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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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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来。
  他真的瘦了啊,她想。
  他的眼神却倏然一紧,“你的脸上是怎么回事?”
  她惨淡地笑了一笑,拿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仍是痛得皱紧了眉头。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吧?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痕。如是想着,她又要转过身去,却被他几步抢上前来。
  少年的身躯逼在了眼前,他盯着她看,却不笑,不给她一个模棱两可蒙混过去的机会。她无处可避,背后是那扇锁住的门,后退时撞了上去,轻轻地一声响。
  顾拾的手在背后,朝张迎比了个手势。
  张迎突然道:“我……我去铺床。”便立即跑走了。
  铺床?安乐公……还没有睡么?阿寄疑问地抬起头。他……难道是在等着自己……
  “是陛下吧?”他开口,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是陛下,打了你吧?”
  他的话音很冷静,很清淡,她看不出他的表情里藏了什么,只能默默地点了下头。
  顾拾道:“这两个月来,你没有见我,我没有见你,你是如何向未央宫奏报的?”
  她怔了一怔。
  “你根本没有去吧?”
  她咬住了唇。
  他慢慢抬起手来。她猜不透他的用意,心中愈加紧张,想闭上眼时,他的手指却点在了她的唇上,“你每到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会咬住嘴唇。”他拈起了她的下巴,微微倾身,双眸沉定地注视着她。他仿佛是有很多话想问她,又或是想吻她,可最后却只是叹息般唤了一声:“阿寄。”
  “你该好好歇息。”他说着,往房中走去,“我让张迎给你备了热水,今晚你睡我房里。”
  她立在原地,忽然就脸红了。
  ***
  沐浴过后,阿寄披着外衣,小心翼翼地从浴房里走出来。
  昏黄的灯火下看去,顾拾的卧房并未添多少陈设,只在床头床下凌乱地堆放了一些书卷,顾拾正整理着,见她站在帘外,抱着书卷直起身来,皱眉四顾:“张迎说了要铺床的,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她的手指攥紧了纱帘,一双眸子里仿佛还盛着浴房中的水汽,盈盈地望过来,倒教他痴怔了怔。
  “你先坐一会儿——躺着也行。”他转个身将书卷都摞在案上,“我取巾子来给你敷一敷脸。”
  他今夜很有些奇怪。他始终没有笑。阿寄慢慢走进来,坐在床边的矮几边,他出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也在她身边坐下,卷起袖子拧了拧毛巾,然后动作轻柔地给她敷在受伤的左脸颊上。
  左脸微微发烫,阿寄呆呆地看着他。他何时竟会这样照顾人?不过是两个月不见,他好像就变了太多了。
  “是我疏忽了。”顾拾忽然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并不与她的眼神对视,“我不该冷落了你。这宅子里眼线那么多,陛下随时都会知道。他是想用你来拴住我的吧?”
