唤一句:“贺姑娘?”
  这一声轻语,听得顾曙心底乱跳,不由慢慢靠近了,看清榻上人,当真是她,青丝浸透了汗,一顺铺开,更衬得面色如雪,形销骨立。
  似是听到呼唤,琬宁慢慢睁了眼,目光离散不定,直到无意对上顾曙投过来的目光,胸腔里仿佛燃着火,迸出罕有的光芒来,她挣扎着起身,顾曙一个箭步上前相扶,盈盈一握纤腰在掌,不等他思量是否避嫌离远一些,柔软如水的身子便紧紧拥住了自己。
  “烟雨姐姐……”压抑入喉的轻语里辗转着焦渴,他不想她病怏怏的还有这等力气,箍得异常紧,温热的脸颊紧贴在自己脖颈处,便是这般,竟是蚀骨心跳,他分明感受到她难舍的依赖,渐渐有滚烫的泪液顺流而下,整个身子挂在怀中,他自幼不曾这般被人需要,也不会这般求人,心尖都在颤。
  而掌中的腰肢纤细,更让他担忧锦缎下这一脉轻骨仿佛要随风化去,便不觉紧了紧手臂。
  依偎在怀的这具身子,无气不馥,顾曙贪恋怀中人的气息,可脑中却仍清明,这已然失礼于她,他实在是不忍心。
  一旁的小丫鬟看得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是好,出去不是,站在这看也不是,讷讷说道:“看来姑娘是病糊涂了……”
  怀中人再没了言语,唯独那一声“烟雨姐姐”,突兀地悬在他心头。虽知道是认错了人,却依旧让他悸动又失落,只得缓缓扶稳了,往床榻上卧去,心底忍了忍,正要起身,不想琬宁忽伸出手来,眼里尽是一片光:
  “赎我!烟雨姐姐,赎我……”
  顾曙自然听不懂她这番话何意,看她再度昏迷过去,才把手轻轻拉了出来,退了两步才勉强道:
  “贺姑娘是清白女儿,不过病中昏沉,这事不要说了出去,免得坏她清誉,明白吗?”语罢只觉腹地一股热流堪堪地直窜,他疾步出了院子,逃难般仓皇,浑身又涨又热,脖颈处似还紧贴着那层皮肤,想得他几乎要炸裂一般。


第71章 
  回到府上,先端了杯冷茶往嘴里灌;孟浪了些;衣袖间便溅得到处都是水痕,恰巧被途径的顾子昭瞧见;倒觉得稀奇,痴痴笑道:
  “阿灰亦能作牛饮?”
  顾曙心底一阵烦躁;强压着,淡淡笑言:“今日是渴极;不得不为之。”
  顾子昭投来几瞥,讥哂道:“阿灰难不成是□□攻心了,无处泄火?”他无意一句尖酸话,倒真像戳中自己心事,顾曙报之一笑:“那些舞娘早在静候,子昭何须在我这里过口舌之瘾?”
  他自然深知顾子昭癖性,刚进府时;门口停的车马一目了然,家公自然不会管子昭每日里无休无止的荒唐事,自己更不会过问。果然;这句终于打发掉他;而自己忽意识到,方才竟忘记最紧要一事,那贺姑娘似乎病得重,身边也无得力之人,该遣人去看的,转念间,觉得师出无名,立了半晌竟也不知道该如何权宜了。
  正茫茫然,忽见子昭的随从竟又折腰回来,笑着打了个揖:
  “长公子,六公子说方才有一事忘记和您讲了,今年中秋是夫人的五十大寿,六公子已经和大人商量过,此次寿宴,由他一手经办,长公子就无需再为此劳心了。”
  原是这事,顾曙并无诧异,迄今为止,生母已亡故十年,期间张氏数次拒绝扶正,直到大将军事了,局势太平,庶母终于应承下来。子昭当时尖刻讥讽的笑仍回荡在耳畔:“阿灰,日后要唤夫人了,知道么?”
