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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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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着快要断掉的老腰爬起来,在漆黑一片的洞里摸索片刻,发现这个洞也就一人多高,举起手臂能触到洞口边缘,便对寄虹喊道:“能拉我上去么?不行的话,叫丘成和小夏过来。”
  “你让开些。”
  严冰不明所以,但仍乖乖退后,刚离开洞口,就见一个身影飞扑下来,“嗵”地落在洞底。
  他吓得不轻,慌忙捞了一把,“摔着没?”
  寄虹就着他的手笑嘻嘻起身,“怎么?肯看我一眼了?”
  严冰缩回手,冷着脸说:“这是玩闹的时候吗?这下两个都出不去了。”
  “那就待一夜好了。”她满不在乎地靠着洞壁坐下。
  他也只得无奈坐下。洞不大,他尽量远离她,仍不过是一臂之距。
  她却倾身过来,“严冰,你在躲我,还是躲你自己?”
  没有回答,他只是更加往后缩了缩。他曾经努力维持一个纯洁、无暇、高贵的形象,哪怕自欺欺人都好。但现在,四分五裂。
  寄虹没有追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个山洞么?
  “这是一座废弃的窑炉。”
  那也算不得奇怪。严冰知道,窑炉到一定年限会废品率大增,难以修缮,这时窑主通常废弃旧窑,另建新窑。
  “想必你不知道,青坪有个习俗,”寄虹的声音在黑暗死寂的洞穴里显得有点幽森,“废窑是惩戒妖佞之地。若有女子不守妇德,做出污秽之事,便会被扔进废窑,堆上柴禾,活活烧死。这里啊,不知葬送了多少美丽的生命。”
  严冰毛骨悚然,“开、开玩笑的吧?”
  “不信呀?摸摸地上,都是人骨。”
  他犹犹豫豫探出手,飞快在地上划拉了一下,触到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体,表面黏糊糊的一层,哇呀!带血的骷髅!
  他怪叫一声弹到寄虹身旁,几乎一头撞到她的怀里。
  她放声大笑,特别爽朗阳光的大笑。
  严冰懵呆片刻,终于回过味来。慢慢慢慢笑了,开始是无声的笑,后来同她一起放声大笑,抑郁一扫而光。
  真够傻的,窑里火温多高啊,怎会留有那么大块的骨头?再仔细触摸,那个硬物四四方方,应该是倒塌的烟火柱散落的砖头,黏糊糊的一层大概是砖头上凝结窑汗后又长出的青苔。
  “小骗子。”他声音里带着笑。
  寄虹坦然和他靠在一处,“没骗你,确实有这个风俗,虽然不在这里,但小时候见过一回,娘捂着我的眼睛把我拽走了,可我还是看见了,那个场面……很可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遇到同样的事却成了妖佞……”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片刻,寄虹的语调轻快了些,“喂,我说,鬼门关都闯过一遭的人,还有什么槛跨不过?”
  严冰一怔。黑暗里看不到她的面容,只看到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无论经历过多么糟糕的境遇,从无黯淡。
  是啊,他与她,他们都还活着,这已足够幸运,还有何事可萦心。
  “谢谢你。”他的声音释然了。
  “谢我什么?”
  谢谢一年前你的多管闲事,让我遇见了你。
  寄虹听见的却是他低沉的笑,“贺礼备了吗?”
