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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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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她到胡床上坐下,放开了手。
她抬起眼看他,轻声问:“你……你不坐?”
他笑了笑,“不了。”
她低下头,片刻道:“小十……抱歉。”
他的手指尖猝然一颤,被他握紧了掩藏在袖子里。他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多……想日后我们带着孩子,要如何是好。”她慢慢地、一字一句斟酌着道,“小十,你当真愿意当这个皇帝么?”
他仍是笑:“你这话可问得奇怪。”
阿寄低声道:“我看你并不愿意罢。”
顾拾挑了挑眉。
阿寄低着头,安静地道:“小十,我……我明白你那样做,一定有苦衷……”
“你明白?”顾拾突然道,“你明白的话,怎还要同我怄气,好不容易会说话了却还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让我……让我心神不宁?”
他的声音很强硬,眼神却很脆弱。
阿寄放在膝盖上的手抓皱了衣衫,“我……我……”她一着急,便好像发不出声音,心中又袭上来熟悉的恐惧,“我不……”
顾拾盯着她的神情,“你怎么了?”
她拼命摇头,“我不是……我想……”喉头发哑,之后的话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她慌乱极了,双手掩住了嘴,想自己该不会又要哑了吧?这样一想,便觉眼前都是一片黑暗,愈是着急便愈是出错……
“阿寄?阿寄!”顾拾一把抓下她的手,蹲下身来捧住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你看着我,你不要急,好好地说……”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是我不好,我不想逼你。我只是……”
阿寄仓促抬眼,便对上他那双幽湛的桃花眼。他掩了神色,对着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阿寄,我知道这样做有风险,我也知道这样做会苦了百姓,可是阿寄,我没有别的法子。我不能寄希望于柳岑或钟嶙突然变成分文不取的圣人,对不对?”
阿寄缓缓地倾身过去,将头抵在他的肩窝,他抬起手,慢慢地抚过她的发髻。
“我只是害怕,”她终于能完好地发出声音,闷闷地响在他的心脏上方,“害怕你被千夫所指,成为史笔下的罪人……”
他笑了。
“书里有句话不是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男人的笑声清朗,甚至还有些愉悦,“他们若当真恨透了我,我便正好让位,给我们的孩子当皇帝,好不好?”
这话说得很无赖,明显是逗她的,她却心尖一颤。
“小十,我此番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她攥紧了他的衣襟,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低低地开了口,“前朝的秦贵人,你还记不记得?她跟我说过,孝冲皇帝,曾经留下了一脉子嗣……”
她停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还很平稳。
“当初秦贵人将那母子俩赶出了雒阳城,他们最初安顿在北邙山下;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们会不会搬了地方——秦贵人托付了我,去照看一下他们。”
“小十,如今有了孩子,过去我不曾考虑过的一些事情,就都逼到眼前了。若是你当真有野心光复天下,那孝冲皇帝的遗胤如何对待……你要想清楚。”
她直起身子,双眸澄亮,光影交错其中,仿佛沉淀着黑玉,“当然,若你并不想当皇帝,那也可以劝一劝他……”
“如果他只是个放羊的农人怎么办?”顾拾突然道。
她一怔。
“我是不是也要像袁琴一样去骗他,让他来做这个皇帝?”
顾拾看着她的表情,笑了一笑,放柔了声音:“也罢,那些事毕竟还很远——我们便一起去找找他吧。”
☆、第56章
终于和阿寄言归于好; 顾拾内心雀跃; 面上却不显; 只哄着阿寄先去休息一会儿。他走出来; 张迎便立刻迎了上前,满脸是笑:“皇后留下啦?”
顾拾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张迎笑道:“还是陛下有法子,哄得皇后回心转意。”
“她的心意从来就在朕这里。”
“啊是是; 奴婢真不会说话!”张迎连忙改口,背过身去又吐了吐舌头。
这可终于和好了; 之前那些阴沉沉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又过数日; 阴寒的天气忽而稍现晴好,好容易出了太阳; 将深秋干燥冰凉的空气也照得暖和了些。阮寄盘算着天气难得,而自己再过些日子可能便难以行动,不如就趁这时候去雒阳乡下看一看。
顾拾自然是答应的。他早已将战事全权交给了钟嶙,整日里便是围着怀娠的妻子打转; 比北宫的下人还要伺候得殷勤。阮寄自能说话以来过了许久,下人们都已习惯了; 偏顾拾每回听见她开口,还要特意放下手中活计,当做天音一般认真又开心地听着。
雒阳城郊,北邙山下。
这里原是前靖帝后皇族、达官贵人所中意的葬地; 绵延山脉四周尽是数不尽的坟茔陵冢,四处飘荡着纸钱魂幡。战乱之后,这里土地抛荒; 渐渐有流亡的农人聚居过来,形成了一个鸡犬相闻的小小村落,虽就在京师周围、帝王陵畔,却贫穷得不知世事。
顾拾扶着阮寄在村口下了马车,吩咐张迎在此处等着,便带着她往里走去。阮寄没料到此处变化甚大,据秦笑的描述,当年这里只有零散的几家农户,秦笑命人将那宫女扔在了各农户之间的一处小小棚屋,大约是给路过旅人歇宿用的。
秦笑就将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扔在了那样一座棚屋里。
回忆起来时,阮寄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上,心中有些矛盾的绞痛。
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爱情,就可以这样去作恶吗?即使秦笑恨那个女人,即使她要将她赶出宫,但做到这样的地步,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呢?
