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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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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她一眼,眼神里竟是毫无波澜。“与其救丰,不如伐楚。”他缓缓说道。
一时无人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本宫毕竟是先楚王的孀妇。”她冷冷道。
“是。”
“先楚王为了本宫,先灭莒,复灭南吴,最后,死在了东江水里,谥号厉。”她寡淡地道,“如今的楚王是先楚王的叔父,对本宫的仇恨不小。”
“是。”
他的回答恭谨,神色从容,似乎很有些书生的底气。她不免有些想笑,“楚国即使国力大不如前,毕竟坐拥东南四十多座高城大邑,曾经又是多年的霸主国;你让本宫伐楚,可想清楚了没有?”
“只要殿下有意,在下可草拟伐楚方略,交殿下审阅。”他道,“楚国虽忝列强国,其实不过百足之虫,早在十年前便大势已去——”
“不必了。”她冷睨他,“本宫只答应为丰国救一次急,而先生不愿意便罢了。父母坟茔所在的地方,先生也不想回去看看么?”
“不想。”他回答得很平静,“父母只会以我为羞。”
她听得有些不自在,也许是此时此刻的柳斜桥,完全变作了一副陌生的样子。她于是寥寥应了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他看她一眼,眼中浮出极淡的笑意,“是啊。殿下有父兄的宠爱,自然会这样说。世子一听闻殿下在范国出了事,便立即派出三十万精锐,不惜与范国铁骑在范国境内硬碰硬。如此的手足之情,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凝住了他,“柳先生想说什么?”
“很久以前,在下也有几个兄弟。”他淡淡地道,“我与他们的感情虽不算坏,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世子与殿下这样地同心同德。你们就从来不会发生争吵么?”
“不会。”她生硬地回答。
“那等到世子娶了妻子、得了小世子,而殿下依旧大权在握,你们仍然不会发生争吵么?”他望向她,“等到徐公不幸——”
“柳先生,”她陡顿截断了他的话,目光冷厉地射过来,“这些都与你无关。”
“是。”他低下了头,臣服的姿态。他反应得如此之快,乃至于让她觉得烦躁。
“本宫不会让徐国有那样的一天。”她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本宫宁愿自裁,也不会毁了徐国。”
他低着头,叹息般地道:“殿下,在下伐楚的提议,便是诚心为您的未来着想啊。若世子将来同您——您总要有力气自保。”
她再不想听,径自拂袖而去。
***
公主车驾回到岑都的那一日,徐国世子徐醒尘来到了西城楼上,亲自迎接妹妹入城。
徐醒尘除了带兵出征外,很少抛头露面,若不得不出面时,也往往身穿盔甲、头罩面具。据说这是因为他十三岁首次随楚王出征南吴国时被南吴世子一剑割伤了面部,从此他便再不肯让人看见他的脸。但也有人说,其实那南吴世子将死之躯,根本伤不到徐世子,那一剑之伤很快就愈合了,徐世子仍然是英俊倜傥的好相貌……
徐敛眉在马车中一言不发,柳斜桥骑马在旁,行入城门时,他抬头望向城楼上那个沉默的身影,那个徐醒尘,整个人都藏在重重甲胄之下,只在冷铁之间露出一双深而冷酷的眼睛。
他其实看不清楚那双眼睛,但他对车中人说:“世子的眼睛与您很像。”
车中人没有接话。
第14章 酒杯中
柳斜桥仍然住回了宫中的鸣霜苑。在他以公主救命恩人的身份扬名徐国之后,这样的安排便激起了许多议论。其中最是言之凿凿的,便是道徐公有意将公主许给他,让他成为公主的第六个丈夫。
柳斜桥恍如未闻,回来之后,他先是好好地喂了一番兔子;然后找出一套赴宴的新衣。
那是丰国制式的衣衫。青色长襟,靛蓝箭袖,衣衽比徐国的要高一些,上面暗绣着大片大片的菖蒲花。他穿着这样的衣衫去了宴会上,当即引来了无数人的注目。
徐敛眉在大殿遥远的彼端站了起来,目光朝他投射过来。柳斜桥一步步走上前去。徐公果然来了,不知是病还是懒,斜斜地倚着至高处的软罗金榻。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也在打量着他。
徐公确实在打量着柳斜桥。俄而,他对身边的女儿道:“此人不好,有戾气。”
徐敛眉抿了抿唇,不说话。徐公知道她又犯了犟,只有叹口气。
待走到距离丹墀上的主位数丈开外,柳斜桥停步,而公主举起了酒杯,“柳先生单枪匹马勇闯繇城,救本宫于水火之中,千钧一发之际不改其节,本宫须同众卿一起,敬柳先生一杯。”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软不硬,但在这刹那寂静下来的大殿上,好像还激出了数重回响。
徐国公卿顿时一肃,一时都站将起来,在公主带领下向柳斜桥敬酒。柳斜桥觉得这场面颇有些滑稽,像一场傀儡戏,但一转念,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戏中的傀儡。他喝干杯中酒,润了润喉咙,道:“士为知己者死,在下得公主知遇之恩,死而不悔。何况公主英姿天纵,在下得为公主执鞭,是在下的荣幸。”