  “抬头。”
  严冰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透过废窑不规则的洞口,天上半轮明月破云而出,清辉满乾坤。
  纯洁、无暇、高贵,从不因时间与圆缺而改变。
  他出神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跨过了半生。然后缓缓低下头,正对上月光下她温柔而圣洁的面容。
  他赠她星光一盏,她赠他明月半弯。
  “十八岁那年我就考中进士,”严冰的声音低且缓,听不出曾经的意气风发,“兼之我爹升任工部尚书,我是少年得志,在工部目空一切地混了一段日子,爹说我眼高手低纸上谈兵,便将我丢回了白岭。”
  “到了白岭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我只是个井底之蛙而已。跟文兄斗过瓷、被丘爷的一双火眼金睛震撼过,才懂得民间藏龙卧虎,托起大梁瓷业河山的不是工部的那一屋子书,而是躬身劳作的窑人那一只只粗粝的手。”
  “那时候踌躇满志,真想好好干一番事业的。我们——我,还有官窑和民窑的工匠——一起改进了许多技法,做出了‘雪肌玉骨’,创出‘洒釉法’,烧制双色瓷、彩色釉,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我年少轻狂的日子里最充实的几年。”严冰轻轻笑了下,一闪而逝。
  “接连几次受皇上嘉奖,我就忘乎所以了。‘冰纹’是瞒着我爹偷偷烧制的,那时候还妄想着凭这个青史留名呢,名倒是留了,却是恶名。我是借着回京述职的机会把冰纹瓷交给了映芳宫的总管,托他有机会呈给皇上,那时他还大加赞赏呢。我以为他会助我一臂之力,不料他伸出的那只手,却把严家推进了大牢。”他停顿了下,好像要重新攒一攒气力。
  寄虹问:“那个总管是谁?和你有过节?”
  “一宫的总管,其实就是阉人。当时见到我爹还得屈膝呢,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了,太后离不开的人。他和我没有私仇,只不过我爹是拥护先皇后和太子的,与映芳宫那位——也就是现在的太后——楚河汉界了。”
  “映……”寄虹突然醒悟,失声惊呼,“当今太后?!这么说‘冰纹’只是个由头,实际上……”
  “是,‘冰纹’的背后是夺嫡之争,”严冰侧过脸,面容隐匿在月光之外,“而严家站在了输的那方。”
  他沉默下来,她也不发声,只是安静地望着他黯淡的容颜。原来,他和她如此相似,经历过无上的荣耀,更经历过刻骨的屈辱;败于“妖瓷”,却根在“人心”。那些痛楚,那些抗争,那些生不如死,那些一切好的坏的,她都深深懂得。
  从没有一刻,从没有一个人,让她感觉如此亲近,如同一体。
  “还疼吗?你的伤?”她问。
  严冰微笑,纤尘未染,“从今以后,不会再疼了。”
  四目对视,过去种种,尽付一笑。
  他站起身,“该出去了吧?既然是窑炉,窑门还在吧?”
  寄虹笑了,“我带路。”
  斜向下行,穿过出烟室,进入长长的烟道。漆黑的烟道里,她在前,他在后,就像一直以来那样,都是这个娇小的女子带他前行。
  他愿站在她的身后,助她乘风破浪,万里远航。
  寄虹怕他跟不上,故意走得慢些,两人离得很近,他好像一抬手就能牵到她的手。犹豫又犹豫,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探出小指,慢慢慢慢接近她的,却见她一回头,“到了,当心撞头。”
  这是谁家的废窑?烟道这么短!
  临别前,他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锦盒。她当即就要打开,被他按住,局促地说:“那个……明天再看。”
  她看看天,弦月归巢,夜已过半,这是新一天的凌晨了。
  她等到日出,再等到日落,撑着打架的眼皮,捧着锦盒趴在桌上等着第二天的来临。一听到子时的梆鼓响起,她突地睁眼,来了精神。
  慢慢打开锦盒,明亮的烛火下,是那支雪梅青瓷簪,那日赛后她还给了他,今日他又专程送她。
  这么郑重其事的,哎哟哟,不免叫人家浮想联翩呢。
  从霍家窑厂归来后,小夏发觉少爷和之前不一样了。虽然仍旧从日出忙到日落,但之前的状态像日落,现在像日出。
  他借了学堂的一间大屋,依诺开门授技,每逢五、十之日的晚上讲授一个时辰,学员想听便听,想走便走,进退自由,唯一的一条规矩:学技者无论男女贵贱,任何人不得阻拦与歧视。
  允许女子与贱民入学堂,这算是开青坪之先河了。
  另一股新风乃是改革评瓷会制度,取消参评者身份限制,女子、小窑厂乃至家庭作坊都可参与。虽然传统的大窑主稍有微词,但此举深得广众的小窑主欢迎,去除性别、财势的壁垒,全凭手艺说话,才是真正的公平。
  今年报名参评的人盛况空前,为此,严冰增设了初选环节,无论大小窑厂一视同仁,都需把参评瓷器先送入督陶署,经严冰初选合格的才能参加下个月的评瓷会。
  督陶署门前每天都排出半里长的队,新近被提拔为文书的小夏带着衙役登记姓名,和以前做饭赶车的活计相比,心累,可他快活,觉得一条腿迈进丘成的行当了,幻想着能走上少爷和霍掌柜心心相吸的路子。
  寄虹和玲珑、大东来送瓷,大东规规矩矩排在队尾,玲珑看阵仗估摸得排上不短的时辰,于是拉着寄虹蹭到前头,“夏文书,恭喜升迁啊!”
