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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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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事里张蕴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却仍在努力支撑,成去非忙上前关切道:“去非有失远迎,中书令近日恢复得如何了?”他于张蕴病中亲自探望过一回,本心中有底,今日一见,只觉张蕴又憔悴几分,不免惊诧,张蕴见他神情,却并不是惺惺作假,成去非不惯于此道,这一点,倒无可作疑,遂一笑摇首。
张蕴端坐已是难事,一手撑在几上,额间隐然有丝丝汗意,成去非只得道:“中书令还是坐榻上罢,这样能适意几分。”见张蕴不勉强,算是应了,便命人给他移了位置,待室内独剩他二人,张蕴方道:
“蕴还未贺大司马之喜。”
成去非一笑:“中书令折煞晚辈了,有什么事,还请大人直言,晚辈不忍看大人如此煎熬,还要耗在虚辞上。”张蕴闻言一怔,不意成去非如此痛快,无奈笑道:“也好,朝中的事情我皆已耳闻,大司马雷厉风行,一举处决乱党,天下尽知,今居功至伟……”
“中书令大人,”成去非果断截住了他,“还是晚辈来说罢,省大人一些气力,大人今日来,当是为试探之意,大人是来试探我是否有不臣之心,还是试探我到底要将东堂一事牵连到哪一步,或者两者兼有,大人,晚辈没说错罢?”
饶是张蕴一把年纪,此刻听得成去非言辞,也彻底呆愣住,一室之内登时只剩难堪静默,成去非冷笑继续道:“当下,也确实未有比中书令更合适的人选了,也许此刻大人同晚辈当如史册所载那些隐秘故事,如何斗得一番机锋,方不负彼此身份心术,晚辈却想明白告诉大人,我没这个功夫,江左灾后抚恤安置等等事务,依然一团乱麻,个别郡县底下义军起事不断,尸首塞路,中枢最关怀者不在黎庶,却在晚辈一人身上,”他目中越发冷漠,“未免太过厚爱成某。”
“国朝内忧外患,积弊已深,中书令历经两朝,不会不知,如今拖着病体残躯,却也只是来关怀晚辈朝堂纷争之事,”他目光忽就如刀,“如是这样,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养病为好,我那书房事情尚未做完,只怕无人能替。”
这先声夺人的一番话,丝毫不顾情面的一番话竟说得张蕴无从应对,面上也甚是尴尬,不由沉沉叹道:“伯渊这么说,我这张老脸,确是无处安放,也罢,别的且不提,只大司徒一事,我不为他求情,可他终究名望在此,身份在此,三公仅余他一人,此次事端,虽与嘉平末年阮氏一事不同,但诛杀三公的事,我朝不该再有,方才成伯渊说我是病体残躯,不错,也请你仔细为大司徒算算时日,”张蕴一阵剧咳,几欲将心肺吐出一般,成去非离坐起身,方伸出手来,被张蕴挡住,他扬起已被震出碎泪的一张脸,望着成去非,定神缓缓道,“穷寇莫追,大司徒到底也算你的长辈,成伯渊,纵然青史上兄弟相残、父子相斗的事亦不是孤例,但日后台阁里,你就无需大尚书相佐了吗?仆射之死,你不痛心?你既不愿枉费精力内耗,这一事,小惩大诫,就此收手罢。我想,大开杀戮,你亦不愿如此行事。”
成去非静静听他说完,点头道:“大人果真是国朝的衡器,晚辈佩服先帝用人之道。”张蕴眼中忽就泄出几分伤感,许是因乍然提及先帝之故,再一细想,当初四大辅臣中不觉就独剩自己,故人渐次凋零,而自己,大约也快要就此去了,只是他日再逢先帝,他是否无愧于心?念及此,心上又急急跳将起来,张蕴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在成去非扶住他的那一刻,终伸手重重握了两下,浑浊的目光就这样又在年轻的大司马身上翻滚一遍,一时心底都不知到底要唏嘘感慨些什么,他仿佛再次看到了年轻时的成若敖,但分明又不是,便再无话可说,在唤来的小厮搀扶下蹒跚挪出成家的听事,耳畔却传来三十年前的脚步声——