  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只是带了一道伤回来,他便一眼看穿了今晚皇帝召她的缘由。听这样的少年说话,哪怕她是个哑巴,她也不由得有些累的。
  顾拾仔仔细细地为她热敷着脸上的红痕,漫漫然地道:“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置气。我早已知道你同柳将军有故,柳将军也帮过我的忙……是我不好,我对着你时,总是……总是太任性了。”
  她仓皇地抬头看他,他却伸手拥她入怀。她皱了皱眉,心底仿佛有些恐慌细密地渗漏出来。
  天色渐次地明亮了。从那高墙上漏下一点点冷色的日光,滑落到窗棂间,折射出微漠的色彩。她湿漉漉的长发沾湿了他的衣襟,他也全未在意,只慢慢地道:“你好好睡一觉吧。”
  少年的身躯明明很瘦,拥着她的双臂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她依偎向他的胸膛,隔着湿润的衣料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充斥了她的耳膜……
  她默默地将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衽。他似乎是笑了,笑声清越,连带着胸膛也微微地震动。
  便在这样温柔的笑声里,睡意渐渐地催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
  “阿寄,我向你保证。”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声音带起微弱的气流,像是黎明前的梦呓,“这样的日子,不会再继续下去了。”
  而她已渐入梦乡,或许只会把这句仿若誓言的话当做梦中的回响吧。
  见阿寄睡得熟了,他将她打横抱起,小心地放在床上,又给她掖好了被角。
  天已大亮了,他将床帘拉上,扑朔的阴影里少女蜷缩在床的一角,脸颊上的红痕消退了些许,却仍然触目惊心。顾拾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到了书案边。
  他从厚厚一沓字纸中抽出一张来,狼毫饱蘸了墨,临落笔时,手却停住了。
  直到一滴豆大的墨汁落在纸上,他才忽然惊醒一般,行云流水地下了笔——
  “香室街南,冯翊府北。”
  甫一停笔,他便将这张纸揉成了团,旋而又展开,凑到了烛火上去。墨迹渗出来,一滴滴落入烛灰之中,片刻便无痕迹。
  香室街南,冯翊府北——
  那是前朝的高庙,是郑嵩最初迁都长安时,带着公卿百官落脚的地方。
  ***
  阿寄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醒来时竟然已是晌午,秋日微暖的阳光照进斗室之间,令整个人都不由得懒洋洋的。
  她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坐起身来,低头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脸上蹭地蹿红。恰在这时候张迎在帘外大声喊:“姐姐您醒啦?奴婢来伺候您洗漱!”
  她吓了一跳,张迎怎会这样不知轻重地喊叫,还……还“伺候”她?身边却突然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张迎真是个乖孩子,教他什么他便学什么,一点就通。”
  她如果不是哑了,肯定就尖叫出声了——
  方才她居然没发现自己身边躺了个男人!
  顾拾一手撑起身子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原来你也有睡糊涂的时候。”
  她往后退了退,像只瑟缩的小动物。他却笑得更开心:“当心莫摔下去了。”
  她尴尬地停住了动作。
  “要不了多久,这座宅子里的人都会知道,我还是最喜欢你的。”顾拾慢吞吞地坐起来,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像逗小孩一般,“你仍照往常一样,每日去未央宫面圣,不必怕我,也不必怕陛下。”
  她怔怔地抬起眼,眼睫颤动了几下,像是疑惑,又像是恳求。
  “当然了,我也的确是最喜欢你的。”他下了床,又回身朝她伸出一只手,笑道:“昨晚你可是抱得我死紧呢。”
  她脑中轰然一响,想也不想一把拍掉他的手,飞快地下床往外走。待走到门前了忽意识到自己的衣裳还在床边,又急急地退了回来,偏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眉眼笑得弯弯,清澈的眸子里透出柔软的宠溺,逆着秋日的寒光,就像一幅温存的画。
  这样美好的画、这样美好的人,谁也不会忍心去伤害的吧?
  阿寄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房中,还觉昨夜万事如一场梦。两个月不见的人忽然同自己温言软语地讲和了,还做出轻浮模样将那些争吵和冷漠都翻了篇。他小心中带着讨好的眉眼,一边温顺着藏起了自己的刺,一边不动声色地揣测着她……
  合上门,将身子重重靠在门上,感觉膝盖里钻心地疼痛起来。少年人到底还不懂得,脸上那一点伤毕竟是外伤。她慢慢地挪到案边坐下,执笔蘸墨,写了几个字停下,呆呆地看了很久,又继续写了下去。

☆、第15章 玉树未怜

  便如顾拾所言,不出数日,安乐公邸上上下下,便已都知道了安乐公同那个哑婢阿寄是如胶似漆,原来之前那一个月的不理不睬也都不过是小儿女的赌气而已。只见安乐公片刻都离不开那个女子,吃饭要同她一起,读书要同她一起,睡觉要同她一起……每日清晨阿寄从最里面那间落锁的院子出来,已成了宅中众仆婢见怪不怪的事。
  “姐姐今日还是这样好看!”众人也学会了奉承阿寄,他们知道只要阿寄开心了,内院的那个祖宗也就会开心。
  这却苦了阿寄,她本是清淡的性子,只能随着人笑,这样被围在众人中心却是颇尴尬的。宫婢们时常着意穿了娇艳的新衣裳来同她说话,拉着她的手挤眉弄眼絮絮叨叨地问:郎主有何喜好?有何怪癖?更有甚者,要问她:郎主夜间有何习惯?陪寝时如何劳累?……
  阿寄每每被闹得满脸通红,宫婢们知道她不会说话,便常常自己将话接了下去:几日一次?啊,难道是每晚一次……还不够?天哪!——各个都做出了惊叹的表情,——原来郎主这样厉害!
