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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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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极一载,他已知帝王之道不自由,就如那屋脊上泥塑木雕、鎏金描红的龙,被人仰望、被人膜拜、被人供奉,可是,却终究只能独自一个在那高而冷的地方,接近苍穹,无人作伴。
顾渊坐上了车,孙小言跟在他身侧,低声道:“陛下……当真要让梁太后回睢阳去吗?”
他反问:“不然如何?”
“陛下是九五之尊,想留下自己的母亲,难道还不容易?”孙小言慢慢地道,“陛下已经撤了文太尉,再这样对梁太后,恐怕……”
“你们只看见朕撤了文太尉,”顾渊冷笑,“难道就没看见朕废了薄将军?若不是因朕废了薄将军,太皇太后又何必如此来要挟朕?”
孙小言道:“要挟?……那陛下若将薄将军复爵,又如何呢?”
顾渊低低一笑,“朕为何要听她的?”
孙小言一愣。
皇帝竟是个如此坚决的人啊……为了剪除薄氏羽翼,他真的连生身母亲都能舍弃么?
孙小言只觉一阵心寒,“可是梁太后……”
“朕好不容易废了薄宵。”顾渊的话音冰凉,眸光冷定,“今日朝议你看见了,大司马是与朕同行止的。薄氏家业太大,盘根错节,若有乱象,必由内起。”
孙小言并没能想太明白,只是心中仍感到不能确信:“可是梁太后当初为陛下受了那么多苦,陛下……”
“孙小言啊,”顾渊轻轻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了车栏上,“如若你是朕,你能怎样做?”
孙小言挠了挠头,蓦然间灵光一闪:“陛下,还有城阳君女,陛下忘了?”
顾渊皱眉,“她?”
孙小言道:“陛下让她向太皇太后说说情?”
顾渊眸光一亮,忽然直起了身子,扬声对车仆道:“改道,去增成殿!”
寒儿往内室里探了探脑袋,见薄暖还在绣那一枚山玄玉的绦带,想了想,又蹩了回去。
然而薄暖已注意到她,“何事?”
寒儿不得不犹疑着走了进来,手中攥着一卷竹简,薄暖抬眼,“那是什么?”
寒儿低声道:“这是,这是奴婢在长秋殿看到的……”
“什么?”薄暖吃了一惊,“你居然拿太后的东西?”
“不,不是的!”寒儿微白的脸上全是失措的惶急,“这是文充仪的遗物……寒儿看了一眼,竟然是,是抄来的……”
“抄来的什么?”薄暖走上前,突然劈手夺下那册书,哗啦啦抖开一看,面色陡变,“起居注?!”
寒儿怯怯地点了点头,“奴婢也不是随意拿的……但这起居注实在关系重大,奴婢生怕旁人拿它来陷害婕妤……”她呜咽一声哭了出来,“幸亏张令没有搜奴婢的身,好歹让奴婢给带回来了,只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还留了别的抄本……”
薄暖的手指痉挛地卷着竹简,指甲陷进了尖利的竹缝中,她犹是不甘,犹是一字字读着上面淡无波澜的记述——
大正元年五月十三丁未,纳薄婕妤宜言殿。无幸。
一个又一个“无幸”闯进她的眼里来。内官本没必要记得如此详细,但整夜整夜地歇宿在后妃宫中却无所进御,这实在是稀世罕见的事情。她只觉眼前都是黑的,好像是那墨迹并未干透,全都湿漉漉地披了下来,脏,而且冷。
“婕妤……”寒儿哭道,“陛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待您?奴婢真没有想到……您专房独宠快一年了,怎么会……”
“哗啦”一声,那一册禁中起居注被扔在了地上。薄暖抬起苍白的脸,慢慢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文充仪物故之前,宫中有什么传言?”