是的,那时许侃来过此间,自己来过此间,四姓尚无今日权势,许侃尚无日后荆州经营,而那脚步声,此刻又不知出于何故而回荡在耳畔了。
成去非默默目送张蕴离去,无数念头从心上涌过,直到赵器进来,见他神情冷淡得很,到嘴边的话便又打了个圈。
“什么事?”成去非瞥他一眼,赵器忙改口道:“该用饭了,大公子。”
成去非抬脚往外走来,冷冷道:“你如今放肆不少。”赵器知道掩蔽不过,只得一面走,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函来:“前几日,小人是在鸡笼山顾公子的新坟处寻到了烟雨姑娘,可那时她不肯来,要等头七过了,这一回,再去找,才知道那烟雨姑娘竟,竟不知所终,”赵器叹气,“她只给贺娘子留了封书函。”
好一个不知所终,成去非面上立刻冷了两分,几步又折回听事,立在烛旁,展开信笺时,还是惊了一下,这笔迹竟十分肖似阿灰,其间所言亦多与阿灰相关,只是那淡语所藏的情深,成去非终渐看出结局来:她是不会回来的了,至于天地之大,她要到何处去追随那于己有再造为人之恩的男子,至于人生一世,她要如何真真正正为自己选择一回,他人似乎也断无非难的借口与理由。
那个女孩子不会再为了琬宁,不会再为任何人,只是将此份情意寄许下一个不知是光明是黑暗的轮回。
书函最终被成去非焚烧,他转而吩咐赵器:“贺娘子无须知晓此事,她倘是向你打听起,就说烟雨要为阿灰守丧,三年后自来同她相会,眼下不要再去寻。”
赵器看了看一地的灰烬,为难道:“贺娘子不信小人呢?”
成去非顿了顿:“我会先同她说,烟雨因阿灰之故一时不肯来成府,她应该能想通,”他扶额低叹,心中一阵烦闷,这笔债他的小娘子倘知晓了,是否会算到他头上来,也未可知,遂无奈道,“先瞒住了罢。”
果如成去非所想,琬宁虽将信将疑,却由着他几句话似又点化想通,心中感觉难过,但终算盼望有期。成去非见她如此好哄,便顺势推舟再安慰几句了事,因忙于灾后诸多事务,兼筹备开府,他无暇多顾,烟雨的事情就此含糊过去。
这日去之告假归家,见幼弟进门,成去非自然清楚他那份心思,却先问了内宫禁军事后情景,既趁此除却早已碍眼碍事的左右卫将军,彻底剔除天家势力所系,兄弟二人很快将所谓正事说尽。去之慢慢用着热茶,终试探道:
“大司徒的事,兄长是如何打算的?”
去之从不曾无礼擅自问话,此刻却也是忍了许久,他所担忧者,所猜想者,无一不在一人之身,他自己清楚,他亦相信,兄长也是极为清楚的。成去非盘起两条长腿,倚在榻边阖目小憩,淡淡笑了一下:
“你看这事如何处置的好?”
“弟不敢替兄长做决定,只是这一事,可大可小,要看兄长怎么想了。”去之语调缓缓,“东堂的事,他二人未必就不是互相利用,只不过阿灰哥哥到底年轻,当然,”去之嘴角一扬,牵出个冷酷的笑来,“他许只是破釜沉舟而已,也未必就不知道世伯那些城府,只是再也顾不上罢了,虞世伯当日在东堂,有意将话说得模棱两端,正是为自己留后路,至于他料没料到兄长将他的事彻查得如此干净,我想是有的,也许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如此剖析半日,仿佛也都是废话而已,去之正襟危坐看着兄长,忍不住问道:“兄长是在顾虑静斋哥哥罢?”
成去非抬眼望着他,道:“难道你二嫂,还有桃符,就不该顾虑?日后要怎么告诉桃符?伯父杀了外祖?伯父和舅舅反目成仇?母亲在家中无立足之地?”
去之闻言却是愣住了,想出口的话默默逼了回去,咬牙半日,掌心忽攥得铁紧,换问道:“兄长,倘得手的是他们,你我还能在这明明一室内兄弟叙话吗?”
