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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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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洗去一身仆仆风尘,英朗面庞不见长途跋涉的疲惫倦怠,清透星眸里不显半分沙场归来的血腥戾气。
梅子青武袍外罩与天幕同色的浅灰素纱,身姿昂藏立于影壁前,眼色神情透着几分恍惚的寂然与执拗,像委屈巴巴忍着气的小孩儿。
近来京中众人口口传颂的那个高深莫测、凌厉神武的“贺大人”,其实也是有很多面的,关于这一点,赵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赵荞抿唇,眨去眼底蓦然浮起的浅薄水雾,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贺大人这是……”
话音未落,贺渊恍惚的神情陡变,如临大敌般瞪住她:“什么贺大人?!”
赵荞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弧:“那不然呢?莫非你更想被称为‘赵门贺郎’?”
她以为贺渊会当场炸毛,接着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最多最多,临走前别别扭扭轻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暗红了双颊,不太自在地撇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随、随你高兴。”
他说得很小声,堪堪只够站与他一步之遥的赵荞听见,怕隔墙有耳似的。
赵荞诧异呆住,方寸间猝不及防轻涌起酸软涟漪,其间夹杂着几许悲哀与无力。
他这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想通了什么?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迟了。
赵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重又摆出满不在乎的客套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你定是来找我大哥的吧?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远送。”
语毕,懒搭搭摇着扇调转脚尖。
虽然她已隐约从他炽热而忐忑的眼神里看出他要说什么。虽然她心中其实是很想听的。
可是她不能。
*****
贺渊着慌了,闪身挡在她的面前。
“我来找你的,从内城出来就到处找你。我有重要的话想同你说,你……愿意听听吗?”
“不愿意,”赵荞冷冷睨他,“让开。”
贺渊觉得心头划拉过一阵尖锐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伤初醒表示记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没有这样冷厉地待过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还有种不容错辨的防备与抗拒。
“我出了内城就到王府来,信王妃殿下说你在柳条巷,”贺渊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强战意,“我去过柳条巷。”
“干嘛?威胁我?我是没在柳条巷,下午去鸿胪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赵荞梗了脖子,下巴微扬,冷笑轻嗤,“我近来时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贺渊心头疼得愈发厉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压下那股透彻肺腑的懊恼与嫉妒。
她从松原回京至今也才两个月。难道真如苏放危言耸听那般,在这短短两个月内,她已将“贺渊”从心中一脚踢飞,迎了“新人”入驻?
他不信。
虽未想起从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处,足够他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他虽叫过她无数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从头到尾都只对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轻浮浪荡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来常去找岁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可他还是嫉妒。闷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荞,别闹。我们得谈谈,”贺渊喉头滚了滚,尽量放柔语气,“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好谈?没空!”赵荞绕过他,大步离去。
这一次,贺渊没有拦阻她。只在她背后轻声道:“假的。我也去过岁行舟家,根本没人。”
赵荞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凛冽。
其实话才出口贺渊就后悔了。他来见她,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着求着,死皮赖脸也要缠得她点头收下他这个人。
可见面后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态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安扰得阵脚大乱,竟忘了这姑娘是只能顺着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个……”
找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荞再度变脸,泼辣辣叉腰跳脚,高声向着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御史!快看这个人!身为位高权重的三等京官,却品行不端,私闯官员家宅!请铁面无私,盘他!弹劾他个满头包!”
贺渊缓缓回头,就见回廊下正举步行来的信王妃殿下——都御史府绣衣御史徐静书大人——严肃中透着惊讶地审视着他。
都御史府的职责之一乃约束京官、宗亲言行,私闯官员家宅这事比较敏感,就算没有做出偷盗、伤人等恶劣之举,只是单纯未经允许去人家里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罚五十银角、杖责十,此外还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御史铁面无私起来,可是连自家那位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责的。
想捂住赵荞的嘴已来不及,贺渊只得连忙撑起一身正气:“徐御史海涵,闹着玩胡说的,没有这种事。”
*****
夜渐深了,燥热暑气总算稍退。
可赵荞仍无睡意,拖着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华殿小花园吹风。
“阿荞,贺大人不是今日刚回来么,怎么惹着你了?”徐静书担心地关切道,“他从内城一出来就到府中来寻你,我让他去柳条巷的宅子去寻你,你没见他?”