寒儿怔了一怔,“奴婢记得……宫中传言陛下和婕妤伉俪情深,而且……还是文充仪处传出的话。”寒儿声音微窒,“奴婢还记得文充仪是遭了奴婢的玩笑……”
“你好好想想。”薄暖的声音是凉的,“她既然看过了这起居注,为何不趁机大做文章,反而要放话说我与陛下感情甚笃?”
寒儿摇了摇头,“奴婢想不明白。难道文充仪并未看过?”
薄暖淡淡道:“她若不曾看过,难道还有人会帮她抄写这样机密的东西?只要拿她生前文字一比对,便知这是她自己抄的!”
寒儿惊诧,“这——”
“我现在只关心一桩事情。”薄暖转身,揽紧了衣襟,慢慢地道,“太皇太后,是不是已经看过了这一册起居注。”
*********
增成殿中住了好几位没有独立宫舍的充仪,官通报皇帝驾到,一众女子都惊吓得不知所为,只见那少年皇帝冷着脸直往里头走,薄烟连脂粉都不及施,便在门口跪迎天子。
“陛下长生无极。”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挠人的柳絮,娇媚,是真正的女人的声音。顾渊迈步而入,见房中光线阴暗,陈设倒是雅洁,居中摆了一张琴。
“薄充仪在弹琴?”他眉头微微一动。
“穷极无聊罢了。”薄烟轻笑,“妾知道陛下撤了乐府,可不要撤走妾的最后一张琴呀。”
顾渊没有做声。帘后燃着苏合香,是他熟悉的气味,他走过去,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瑞兽香炉气雾氤氲。“这是梁国的香?”他慢慢地道,“充仪有心了。”
薄烟心中浮出了浅漫的欢喜,她为这一天等了太久,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反而感到不踏实,要重重掐一下自己来保持清醒。她笑着走上前欲解下顾渊沾了寒气的裘袍:“陛下今次怎会想到来增成殿的?”
顾渊却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道:“朕有事找你。”
薄烟的手僵在半空,终是抬起来,稍稍拂了一下鬓发,“陛下请吩咐。”
“吩咐谈不上。”顾渊淡淡地道,“朕是望你帮忙,开金口向太皇太后求个恩典,让朕的母亲……不要离开长安。”
仿佛心中喀啦一声塌陷了一块,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牵扯得薄烟嘴边的笑容都不能自然,“陛下这么看得起妾?太皇太后拿定的主意,妾怎么能劝得动?”
顾渊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深寒,令薄烟忽然心悸,“这阖宫女子之中,太皇太后最看重你。”
薄烟凄凉地笑了,“那又如何?太皇太后是希望妾能讨陛下的欢喜,可是妾做不到——陛下可听过班婕妤的赋?‘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顾渊眉头一皱,但见薄烟清丽的脸庞上全是卑微的期待和仓皇的忧惧。她不是一意献媚求宠的女子,她所希冀的只是他的一点爱怜,可是他没有给她。
纵然是倾城绝色,君王不御,更何可为荣?
顾渊静默许久,才终于哑着声音开口:“你知道,太皇太后当初突然封了四五个充仪,硬塞进朕的未央宫里来——你知道,朕是不愿意的。”
薄烟回过身去,伸指拨了拨琴,喑哑,根本不成曲调。“妾知道。”她的声音就如这琴声,枯涩,像河水干涸过后,露出峥嵘的河床。
“你若能帮上朕这个忙,”顾渊的眉头锁紧,好像窗外冷风锁住了乌云,“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朕都会为你找来。”
“陛下是有孝心的。”薄烟苦笑,“文太后若知道陛下煞费苦心,一定会后悔当日大闹掖庭。”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
“可惜妾要的东西,”薄烟轻轻地、低低地道,“陛下给不了。”
“朕给不了的东西,”顾渊的眸光清亮而坦荡,“你就不该要。”
薄烟全身一震,蓦然抬起头来:“陛下!”
那目光盈盈,似含了千言万语,却全都封缄住了,一个字也不能吐露。
“——陛下!”孙小言尖厉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陛下,太皇太后召!”