“阿寄?”顾拾轻声唤,“累不累?”
阿寄转头看他,目光一时有些深了,倒令顾拾一怔。
他笑起来,“你好生看一看,这里恐怕和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那个地方你能找得着吗?”
阿寄抿了抿唇,心里也难以肯定,只往前走。乡间小路十分狭窄,坑坑洼洼,地势忽高忽低,路上有荷锄的农人见了他们,面带惊慌地住了脚步:“贵人、贵人这是从哪里来,要做什么?”
顾拾眉头一挑,还未说话,却被阿寄抢了先:“老丈,我们从城里过来,想找个亲戚……”
看着阿寄和那农人攀谈起来,笑容满面,顾拾低着头闷闷地踢了下地上的石子。
阿寄问了一会儿便回来了,道:“那座棚屋早已拆掉,盖了房子,也不知住的是不是原主。”
顾拾抬头一笑,不说话,只牵住了她的手。
阿寄未作多想,拉着他往前走,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新起的农舍。这一路走得不远,但顾拾总担心着她腹中的孩子,时不时要停下来问她几句,弄得她哭笑不得。
此刻那农舍就在眼前,他却又站住了,半天也没有往前挪一步。
阿寄回头看他,微微笑道:“小十?”
顾拾低了眉,“若他还活着,怎么办?”
阿寄一静,“嗯?”
“按辈分,他是我的堂侄;按宗谱,他是距离帝位最近的人。”顾拾顿了一顿,“如果他没有被赶出宫,如果孝冲皇帝能留下这个孩子……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对不对?”
——天意弄人,怎么就会轮到我了呢?
许多年前,在那冰凉阴暗的小室里,少年曾绝望地问过她。
而她到现在也仍然无法回答,只能握紧了他的手。
天边流云细细,日光温暖,将冷清的秋日烘得如同阳春一般。他们牵着手,相互依靠,但有些时候,有些心事,毕竟是不能够共同分担的。
忽然之间,那农舍里跑出来一个小孩子,咋咋乎乎地冲向不远处一个农人的怀抱:“小叔叔!小叔叔你回来啦!”
那农人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弯笑着的唇角,他放下肩上的扁担,朝那孩子张开双臂,“阿铖!”
孩子扑了过去,抱着他的脖子便欢呼着喊:“可以吃饭了!”
农人拍了拍他的屁股,“成日里只想着吃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孩子捂住耳朵:“我听不懂听不懂!”
农人大笑起来,将他放下,一边担起扁担,一边牵起孩子的手,往农舍中走去。这时候顾拾和阿寄才见农舍门口还站了一个妇人,一身朴素的荆钗布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抬头对那农人笑:“进来,吃饭吧。”
那农人却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看向顾拾。
顾拾脱口而出:“——袁琴?!”
***
袁琴将顾拾夫妻两个请进了屋,对林寡妇道:“这两位是我朋友,来看我的。”
林寡妇一惊,见这两人容貌秀雅、衣着鲜丽,心中先自惭了,匆匆道:“我再去炒两个菜。”便避去了厨下。
顾拾看着那妇人的身影,浅浅笑道:“我还道先生怎会甘心归隐山林,原来是有美人在侧。”
袁琴却并不笑。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和碗筷,三人都没有动,袁琴执起陶壶给两人斟茶,细细的茶水从壶口成股流下,他便盯着那茶水看,“公子说笑了。这位夫人夫家姓林,早年守寡,带着一个孩子多有不便,便招我在她家做农,顺便还可教孩子认几个字。”
顾拾笑道:“原来如此。”
袁琴放下茶壶看了他一眼,抬手道:“公子请,夫人请。”
阮寄捧过那杯茶,见茶叶根根直立,茶水色泽碧透,乃是上好的毛尖。
“先生为何会想在此处定居?”却听顾拾又道,“此处地近雒阳,兵革亦避不得,朝政亦避不得,一不小心,可还会被我找到呢。”说着他又笑起来,双眸笑成月牙儿似的两弯。
“人老了,怠于远行,也便就近安置了。”袁琴叹气。
“先生可没有跟着皇帝迁都,若要就近安置,何不安置在长安城外?”顾拾敲了敲桌案,又恍然道,“对了,如今长安乡下经了战火,一片荒芜,恐怕也是难办。”
袁琴的手握着茶杯,一分分更握紧了,冷汗从手心渗出来黏在杯壁上,他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这时候林寡妇端着两盘菜出来,笑着对顾拾两人道:“客人留下来吃饭的吧?”