他心头此刻如胶着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化不开一分明白,他不信他的兄长会存妇人之仁,而这份仁慈,却又是如此明了地摆在眼前。
年少的禁军将军并未换一方向去想:这份仁慈,并非是给给大司徒的,恰是他的兄长寄予生命中这些重要亲人的、唯一知交的。
“去之,我累了,你去看看桃符罢,他总挂念着他的小叔叔什么时候回来陪他玩一玩竹马。”成去非默然看他片刻,略一点头吩咐道。去之收回了目光,垂下头去,良久方应声道:“是,我这就去看桃符。”
第254章
去之从家中出来时; 不禁回望一眼自家府邸,秋阳杲杲,日光正折射在檐角脊背之上,明灿灿的; 再往上; 便是那湛蓝的苍穹,秋日的高空,总是蓝得这般纯粹,去之遮手挡了挡那令人目眩的颜色,轻活一下精神,掸掸衣袖,冲福伯手中牵着的桃符一笑:
“桃符,进去吧; 小叔叔下回给你新做竹马。”
桃符忽挣开福伯的手; 不顾福伯在后连声呼唤提醒,径直顺着台阶奔下,扑进去之怀间; 仰面眨了眨眼:
“小叔叔说话要算话。”
去之抚了抚他头顶; 袖口滑过桃符稚嫩的面庞,许是觉得一丝凉意; 桃符微微别过了脸,想起什么似的; 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直视去之:“小叔叔; 你说外祖是不是怕冷?母亲今日给外祖送衣裳被褥去了。”
孩童的话便是如此; 毫无征兆,无理可寻。
“桃符,我问你,”去之蹲下身来,目示身后的福伯止步,方轻声道,“如果外祖和伯父有一日皆有危难,你只可救一人,你选谁?”
如此两难的问题,桃符下意识往后退缩一步,很有些不解:“为何只可救一人?外祖和伯父不能都救吗?”去之慢慢摇首,双手持在桃符双肩,“桃符,你选谁?”桃符第一回见小叔叔如此郑重神情,莫名有些惧意,不觉带了丝哭腔:“小叔叔,上回我去外祖家,外祖说我大字写得比舅舅还好,小叔叔,那,你和舅舅救他们行不行?”
幼童眼中隐然闪烁的泪花,看得去之心头一黯,他摸摸桃符柔软的小脸,喃喃道:“桃符,你不知,外祖和伯父,是要选一个的……”
他声音放得低,桃符却听清楚了,抽噎一声,伏在去之的肩头,委委屈屈道:“我要伯父,小叔叔,你不要告诉外祖我没选他,外祖会伤心的……”
去之一把紧紧搂住桃符,贴在他耳畔柔声道:“桃符,这话不要学给你母亲,也不要学给伯父,这是小叔叔同你之间的秘密,你要是说出来,我再也不给你做竹马。”
桃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被他箍得难受,一番扭动挣脱出来,去之方笑着替他抹了抹眼角那亮晶晶的泪痕,起身大步流星去了。
少年人的心性此刻,正恰如玉石般固执冥顽。
当一袭身影悄然来至廷尉狱后墙时,其中一狱官待来人拉下氅衣风兜时乍然认出了他,心中虽犹疑不定,因并不曾接到任何人的招呼,但亦不敢有任何怠慢,小心翼翼上前问道:
“小公子是,是来探望……”
余下话不用讲完,成去之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前引路,狱官却犹豫道:“小公子,没有上头的命令,下官是不敢擅自带小公子去见罪人的。”话虽这么说着,却迅速朝后边使了个眼神,那素与此狱官相熟者立刻会意折身去了。
成去之哼笑一声:“上头?是今上,还是你们吴大人?”
这狱官听言忙跪倒,道:“无论今上,还是吴大人,都明言不得随意放人进来,这一处,只关了大司徒一人,小公子定也知道之前水镜先生的事情,正因在这上头出了差错,不知牵累了多少人,还请小公子体谅下官的难处,下官也是有一家老小的……”
见狱官神色惊惶,成去之倒也不难为他,只道:“你放心,出了差错,我一人担着,不会牵累他人。”这狱官心下无奈,脑中转了转,问道:“小公子可有大公子的手谕?倘是有大公子的手谕,要见大司徒也是可行的。”
成去之望着他忽就短促笑了一声:“你们果真有眼力,吴大人教导得好啊!”