她高高在上地凝视着他。彼此心里都知道,方才这一来一往,都不过是客套话罢了。但她仍然忍不住揣摩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心,有几分预示了他接下来的回答。
徐公摆摆手道:“今日且由寡人做主,柳先生,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柳斜桥看了徐敛眉一眼,上前一步,跪倒在徐公面前的台阶上,整个身子都俯伏下去。
“在下只有一个请求。”他一字字道,“请徐国发兵伐楚。”
***
“哐啷”一声脆响,白玉的酒杯被拂落在地,碎玉飞溅。
奉明宫后边的寝殿里,徐敛眉沉默地侧身坐在桌边,眉心泛着冷酷的光。鸿宾默默走来,持箕帚扫去了地上的碎片,又直起身道:“殿下,您吃点东西吧……”
“外边的人可看够本宫的笑话了?”她却冷笑,“他倒是给本宫出了个好题目。”
鸿宾顿了顿,“柳先生将军国大事当作邀功的把戏,这若是叫楚国知道了……”
她却径自站起身来,“本宫去一趟鸣霜苑。”
经了一冬的萧瑟,暗淡的鸣霜苑里刚刚冒出些极浅的绿意,又被她踩踏了下去。
他仍同过去一样,站在院门口相候。恭恭敬敬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来没让她为难,又好像他从来没让她产生过不恰当的期待。
走进堂上,沏了茶,她才道:“你知道本宫可以反悔的吧?装作从不曾听见你在宴会上的请求。”
他欠身,“是。但在下过去从未见殿下对内臣出尔反尔过。”
她清冷一笑,“你不是内臣。”
他不言语了。
“本宫此来,是为听你的理由。”她放下茶盏,专注地盯着他道,“伐楚是件大事,你必须说服本宫。”
他看她一眼,起身去书架后取来了一册文稿,双手呈递上去,“这是在下几日来拟出的方略,请殿下过目。”
她一动不动,“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此时此刻伐楚,对徐国而言将是最合适的。殿下莫忘了,徐国还有南吴四郡,西边与丰结盟,便可对楚国形成包围之势。殿下方收了范国的精兵,若再与丰结盟,便可从西北线突破;南吴四郡再在东南做出点声势,便可让楚国左右掣肘……”
“本宫问的不是这个。”她冷淡地截断他的话,“本宫问的是理由。本宫问的是你为什么坚持伐楚,是你,不是徐国。”
他叹了口气,将那文稿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桌案上,“楚国是丰国强邻,多年来欺压丰国,如今更是径自攻城拔寨。殿下若再不出手,丰国便要灭了。”
“我以为你不在乎丰国存亡。”她冷笑,“何况你的风格向来畏手畏脚,怎么会仅仅为了救丰就去动楚国?”
被她这样毫不留情地点破,他的表情也没有分毫变化:“这是其一,殿下。其二是,在下的父母兄弟,就是被楚厉王的军队杀死的。”
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默地审视着他。
“不知这个理由,够不够?”他平静与她对视。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他的身世。她曾经试图查探他的底细,但只知他浪迹萍踪地辗转了大半个中原,甚至还去过极北之地,却就是查不出来他从何处启程的。他说他是丰国人,她也只能姑且相信。
她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破绽,却无果。
“在下旧家在沐城。”他续道,“沐城与楚国接壤,十年前,楚厉王在楚国西陲围猎,出了边境,口渴而进入一个农家。农家招待不周,楚厉王便杀了他们全村。”
她记得这件事。十年前,她十三岁,刚刚成为楚厉王的王后。
“只有你逃了出来?”她面无表情。
“只有我逃了出来。”柳斜桥点点头,“我在亡父的尸身下躺了两天才逃出来,连家人的尸首都不敢收殓。所以殿下问我父母坟茔,我确乎是不在乎的,因为我的父母没有坟茔。”
他的面色坦然,好像那十年前的阴霾已全然不能侵扰到他。独自偷生的羞愧,含垢忍耻的压抑,这些逃难者惯常应有的情绪似乎绝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她忽然笑了起来,明眸里波光流转,艳而近妖,“柳先生,现下是你在求我。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样子。”
“不错……”他的手指摩挲过案上的酒杯,“殿下需要什么凭证?”
徐敛眉笑道:“其实本宫也不那么在乎你究竟是哪里人,做了什么,族人怎么死的,你的一切言行都有什么背后的目的。本宫只要确证一点,那就是你同本宫一定在一条船上。本宫若是翻了船,你也不能幸免。”
说到这里,柳斜桥终于露出了微微惊讶、乃至于激赏的神色。
“殿下是明白人。”他礼貌地道。
“坦白说,本宫不想伐楚。费力太大,而收效难测。更何况出师无名——只是为了酒宴上对救命恩人的一个承诺,就要牺牲千万将士的性命?那未免太儿戏了。”她一字一顿道,声音清冷而有力,“可偏偏是父君有言在先,也就是徐国有言在先,本宫不得不履行诺言。但本宫在出兵之前,必须先知道你不会背叛本宫。”
他的眸光渐渐静了,“殿下想如何做?”