作者有话要说:“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出自 《汉书·外戚传下》载班婕妤《自悼赋》。
☆、第62章
顾渊周身的血液冷了一遭。他不能明白,薄太后方将扳下一城,此时却来召他,难道是为了向他耀武扬威一番?他看了薄烟一眼,便匆匆往外走去。
薄烟望着那玄黑的背影,身子突然一虚,险些晕倒。堪堪扶持住了自己,只觉天地扰扰,六宫攘攘,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那样卑微的期待,那样仓皇的忧惧,终究没有让他稍一停留。她的心中蓦地浮出了恨,如毒蛇的信子,如藤萝上的刺,缠着她的心,让她不能呼吸。
论出身,论才略,论容貌,她自认没有分毫不及宜言殿的那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人就能得陛下独宠,即使她——即使她时至今日,都不能怀孕?
顾渊来到长信殿,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薄暖一身缥青蝉衣,素净无尘,静静地跪在殿中。
薄太后一手拄着铜杖,正听着小金盅里蛐蛐儿的鸣叫,听得双眼都舒服地眯了起来。见皇帝入内,才慢慢睁开了眼,神色颇为和煦:“皇帝来啦?”
顾渊顿了顿,“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薄太后打量着他的表情,“今日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老身又将你母后赶到睢阳去了,是不是?”
顾渊面色一白,他未料到太皇太后如此开门见山,“大靖朝以孝治天下,朕为母后所生所养,不能尽孝,心中自然无比惭愧。”
薄太后笑了笑,“你说的很对。老身想了想,也觉这懿旨下得太过草率。”
顾渊微惊,“皇祖母的意思?”
薄太后拄着铜杖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旁郑女官忙来搀扶,薄太后却只示意她拿好那一盅蛐蛐,“老身不好朝令夕改,你可再下一道中旨,命你母亲不必去了。”
顾渊心中虽然惊讶莫名,但表情上到底是没露出分毫波澜,只恳切地道:“孙儿谢皇祖母恩典!”
薄太后笑道:“莫来假惺惺地谢我。要谢,就谢你有一个好婕妤——只是阿暖呀,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给陛下生个皇子呢?”
薄暖的身形晃了晃,却跪直了,“阿暖知道了,阿暖会尽力……”她咬着唇,再说不出后面的话。顾渊越看越觉奇怪,道:“婕妤与皇祖母闹什么玄机,朕不懂。”
薄太后却一边撮唇逗弄着郑女官手中的蛐蛐,一边往里间走去,“你们夫妻俩的事情,难道还要老身一个外人插手?”
薄太后离去了,顾渊回过头,只见薄暖满头长发梳拢作端庄的高髻,一张幽丽脸庞已是白如片纸。她这一回倒是没有晕,跪得笔直,初春的风偶或拂起她翩然的衣角,他不由得道:“你冷不冷?”
他低下身,伸手去扶她,她却没有搭理,径自站了起来,险险一踉跄。他皱眉,而她已当先往外走去。
宜言殿的辇车和皇帝的御辇都停在门外。顾渊很自然地欲上御辇,却见她绕过御辇,径往另一乘而去。他突然就来了火气:“你做什么?”
薄暖停住脚步。
“回来。”他冷冷地道,“上车。”
薄暖低下头,终于是转过身,又一步步缓慢地走了回来。
有什么办法呢,她在他面前,总是要认输的。
他看见她明明在犯倔,却做出一副顺从模样,心里又是气,又是急,“莫非被谁欺负了?朕可没有欺负你。”
薄暖摇了摇头。
顾渊叹了口气,想到今日薄太后突然变卦,便知薄暖定然又在长信殿里受了委屈。他拉起她的手,放缓了语调:“与朕一同坐车,好不好?”
“这怎么合适——”
“朕不要听。”他闭了眼睛,“你从前又不是没坐过,别同朕说什么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那个什么班婕妤的事,朕不爱听。”
她一怔,“班婕妤的事?”