听这意思,贺渊并没有向大嫂透露自己并不在柳条巷的事。赵荞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想起贺渊先前那委屈又克制的模样,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开头看向一旁:“没怎么。我只是想开了,不愿与他再纠缠下去。这事儿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别理他。往后若他再找到府中来,就说我不在。”
“哦,好吧。反正你这几个月是真的时常不在府中,不算骗人。所以你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对,打定主意不要了。”
徐静书想了想,点头,“那,其实岁大人也不错。”
“我谢谢您嘞,”赵荞笑着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说过么?我和岁行舟真没什么的。”
徐静书皱了皱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没什么,也不表示以后没什么。从前可没见你总去找他。”
“实话同你说吧。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小将岁行云是我朋友,那是岁行舟的妹妹。朝廷不是查到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了么?他们兄妹俩父母、亲族都早已不在人世,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如今行云也没了……”
赵荞深吸一口气,又道:“当年行云去投军时就曾对我说,戎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儿埋哪儿倒也豪迈,连马革裹尸都不必。她早告诉过我,若有朝一日听闻她在北境的死讯,也不必悲伤痛哭,只需替她担待些,往后稍稍照应她唯一的哥哥。”
“原来是这样,”徐静书敛了玩笑神色,沉重叹息,“那岁大人这几个月必定煎熬极了。”
虽说眼下松原那头还在雪崩处搜寻,尚未找到前哨营那两千人的遗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迹,否则被埋在雪里近一年了,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开,毕竟行云算是将这哥哥托付给我照应,如今我就算多了个兄长吧,”赵荞抿了抿唇,“哦对了,我请教你一个事。”
“嗯,你说。”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门’的那道谕令里头,关于信奉或行希夷巫术的判罚究竟是怎么说来着,会牵连家人、亲族吗?当时年节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没去抄榜文,你记性好,帮我想想。”
赵荞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是个过目不忘的脑子。她歪着头回忆片刻,笃定地回道:“没有说牵连亲族,但若是已成婚或行过文定之礼并向官府交付过文定书约者,伴侣会视涉案程度同罪或连责。”
“行,我记下了。”
回涵云殿的路上,坐在步辇上的赵荞单手托腮,自嘲笑笑,泪水映着盛夏月华,涟涟落腮。
自三月初被贺渊的人从松原送回京后,她带着满腹疑虑去找到岁行舟,三番五次软硬兼施的逼问下,终于从岁行舟口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从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彻彻底底不能再与贺渊有任何牵扯。
绝对不能。
瞧,她与贺渊,还真就是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遗忘和心中自苦而没法面对与她之间的事,如今他看起来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么,却轮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缘无分。
说的大概就是他俩这样吧。
第51章
亥时,月照朱楼; 夜静人定。
赵荞坐在沐房外间的窗前; 望着穹顶银月怔怔出神; 手中摩挲着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坠。
二月初在原州叶城那间酒肆,阮结香从酒肆伙计口中打听到“前哨营的人以往每隔一两月就会到叶城喝酒、玩乐,但去年夏末在崔巍山击退吐谷契人那场大捷后; 已大半年未再出现在叶城”。
那时赵荞已有四五分怀疑前哨营出事了。
但那时她要想的事太多; 脑子已然不够使; 并没能理出什么头绪。
三月初刚回京的头几日,她焦虑惦记着贺渊的安危与松原战况,每日只会在府中心烦意乱转圈圈,虽觉有件什么事怪怪的,却始终没能回过味来。
之后,随着大哥赵澈返京、松原战报陆续回传; 京中开始有“前哨营在去年夏那一战后遭遇雪崩,消息被黄维界、邱敏贞二人刻意隐瞒”的传言。
赵荞闻讯后大哥赵澈口中得到确凿证实:岁行云所在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两千人,确实在去年夏日抵御吐谷契偷袭后的次夜遭遇雪崩。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统帅邱敏贞沆瀣一气瞒报此讯; 坐吃两千人空饷已大半年。
松原之战前后,贺渊与沐霁昀多次派人进崔巍山实地勘察,寻到了雪崩的地点,却未寻到有人幸存生还的迹象。
至此,赵荞才终于明白是哪件事古怪。
按目前已知时间推算,岁行舟声称岁行云想借她的玉龙佩去观摩少府工匠雕刻技巧,恰好就是在昭宁元年的夏末秋初; 大致就在雪崩过后四五日。
那时岁行云都已不在人世,岁行舟上哪儿去将玉龙佩转交给岁行云?!
于是赵荞带着这个疑问找到了岁行舟。
岁行舟只说,“那时松原封锁了雪崩的消息,我并不知行云已不在人世,照旧是托邮驿官送过去的。之后我奉旨前往沅城迎茶梅国使团,年底回来时,邮驿官才告知东西并未送达”。
三月初那阵,茶梅国使团尚未离京,鸿胪寺众人忙得团团转。
岁行舟这个解释似乎也能自圆其说,赵荞又顾念他心中还忍着丧妹之痛,便未再咄咄逼人。
可没过几日,她就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岁行舟转交芙蓉石小狐狸坠子给她,是在年底!