  小夏手一哆嗦,名册上“郑一”就成了“郑十”。“二位小姐,别笑话我了,我说我干不来的,少爷非要我干。”往后看了一眼,“大东哥怎么排后头了?都自己人,直接进吧。”开玩笑,若是少爷知道他把霍掌柜挡在外头,回家又要造冷气了。
  玲珑女皇范儿地朝大东简短一招手,挽着寄虹进了督陶署,大东捧着瓷器低眉顺眼地跑过来,像个跟班似的。
  吕家窑厂的参评瓷器当然是大东拿手的玲珑瓷,现在比打擂时做工更显精致。寄虹笑着对玲珑说:“你先进吧。”
  玲珑想她准是要单独与严冰说些悄悄话,便心领神会地冲她挤挤眼,自个进了厅堂。
  寄虹趁机把大东拉到一边,“你们俩怎么回事啊?”
  大东呆呆地反问:“什么事啊?”
  寄虹觉得他脑袋里准是糊满了瓷泥。“你和玲珑还能有别的事?不就成亲这档子事?炮仗都点了,怎么又哑火了?”
  大东沮丧地垂下头,半晌才坑坑吃吃憋出一句话,“她、她没提了。”
  寄虹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他半天,被气笑了,“成亲这种事,你好意思让姑娘家先提啊?虽说擂是吕家办的,可亲是你结对不?我问你,夺擂是不是真心的?”
  “是。”这会没有半点犹豫。
  寄虹笑了,“那就拿出个真心的样来。”
  那边玲珑已经出门,空着手,应是玲珑瓷已经通过初选,被留下参加评瓷会了。她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到寄虹面前,对着她的雪梅青瓷簪左看右看,“哟,一对啊。”“哟”字拐了暧昧的几道弯,带着闺中密友才可意会的揶揄。
  寄虹莫名其妙,明明只有一支,哪里一对了?
  玲珑意味深长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耽误你和……哈哈哈,走了。”留下寄虹一头雾水。
  厅前的衙役问:“霍掌柜吗?”
  寄虹应声,走上前来。
  衙役说:“严主簿请您请去。”
  专享特权。寄虹微微红了脸,答应着往里走,透过半敞的房门看到厅中端坐的严冰,只一眼,迈出的脚倏地收了回来,闪身躲到了屋后,心头小鹿乱撞。
  他是什么意思?他他他是什么意思?
  

  ☆、织网待捕鱼

  
  方才短短一瞥间,寄虹望见严冰的发冠,青底白梅,居然和簪子是同色同款!
  怪不得玲珑的语气那么暧昧。
  寄虹赶忙取下簪子,感觉脸烫得可以烙饼。她没急着进屋,晾在风里,凉一凉脸孔,也静一静心。
  毋庸置疑,簪子和发冠都是第三场比试时一窑所出,早有图谋似的,不禁让她遐想他好像在昭示什么。
  寄虹在“误会”与“真相”间纠结了好长时间,也没得出答案。衙役过来寻她,她只得揣着一颗将欲飞起的心进门。
  严冰正跟一名书吏说话,用目光示意她坐,便仍转脸对书吏说:“本官自然知道你忠心耿耿,大梁军中正缺你这样的忠心之士,我已经写了举荐信给茂城军营的马都尉,到那里你便可一展拳脚,好生去吧。”
  书吏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用想也知道举荐信里绝对没好话,听说茂城军营不日便要开拔迎战叛军,那真就生死在天了啊!