顾渊想起薄烟来,心中一阵烦躁,只悔恨自己怎么会去增成殿找她。干脆一把抱起了薄暖,“你到底上不上车!”
薄暖双足突然离地,重心一颠,吓得她立马抱住了顾渊的颈项,叫道:“放我下来!”
顾渊扬眉,“你这样还乖些。”一步踏上了御辇,才将她摇摇晃晃放下,薄暖惊魂未定,气急败坏,头转向外面不肯理他。
马车辘辘起行,他心中暗笑她别扭,伸出手去拽她的手。她挣了一下,发现挣不脱,便随他握着,目光纹丝不动地望着车外。他带着促狭的笑意慢慢地道:“朕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是想要个皇子,对不对?”
薄暖恼了:“不对,一派胡言!”
他笑着搂紧了她的身子,“没关系,朕是你的知心人,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
她越听越臊,外面还有车仆,还有孙小言,还有羽林卫,他怎么——“陛下检点些,这是在长乐宫。”脸上越来越红,语意急促中渐渐柔软了下来。
他却不肯放手,单是这样死缠着她,“别动。朕只有这样厚脸皮地赖着你,你才没脸逃开。”
她静了,“我何时逃开了?”
他低声:“你又说谎。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你明明都在逃。朕追你,追得好辛苦,你就别挣扎了,好不好?”
她道:“我若想逃,今日就不会来长信殿了……”
“你说什么?”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亮地注视着她,好像能将她洞穿,“你到底与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她竟肯松了口留下朕的母后?”
她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回到宜言殿中,薄暖一如往常便往浴池去。顾渊平常都是在宣室殿沐浴,今次因为往增成、长信两殿奔波,误了时辰,此刻也径往浴池走。薄暖站在浴池的帘前,停住了脚步,表情古怪。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薄暖低下头往外去,“陛下先洗。”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用了力道,瞬间在她纤白的手腕子上拽出红印来,“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哭笑不得,“我只是让你先洗。”
他皮笑肉不笑,“不好。”
她怔了怔,“那我先洗?”
他道:“不好。”
她脸上红了红,又红了红。终究说不出口,教他给说出口了:“你与我一道洗。”
她嗫嚅:“这不好……”
“你与我一道洗,然后……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他轻轻靠近了她,她的心猛然一颤。他自后方环住她的腰身,灼热的呼吸侵略着她的世界。他襟上是她暌违已久的苏合香,令她有些熏熏然了。他不怀好意地抱着她往后挪,她踉跄着跟随他的步伐,而后重帘被掀起,数丈方圆的兰汤热雾袅袅,将她的眼前都氤氲成一片湿润。
“陛下……”她的眼睫微颤,“陛下是当真的么?”
顾渊一挑眉,容色冷峻,“你再不怀娠,她们都要怀疑朕不行。”
“什么不行?”她下意识地问,问完立刻就后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却朗朗地笑起来,双眸明亮得仿佛一种勾引,笑睨她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说着,便拉着她的手撩开了自己的袍襟,往里边探去。她只觉自己好像摸到了滚烫的烙铁,少年人的身材削瘦但结实,带给她难以名状的陌生的激荡……
他轻轻“嗯”了一声,像痛苦、又像享受,她吃了一惊便想缩手,他却不让,狠狠地按牢了她的手。
她抬眸去看他,他的脸像悬崖,像利剑,像深渊,像高山,那样英气蓬勃,那样冷酷无情,可是在这一刻却显露出了耽于爱欲的脆弱,眸光中浮出了一触即碎的欢喜——她怎么忍心碎掉他的欢喜?仿佛有一丛火自她的手底直直烧进了心腔,她突然将手抱紧他的颈项,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眸光一亮,惊讶,和无穷尽的快乐。
多么容易快乐的人啊。
他轻而易举地便夺去了主动权,她闭着眼,一遍遍享受他给予的一切。像是一道流光倏忽驶过她的梦境,又像是一场花雨猝然洒落她的指端,他抱紧了她,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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