顾拾看了阮寄一眼,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铖!”林寡妇招来小孩,抱在膝上,便开始给他喂饭。袁琴一回头,便皱了眉,“你不要这样惯着他。阿铖,自己吃。”
阿铖撅起了嘴,林寡妇便也不动了。阿铖只好悻悻地从母亲怀抱里下来,一只手捧着碗,另一只手吃力地抓着筷子去夹菜。阮寄看得有趣,给他将一碗肉往前推了推,孩子看了她一眼,却扭过头去,不再要那碗肉了。
她一怔。
话题被林寡妇岔开,顾拾不好再多说什么,要聊家长里短却又不是他所擅长的了。他闷头给阮寄挟了几个菜,听见她竟然开了口:“这里,我来过。”
袁琴执筷的手一颤。
“原来外间传言夫人的哑病治好了,是真的。”他抬头笑道。
阮寄微微一笑,字斟句酌地道:“我家本出平陵,小时候跟着父亲回去过一次,便从这个地方过的。那时候这里有一条驿道,我们还在一座小棚屋里歇了一宿。”她转头对林寡妇轻笑,“林夫人既是长久在此间生活,该晓得那时候这地方有多么残破,如今都成了良田了。”
林寡妇没料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放下筷子,顿了顿,才道:“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记不甚清楚。雒阳遭逢几次大难,周边的村子也早变了样。”
阮寄温柔地笑道:“可不是。”
***
顾、阮两人在这农家用了饭,便即告辞了。袁琴将他们送到了村口,送上了张迎等候在此的马车,宾主两方言笑晏晏,倒还约定了下回再聚。
袁琴看着张迎扬鞭起行,车马辚辚,消失在视野之中。而后他转身便跑。
一路狂奔过乡间崎岖小道,闯进自家的农舍里,林寡妇正在收拾碗筷,见他模样一愣:“客人送走了?”
袁琴点点头,抬手抹了把汗。
林寡妇从未见过他这样急切,这个男人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是温温吞吞、波澜不惊的,这会儿竟然气喘吁吁,一手扶着门框抬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像是噬人的光。
她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赶紧收拾行李。”他道,“我们往南逃。”
林寡妇的手一颤,陶碗哐啷落地,碎成数片。“什么……?”她不敢置信,“还要……还要逃?!”
“你知道那两人是谁吗?”袁琴道,“是当今皇帝皇后!他们已怀疑上我……”
“他们怀疑你什么?”林寡妇不解。
袁琴却停住了。半晌,他的语气平静下来,“我必须逃。你若不想被我害死,你也只能跟着我逃。这皇帝的手段我领教过,他若想害一个人,他什么都不在乎。”
沉默。
林寡妇沉默着,慢慢在桌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很久,很久才从指缝间发出闷闷的声音。
“好。我跟你逃。”
☆、第57章
马车中。
“二十年; 真是沧海桑田。”顾拾往后靠着隐囊; 叹口气; “你说的那个人; 想必找不到了。”
阿寄凝视着他,“你真是这样想的?”
顾拾抬起眼,“嗯?”
“你不可能; 从未怀疑过袁先生。”阿寄一字一顿地道。
顾拾静了片刻,忽然笑了; “你倒是很懂我嘛。”
阿寄亦笑了笑。“我在宫里翻找过兰台的旧图志。北邙山的那一头; 并没有驿道。”
顾拾哑然失笑,“原来如此。你可比我厉害。”
阿寄轻笑着低了头; 松松挽起的鬓发间一枚珍珠耳珰流转出莹润的光滑,衬得她那白中微红的耳垂亦温软如玉。
“但我毕竟没有什么立场……”顾拾顿了顿,“还不如不去揭破,否则我又如何面对他?”
阿寄宁静地注视着他。她的那双眼眸仍如她哑巴时一样; 好像是会说话的,清澈而温柔。顾拾慢慢地也就放松地笑起来; “这些你都不要管,往后你最要紧的事便是安心养胎。”
***
十月,冀州平。十二月,青州、兖州平。钟嶙带军在兖州驻扎; 复派先锋南下深入徐州。次年二月,攻下徐州叛贼的老巢下邳。
至此,雒阳东方; 由北至南全线收复。皇帝立刻派出刺史、太守,以文掣武,将四州收入王朝掌控之下。冀州既平,与北地屯兵、乃至到鲜卑之间的道路都得以打通,从北地调兵南下成为可能。
也就是说,一直是孤家寡人的顾拾,他终于有了不属于钟嶙的兵。只是北地遥远,调兵尚费时日罢了。
然而与此同时,长江以南,荆、扬全境,都落入了柳岑之手。大靖的军队与柳军在广陵郡的长江两岸遥遥相望,营火在江边铺展开十余里,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地向前一步。
时正二月,天朗气清,一身戎装的柳岑从大帐中走出,带着亲兵巡视各营。
距离他从长安宫中逃脱已两年了,两年多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反贼”的一日,反的还是姓顾的朝廷。
他其实早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反。到底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顾真派人四处追杀他,他走投无路;也许是因为听闻了顾拾迁都雒阳,而荆州依然空虚无主,他心怀侥幸;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从他将阿寄一把推出去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了这条不能回头的路上。而这条路却又走得异常地、反常地顺利,令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些许的盲信:说不得,自己万一果然是真命天子呢?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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