狱官听他言辞,又未见他有任何动作,心下渐渐明白,此刻更是坚定摇首道:“倘小公子也无大公子手谕,恕下官实不能为小公子行这个方便。”
言罢偏了偏头,朝外探了两眼,再看成去之,不知何时已变得阴沉,那模样看上去,倒真如传言,同大公子是十分相像的。
入口处,吴冷西已闻风赶来,听到来人禀奏时,他心中已察觉出其间的不寻常处,行至跟前时,那狱官忙过来附耳密言几句,吴冷西未作反应,只和成去之彼此让了礼,吩咐左右解了钥匙道:
“你等先回避。”
待狱官们纷纷退去,成去之方道:“吴大人手下这些人当真慎之又慎,不过立谈之间,大人就亲自来了。”
吴冷西略一躬身:“小公子见笑了,此处晦气,小公子还是回去罢。”成去之低眉抚了抚流云纹连绵的袖口,反问道:“吴大人可知大司马的意思了?”
听他陡然换作这般正式的称呼,吴冷西一愣,略作思想,回道:“还不曾。”成去之抬眸不紧不慢道:“本案证据确凿,然蜗行牛步,是为何故,吴大人心中就了无想法?”吴冷西避而不答,低声问道:“小公子,你想说什么?还是跟吴某直说了吧。”
“好,我同吴大人,本就无可避嫌处,我且冒昧问大人,大人自入仕途,做的便是这掌刑狱之事,司刑狱者司生死,大人自是铁面书生,一枝判笔绝不肯妄作曲章,手底不知过了多少条人命,可是否想过,也有一日,”他虽知这余下言辞极为不妥失礼,却还是道了出来,“自己的老师枉死狱中,自己竟连援手都无力施展半分?”
吴冷西面色果真顿时化作一片惨白,蓦地被刺到不可碰触之处,一颗心几欲痉挛,是他亲手将老师化作眼前支离破碎的一团血肉模糊,无数梦回,他都恨不能就此死去,可无需身死,他已生生坠入泥犁地狱了。他到底是有何面目见容于人世,自己也是恍惚的,大约是师哥?吴冷西嘴唇死死地绷紧,神情俨然受伤模样,别过脸去,好半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即便如此,成去之仍是自顾继续道:“大人信不信,倘这一回,得势的是他们,阿兄和大人必将无可逃遁,如今,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诉大人,阿兄正欲给犯官一条生路,大人说可不可笑,这条生路,他们不曾给先生,也不曾给阿兄,阿兄却要以德报怨,”他眼中倏尔挥起霜刃,“我也明明白白告诉大人,阿兄有他的难处,我却没有,今日来的意思,”他终轻轻一露袖口,掌间赫然躺有一物,吴冷西望之心下自是一凛,纵来前间或联想至此,却只是转睫而逝,未曾当真,此刻乍现眼底,他身子不由一晃,勉强镇了镇心神,方略微踟蹰问道:
“你,你瞒了师哥?”
“不错,”成去之斩截起来,声音宛若绷紧的琴弦,下一刻似就要被一掼而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吴冷西,一句比一句清晰,“这个方便,就看廷尉左监大人肯不肯施与去之了,或为先生,或为阿兄,或为大人自己,犯官畏罪自尽而已。”
牢狱之地,怨戾深重,只是,这其间也有老师的罢?吴冷西额角渗出冷汗,一时又再无话可对,成去之见他神情如此,近身一步,冷冷道:“先生虽死,但大人定知先生遗愿为何,阿兄久困于浅水,不得施展抱负,大人就忍心看着再留后患,再生枝节?人生不满百,阿兄正当大有为之时,东堂之事不可再演一次,你我只要这一回当机立断了,它也无机会再重演一次,倘大人实在是畏惧害怕,那好,罪名我来织,骂名我来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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