  这是庶母扶正后的第一个生日,顾曙清楚,日后这事都不用他来操持了。
  “知道了。”他淡笑,看着那随从走远,脑中又自然想起琬宁,还没走几步,外头有人来报,方山津津主冯兮求见。他掐断那些蓬蓬勃勃的念头,不往听事,径直去了书房。
  “公子,”冯兮恭敬行了礼,“事情都办妥了,只差去尚书令那禀事了。”
  顾曙飘然而坐,心底静了许多,面上便露出清淡的笑:“这段时间的商税仍给六公子,他看中几名胡姬,向来都要拿珍珠去换的。”
  子昭喜欢美丽的女人,府上妻妾成群,歌姬舞姬一应俱全,江南女子看厌了,便把西域的胡女弄到府上来跳胡旋舞,的确迷人。父亲宠溺他是惯了的事,虽也有动怒的时候,不过片刻就相忘,人果真是恃宠才骄的。
  “尚书令既知道了,便会翻个底朝天,到时定是心腹之人去问话,记住,你越是磊落无惧,他倒越信你,底下不是还有直水五人么?选个忠心不怕死的,填些钱财罢了。”
  冯兮一直俯首认真听着,等他交待完才微微抬眸,坐上公子真璧人一般,风姿不让,说出的话也永远春风般和煦。他曾有幸听顾曙清谈,更是不可方物如池中白莲,如今这些话还是这种语调,却刺得人脊背发凉。
  眼前这位劳谦君子心里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成府。
  福伯来送书函时,成去非正伏于几案批阅着公文。
  “大公子坐多久了?”福伯探头瞧了一眼,扬了扬下巴,悄声问赵器,赵器亦悄声答道:“今日没早朝,四更天就坐那儿了。”
  “哦”福伯一阵唏嘘,感慨了一句:“这么熬,可不是个办法啊!”赵器默然,福伯这才想起正事,连忙把书函递了过去:“不知谁送来的,只说要交给大公子。”
  无名无姓,光秃秃一片,赵器搭眼瞥了下,抬脚进去了。
  还没等着开口说话,身后一阵风,有人影跳进来,只见四儿也顾不上行礼,大口喘着气,抚着胸口断续吐出一句:
  “贺姑娘……贺姑娘快不行了!”
  听得赵器心头一震,案前成去非霍然起身,大步下来:
  “大夫呢?”
  “前几日就没再来,您是知道的……”四儿见他神情冷淡,脑子转得极快,明明上次回禀清楚了状况,大公子日理万机,忙忘了?
  果真,成去非这才蓦然想起是有那么一回事,是他的疏忽,没着意在这上头。
  正想再问,已瞧见赵器手中书函,遂连连比了个手势,待接过来,几下甩开,一行行流丽的行书映入眼帘,这字迹他熟悉,正是史青的,便一壁拿着信,一壁匆匆往外走。
  “备车,去靛花巷。”他眼底不离书函,步子迈得也分外急。出了大门,赵器一个箭步过去替他打好了帘子,正欲上马车,只听遥遥一句:
  “尚书令请留步!”
  成去非只得弯腰撤下来,定睛看了,是方山津的津主冯兮,只见他一路小跑而来,见过礼,脸上便浮器一层愧色:
  “属下办事不力,请罪来了!”
  时间迫急,成去非冲四儿摆了摆手:“先走。”
  言罢看冯兮神情,隐约察觉不对,只见冯兮忽深深折下腰去:“从洞庭湖来的粮船,悉数沉在津关处了……”
  成去非面上略无表情,只冷冷道:“这几日风平浪静,粮船一路平安无事到的方山津,你却来告诉我,几船的粮食都打了水漂,你们这是发善心喂鱼呢?”
  不满已非常明显,大公子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冯兮一时无言,知道后果既成,倘再多作口舌之辞,只会徒增他反感,便垂首恭候。
  “船上的人呢?”
  冯兮连忙回话:“不知所终。”这话一出口便直后悔,果不其然,成去非冷哼一声,甩手上了马车,一句话都没扔下,徒留冯兮在原地一点头脑都摸不着,兀自想了半晌才徐徐又往顾府去了。
  马车内厢里成去非掏出那封书函,重新审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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