  再看向阿寄时,眼神里还不免带了些同情:真是辛苦你了,阿寄!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顾拾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忽然从后方一把抱住了阿寄,几个宫婢惊了一下,又都捂着嘴隐秘地笑起来。
  顾拾将下巴搁在阿寄肩窝,侧着头看她。今日风大,吹拂她的发丝,露出那一弯软红的耳朵。他忍不住朝那耳根上吹了口气。
  “在聊……在聊郎主是个厉害的人物。”有个胆大的宫婢笑道。
  顾拾朝那女子瞥了一眼,不知为何竟令她噤了声。阿寄却径自挣开了他,往房中走去。
  他只当她是害羞,也就跟了过去,身子懒懒地倚在门边,带着笑看她在里间翻找着什么。而后她走了过来,将怀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他见那是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大纸,不由站直了身子接过来,心里有一簇欢喜的火苗一掠而过:她想跟自己说话了么?她又会有怎样的话与自己说?
  他低头读道:“草臣顾拾叩头死罪敢言之……”
  他怔了一怔。抬起头来,惘然地看向她。
  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他于是读了下去:“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观古今之王命,帝冑之承继,莫不彪炳夫功绩,著明乎休瑞,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靖室既衰,郑氏当作,有赖周公承命……”读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读出来,而是沉默地将之后的文字潦草地看了过去。
  他的手一点点地抓紧了柔脆的纸张,几乎要将它撕裂了。而纸上的字还是那么清秀整齐,就像一个无辜的少女,并不知晓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一则讨逆兼陈情的表文,要他以前靖遗种、亡国皇帝的名义,去声讨南方那些以顾氏为旗号的叛军。
  他再抬起头来看着她时,神容依旧平静,目中却现出了血丝:“你……”话在嘴边转了两圈,却不知如何才能吞咽下去,苦,太苦了。
  “阮家人不愧是学通五经,藻翰声华。”他轻轻地笑了笑,“这样一篇气势雄浑的好文章,真足以与当年阮太傅的三篇禅位诏书相比拟了。”
  阿寄的身子颤了一颤。她好像没有办法与他直视,手扶着屏风的架子,指甲抠进了髹漆的木缝里。他看了她许久,百无聊赖地笑:“我会照原样抄好,再呈给陛下的。多谢了你替我捉刀。”
  阿寄仓促转过头来,而他已在案前坐下,看见了她早已备好的名贵的帛,清冷地一笑,便执笔去抄那份檄文。
  她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将那表文一字一字认真地誊抄完,而后搁下笔,盖上了安乐公的印玺,将它吹了吹,用镇子压住。
  他抄了约莫半个时辰,她也就站了半个时辰。双腿僵木了,仿佛连血液也不再流,而他还抬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朝她笑:“这样你可满意了?”