那时岁行云与两千同袍已在雪下埋了半年之久,怎么可能再从松原给兄长送信送物?!
待茶梅国使团被送离京后,赵荞再没给岁行舟余地,三番两次前往鸿胪寺去堵人,不依不饶,最终问出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岁行舟说,“二姑娘恕罪。请不要怀疑,这小狐狸坠子确是行云亲手雕给你的。她于去年四月底初托邮驿送回,邮驿在途中耽搁了些日子,东西抵京到我手上已是夏末秋初,正是她出事的时候。那便成了行云留在这世间最后一件可供念想之物。我舍不得,加之又要赶着去沅城迎接茶梅国使团,所以拖到年末才交给你。”
“你将她给我的小狐狸坠子扣下,却又借她的名义向我借了玉龙佩,这是什么意……等等!也就是说,你在夏末秋初最后一次收到行云的信和物品时,就知她出事了?!”
随着岁行舟那轻轻一点头,赵荞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觉得若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岁行舟疯了。
“当时黄维界与邱敏贞封死了前哨营雪崩遇难的消息,你在京中远隔千里,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在知晓行云和同袍们遇难的事后不向朝廷禀报?假托行云的意思问我借玉龙佩又是在做什么?!”
“二姑娘此前在松原时,可曾听闻当地人讲过,崔巍山原名希夷,山中本有一个神巫族。真真正正的神巫族。”
希夷山中神巫族,是松原人心中“神明留在世间的神仆”,替凡人与神明来回传达祈愿与结果。
前朝亡国时,被吐谷契大军屠族灭种。
赵荞震惊到呆若木鸡。
“希夷山中的神巫族”,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松原客栈掌柜,惊蛰盛会上卖面具的摊主大姐,都说过。
松原人说,从前山中还有希夷神巫族时,他们活得有希望,生而不知苦,死后无需悲。
因为在遭逢绝境时,会有神巫族替他们向神明祈求,但凡机缘尚在,神明就会通过神巫族给予凡人护持庇佑。
当时她以为那只是牵强附会,在数十年的漫长光阴中被过度玄化的一个传说。
像话本子、戏折子里那些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故事。
可岁行舟悲伤而坚定地说,“我与行云,已是希夷神巫族最后两人。如今,只剩我了。行云以命护下了两千同袍,现下该我来护她了。”
他要替妹妹“续命”,而续命的条件之一是“勿使魂惊”。
所以在续命成功之前,他不能上禀朝廷。
*****
银瓶站在赵荞身后,耐心地用干巾子为她擦拭长发,时不时歪头偷觑向她的侧脸。
眼角余光留意到银瓶在频频打量自己,赵荞恍惚轻笑:“你想说什么?”
“二姑娘真的相信他?我是指岁行舟大人,”银瓶有些惴惴地抿了抿唇,“您真的信他说的那些?按他的说法,事情‘成’了之后是要去面圣自首的。届时所有事都得说个清清楚楚。到时二姑娘您……”
就成了从犯。
松原一战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累累恶行已举国皆知,“希夷神巫门”做的那些勾当自也被大白于天下。
眼下朝廷以雷霆之势清缴“希夷神巫门”余毒,岁行舟所做的事一旦被摊上台面,轻易解释不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极有可能被当做“希夷神巫门”余党一概而论。
用脚趾头想都知必会受到不轻的处罚,而同谋从犯赵荞,大概也不会被轻拿轻放。
银瓶愈发不安,焦虑到眼中浮起泪光:“连他自己都不敢斩钉截铁地说‘续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您却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去帮忙,值得吗?”
岁行舟说,他与岁行云神巫血脉承自母族,因父亲是母亲在逃难途中遇到的寻常人,神巫族血脉到他俩这代已不剩多少灵气,他俩一生分别只有一次与神明交换的机会。
神明其实不若世人想象的那般慷慨,要达成凡人祈愿之事,除了恰逢其会的天定机缘外,还需有神巫族人“献祭”做交换。
“献祭”东西一旦交付出去,是不允许后悔的。
要与神明达成交换只有两种方法,岁行云选了第一条。
她在雪崩发生时用自己的命,换了两千同袍绝处逢生。
如此,她的命已抵给了神明,所以岁行舟只能选第二条路——
从赵荞手中借了有昭宁帝“帝王气”的玉龙佩,以他自己的血去供养,为唯一的妹妹求个“续命新生”。
据说这个“续命新生”,并非黄维界、邱敏贞那个假希夷神巫门宣扬的那般使人死而复生。
是要在漫长时光中倒溯,找寻到一位与亡故者机缘契合的“短命者”。
那“短命者”需得是自我了断,放弃了本不该绝的余生,如此才能通过“续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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