“你娶我,”她盯着他,目光冷得像冰。明明是撒娇耍痴一般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成了大国强兵的威胁,“我便发兵。”
他默了很久。
她嘲讽地勾起嘴角,“先生娶了本宫,徐国发兵伐楚便是为驸马旧家报仇,丰国得了徐国臂助,又何愁亡灭?而若徐国失势,你也再无法逃往别国——你知道,徐国在天下间的名声可不怎么样。本宫将这些都告与你了,你可不能说本宫言而无信。”
他抬头,“您这是在赌。”
徐敛眉若不在意地道:“本宫一直在赌。本宫给过你机会放你走,你却自己回来了。”
他轻轻道:“是,我不会走。”
“那你要证明给我看。”她毫不妥协。
他怔怔然望向她。此刻的她姿态高傲,神容冷漠,犹如一只金色的凤凰。她的每一句话都有着十成的把握,每一个语气底下都埋着机关和陷阱。他过去竟是太小看她了,她偶尔在他面前露出小女儿的模样,原来竟只是他看走了眼。
他怎么就会看走了眼的?这个女人从十二岁时起就掌政治国了,她美丽、狡猾、无情,像只心机深重的狐狸。可是他明知如此,心却仍然动了一下,在她说出那句冷酷的承诺的时候。
“在公主心里,嫁娶总是这么轻易的吗?”他低声喃喃,“只要是为了徐国,公主可以嫁给任何人吗?”
她的表情好像动摇了一下,但他没有看见。她微微抬起下颌,声音从高处传来:“是。只要是为了徐国,本宫可以嫁给任何人。”
她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侍从在屋外等候。
“好。”他道,“我娶你。”
她掠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脚步飞快,好像再也不想停留多一刹那。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落之外,才觉浑身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一时间骨骼都松散下来。
与她说话,真是很累的事情。
他踱到后厢房里,那只雪白的小兔子正倚靠着笼子边上的栏杆发呆。见到他来,它抬起了头,鼻翼一动一动。
“她没有问起你。”他伸手进去摸了摸它的脑袋,淡淡地道,“她大概忘了你了。”
第15章 千千结
“好。我娶你。”
徐敛眉站在窗前,看院落里积雪渐消,老树上点缀着几朵红梅,明明是冷硬的幕景,却偏要显露出温柔。
她哪里知道,他会答应得如此容易。
她想起他那一刻的模样。清俊的长眉下一双浅色的眼眸,总是很专注,却是一种理智的专注。他的嘴唇微微开合,语气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从内到外,都是干净而无情的。
她何尝这样逼迫过一个男人来娶她?最初提起来还有些儿女情长的羞臊,待见了他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便觉得也不过如此。比起列国来向她求亲的男人们一副为她神魂颠倒的模样,她也不知道哪一个更为可悲。
她明明也见过他情动的样子,在那座山谷里。可他们却回不去了。
所谓嫁娶到了这样的境地,已经没有了任何浪漫的意味。只有控制,只是为了控制。伐楚之事,不成功便成仁,为了保障后方,她必须将他捆在自己身边。
当然她也不会否认,她的确为他描述出来的远略而心动了一瞬。
她转过头来,看向地上新换的舆图。方广数丈的素色绢帛,直铺满了整个房间。她赤着脚踩了过去,站在了楚国的位置,目光一一掠过周遭数国。
***
徐国公主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许嫁三次,这一消息带给列国的震动,远大于徐国准驸马曾经在宴会上请求讨伐楚国。
楚王婴何还是派了使者来庆贺,同时也为了试探。徐国公主笑笑,只问:“叔父安好?”
这样卑躬屈膝地承认了楚王尊长的身份,顿时让楚国使者大涨气势,言辞也不逊起来,质问徐国为何不同楚国和睦相处,而要挑起攻战的流言。徐国公主笑眯了眼,“攻战的流言?何时本宫与柳先生的闺中话也会成了流言?”
满殿哄笑。楚国使者起初还没听懂,待耳边徐国人的议论越来越难以入耳,才蓦地明白过来:“这——这——”不知廉耻!
公主待众人都笑得够了,才款款道:“只是因为柳先生来自丰国,所以有此流言。但本宫总以为尊强之国如楚总不至于贪恋两县之地,明眼人都该明白。”
话题转到了楚国攻丰的战略上,让楚国使者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尴尬地搁置了。
公主这次大婚不同以往,是第一次在本国国都举行的,有意要大操大办,婚期乃定在了半年之后,这一年的秋天。岑宫附近早已修好的公主府终于再度起用,又修缮一新,首先便让准驸马住了进去。
公主府的奢华比之岑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徐敛眉听闻外边还传出个笑话,说公主金屋藏“娇”,还没成亲就等不及了,只怕那男人一早就是她的男宠,乃至于令她什么都不顾了。她听了也就笑笑而已。
她实则已很久没有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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