  寄虹认得他,就是严冰制瓷时监守他的那位,那时暗里使了绊,这会严冰成了顶头上司,看来是要给她看场好戏。
  只是感觉他的目光盘桓在她发间许久,收回视线时,有点失望似的。
  书吏仍在凄凄惨惨地求情,“卑职一心想为国效力,奈何多病之身难以胜任,只求主簿开恩,许我解职归家。”
  严冰一脸怜悯,“哦,原来有病在身。”书吏见他相信,心中大喜,却听他继续说:“这病,想是在外室那里累的吧?”
  书吏神色一震,鼻涕眼泪都没了。
  严冰语气仍旧悠闲,“她那里藏了本册子,堪称记账典范,我念给你听好吗?”
  寄虹并未见严冰拿出什么册子,却听他极熟练地背诵,“安平三年三月十一,留:人丁税未入库新银一千两;三月二十二,收:应试人一百两,为:策论夹带银票;二十七,收:焦泰二百两,为:寻机撤守。胃口不小啊!二月的要听吗?去年的要听吗?”
  书吏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册子里有太多秘密,牵涉了太多人,目前情势,去军营是个死,留下也不得好活,他没料到这个文弱书生竟是条不声不响的毒蛇!
  严冰声音突然冷若霜刀,“要活路吗?”
  书吏膝行几步爬到严冰跟前,这会是真的涕泪横流,“求求严主簿……求严主簿给条活路……我什么都听、什么都听您的……”
  严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像掌生断死的神明。“记住你这句话。回家,不许见人,不许出门,不许胡言,等我的话。”
  书吏彻底呆傻,半晌才回过神,如蒙大赦般颤颤巍巍站起,走出一步,又突然回身战战兢兢磕了个头,才一步一软地走到门口。
  严冰补了一句,“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用我提醒。”
  语调并不严厉,书吏却吓得差点瘫倒,连连应诺,退出门外,魂不守舍地走远了。
  寄虹大开眼界,“精彩。”
  严冰故作矜持地抿了口茶,“戏看完了,有何领悟?”
  原来他是在教她“杀伐”的手段。寄虹沉吟了一下,“为何留着他?”
  “你要分得清哪些忠犬值得宠,哪些狂犬能够降,哪些恶犬必须除。”
  即是说,书吏能够控制、且留着有用。她心中一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沙坤在查窑厂奸细的事?”
  “这件事我不管,要是这种小事你都处置不好,也走不了多远了。”
  明明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偏偏不肯承认,死鸭子嘴硬。寄虹促狭心起,倾身向他,吐气如兰地问:“那你教教我,哪些‘忠犬’值得宠?”
  严冰立刻破功了,一口茶水差点呛了出来,咳了几声,尴尬地转了话题。寄虹也不追问,老实说,她真怕他答出个“我”字,反倒不知如何接招了。
  寄虹说起想把霍家的薄胎青瓷铺往北方,但据沙坤的反映,上次的那船货反响平平。“难道北方人只认白岭,不认青坪吗?”
  “青坪瓷业发展多年,却进益有限,始终屈居白岭之下,你仔细想过其中缘由吗?”
  寄虹思索着讲出几点,匠师、工艺、地理位置、大众喜好等等,严冰连连摇头,她只好摊手,“实在想不出了。”
  “人和。”严冰说:“白岭一旦有新瓷、新技产生,很快传遍整个瓷行,几百家窑厂齐头并进,于是外界一提起白岭,皆认为是潮流及水准的领头军。然而青坪从来都是各自为政,良莠不齐,无法使外界产生统一的良好印象,便很难铺开局面。”
  寄虹了悟,“譬如拉纤,只有一人力大是无用的,须得所有人平均使力才行。”
  严冰赞许地颔首,“孺徒可教。”思忖片刻,说:“我有个想法,薄胎青瓷已可算青坪翘楚,若能广授制法,青坪瓷行的整体水平便会大大提高,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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