  她木然地点头。
  他扶着书案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再不说一句话,推门离开了。
  “砰”地一声,门扇又被阵风拍上,仿佛宣泄着一腔不知从何处说起又不知往何处结束的怒气,轻飘飘地散在空中。阿寄的双膝忽然一软,她瘫跪下来,看着案上那墨迹淋漓的帛书,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
  ***
  安乐公的表文呈上天听,很快被宣颁朝野,那个南皮侯稍一受挫,竟索性打出了一个“竑”字的“国号”,全然将过去念叨的兴复靖室之种种抛到了脑后。
  无论外界战火纷纭朝堂淆乱,这座高墙里的宅院总还是一副时光悠然的模样。
  顾拾好像也并未与她生气。阿寄愈发不能明白这个少年,过去他时常会向她撒娇耍赖、诉苦求情,可如今他不再这样做了。他仍然很宠爱她,在众人面前与她言笑晏晏,在私底下也是柔情款款,可她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是不对的。她想说,我愿意你对我任性,我愿意你在我面前毫无顾忌。你怀着恐惧伪装了十五年,若在我面前仍要伪装,我会……我会很心疼的。
  可少年的藩篱已经竖了起来。他在那藩篱里面,顾盼巧笑,好像丝毫不觉自困其中的苦处。而她站在风露深凉的外面,她已知道自己不再能进去了。
  如果自己会说话就好了……她想。
  可是,如果自己会说话,她又该如何挽回呢?不行的,她没有法子,她挽回不了。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安然地周旋在本朝与前朝之间,周旋在掖庭与横街之间……但其实不行的。她终究要放弃一个。
  要么放弃母亲,要么放弃他。
  几声轻叩门扉的响将她惊起。低头一看,才发现拿在手中的书迟迟未翻一页。她起身开门,便见到顾拾滴水不漏的笑容:“去挑件衣裳,陪我上街。”
  上街?她迷茫。虽然现下看守是放松了些,但要说上街……
  “怎么,只肯陪柳将军么?”他低声,挑衅地一笑。
  她脸上一白,而顾拾又拍了拍手,张迎便带着另几个宫婢推门进来。
  她们手上俱都托着衣物簪钗,看去一片灿然华丽,顾拾只拿手点了点:“一件件换来给我看。”
  她的心好像往棉花上陷了一陷,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泛着空虚的冷。
  这一换,就换到了午后才终于让顾拾满意。浅碧的直裾上绣着斜枝的素梅,深青的衣缘上暗绣菱纹,再往那纤细的腰肢上缠一条玉白的帛带——阿寄不好意思地走出来,还低着头不时打量着自己这身陌生的衣装,而顾拾却看得怔住了。
  待她抬起头来,他已又温柔地笑开,“这件好看,就这件。”
  ***
  长安原是前朝旧都,后经战火,城垣衰败,同始中兴乃移都雒阳,以长安为陪都。又两百年后,靖室移祚,大晟开国,郑嵩顾忌关东顾氏旧宗,于第三年纵火烧毁雒阳,复举全城迁都长安。
  “今年也不过是迁都第九年,这里的百姓却快活得好像长安自古以来便是都城一样。”顾拾轻笑道,“已没有人记得雒阳了。”
  阿寄听了他这话,也只能淡淡一笑。他们身后跟着两名郎将,他们聊的话也都一字不漏地落入后边人的耳中。不过顾拾却好像全不在意这两人,他是第一次自由地到东市上来,一身短襟儒衫走在热闹之中,对四周琳琅满目的任何玩意儿都有十分的兴趣,却常常不敢上前,看中了便拉一拉阿寄的袖子,让阿寄去同店家周旋……
  可怜阿寄明明是哑巴,每每同店家指手画脚半天给他将东西买到手,见他将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便一点脾气也发作不出了。
  “谢谢你。”他说。
  他眸中的笑意亮晶晶的,像柔软的春水,绸缎一样光华流转。她微微恍惚,错觉中好像他们就是一对毫无芥蒂的小眷侣。
  ——本来,她又何尝对他发过一点脾气呢?今日他能这样如常地对待自己,她就已经意外地欢喜了。
  “你和柳将军上回来东市,都看了些什么?”走了半日,他忽然问她。
  她摇摇头。其实她根本不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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