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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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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观只是一个占地不过十亩的小道观,又隐在黄叶纷飞的山林深处,门前只有一条小径,穿过树林,连接通往东京的大道,行人稀少。此时日已西沉,观中烟雾袅袅,唱经声隔了苔痕足有半人高的粉墙传出来,在暮色之中,份外觉得苍凉。

黑漆剥落的观门后,一名小道僮时不时探出头来向外张望,随即又失望地缩回头去。

一名年长道士自侧堂中出来,拍拍小道僮的肩,问道:“龙门派的道友还没有到吗?”

小道僮摇摇头。

那年长道士诧异地搔着头道:“这可真奇怪了,凌虚子和清虚子向来都守时得很啊——你留心看着,我回去请示住持,看是不是派人去接应一下。”

此时,两名背负长剑的中年道士踏着满地黄叶,正穿过树林往云阳观而来,行色匆忙,却不时回头向身后张望。

身后并无异样动静。

那长方脸的道士吁了一口气说道:“总算摆脱——”

一语未完,前方大树上有人轻轻一笑:“两位道长走得好快啊!”

一身月白衣裙的姬瑶花自树上飘然而下,笑盈盈地拦在他们前方:“两位道长这是要去云阳观了?云阳观中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在等着两位,以至于两位道长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指教我这个小女子呢?”

两名道士相对苦笑。那长方脸的道士说道:“姬姑娘,出家人不应有争斗之心。请恕我们不想与你交手。”

姬瑶花的眼睛在暮色中灼灼发亮:“凌虚道长太过矫饰了。若是不想与人争斗,龙门派在黄河急流之中修练鱼龙百变的身法和剑法,为的又是什么?今天这一架呢,两位道长是想打不也打,不想打也得打——”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身一伏,右足划了个半圆,扫起满地黄叶,带着森森寒气扑向那两名道士,缚仙索自乱舞的黄叶之中透入,缠向那两名道士的双足。

那两名道士身子一扭,当真如游鱼般分向左右两侧滑出了丈余,正打算分路逃走,姬瑶花轻喝道:“你们若是再逃走,我就去烧了龙门观!”

姬瑶花看起来的确是那种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女子。

凌虚子与清虚子只好停住了逃走的脚步,互相看看,拔剑指向姬瑶花:“既然如此,姬姑娘就不要怪我们得罪了!”

要想让姬瑶花不再缠着他们,也许只能想办法打败她。

两人出剑的同时,身形已经飞起,以身驭剑,以剑驭身,仿佛穿越急流的游鱼,穿过纷纷扬扬的黄叶,看看将要刺中姬瑶花时,姬瑶花双足抵地仰面后翻,让过了剑锋。凌虚子两人自她头顶掠过,迎上了两株大树;两人伸手在树干上一撑,身躯扭转过来,足尖点树,推动身形,如游鱼借助水流一般,借助穿越树林的夜风,向着刚刚翻身站起的姬瑶花回飞过来。

姬瑶花轻如落叶般飘飞起来,缚仙索在夜色中闪耀着绯红的淡淡光亮,缠向凌虚子两人持剑的手腕。看看已经缠住了清虚子的右腕,清虚子突然右掌一松,长剑落入左手,右手迅速扭动着,如水中长蛇般自尚未来得及收紧的缚仙索中抽了出来,随即又握住了长剑,反腕一剑削向缚仙索。

姬瑶花向后飘飞开去,攀着一株老树的枝桠,微笑道:“两位道长果然名不虚传,深谙鱼龙百变的自然之道。今日天色已晚,瑶花日后再来向两位道长请教,告辞了!”

她穿林而去,身姿轻盈得如林中飞燕。

姬瑶花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凌虚子两人只能无可奈何地将剑还鞘,转过身来,却见云阳观方向已有三枝火把迎了出来。

走在前面带路的是云阳观的那名年长道士,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凌虚子两人的师弟净虚子,另一人却是个背负长剑的年轻人,净虚子道这是九华山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唐梦生看上去粗枝大叶、漫不经心的,与凌虚子他们所熟悉的那些戒律森严、行止谨慎的太乙观弟子大不相同,通报姓名之后,便朗声笑道:“久闻龙门派鱼龙百变的身法与剑法,深得自然之道,只是一直无缘见识。方才远远望见两位道友在和人交手,心里想着这一回大概有机会一饱眼福了,偏偏那个人走得如此之快,真是一大憾事啊!”

净虚子则不无担忧地向两位师兄说道:“那人是姬瑶花吧?”

凌虚子叹了口气:“可不正是?方才我们若是三人都在,倒是可以拦下她来,逼她一决胜负,做个了断。”

龙门三子,名闻一时;联手之威,更是少有人敢轻捋其缨。

唐梦生诧异地道:“姬瑶花的大名,我听说已久,好像这大半年来,她一直在找各家道友的麻烦,东京城外,方圆五百里内,没一处道观她未曾踏足。不是说她和小温侯已经订婚了吗?怎么小温侯还这么放纵她在外面胡闹?”

凌虚子苦恼地道:“且不说订婚只是传闻,谁也弄不清是否真有其事;就算真的已经订婚了,小温侯从军征辽,远在边关,也管不了这儿的事情啊!”

清虚子却笑道:“唐兄弟,你也要当心呢。太乙观的九派剑术,天下闻名,只是九华山道路遥远,姬瑶花又不会离开她弟弟太远,所以才一直没有去向你们讨教。难得紫府真人带着弟子上京,以姬瑶花的作派,说什么也不会轻轻放过你们的。”

唐梦生耸耸肩道:“她要找也只会找我那几位大有名气的师兄。”

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始终是安全的。

唐梦生随即又道:“家师明天在紫微观开坛讲道,我是奉命来云阳观送帖子的。还请三位道长与云阳子前辈一道,明天务必光临。我还要赶回城去向家师回报,就此别过。”

望着他摇摇摆摆地穿过树林,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步子,却在有意无意间暗合着穿林而过的夜风的流动,凌虚子若有所思地道:“紫府真人的这名俗家弟子,无论是心胸、气象还是格局,好像都与秀山秀水那些弟子大不相同啊。”

他的籍籍无名,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回到云阳观,却有一个最新消息在等着他们:小温侯已经回京了。

与小温侯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父亲的灵柩和败归的征辽大军。

二、

夜风寒凉,温侯府悬挂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灵堂的火盆前,小温侯将手中最后一刀纸钱放入火中,扶着已哭得木呆的母亲站起身来。

他戎装未除,只取去头盔,勒上了孝布。陪着他的梁氏兄弟也是一身戎装,风尘满面。

梁世佐说道:“小温,你也忙了一天了,先扶伯母回去休息吧。温世伯一向视我兄弟二人如亲生一般,我们就在这儿守一夜灵,也是应当的。”

小温侯令仆妇将母亲扶回房去,自己在灵前的薄团上坐下,答道:“我要在这儿静一静。你们两个还是先回去吧。”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梁世佑道:“白天里伯父来吊唁时就已经吩咐过,让我们留在这儿给你帮忙,你这会儿要赶我们走,那可办不到!来吧,我们一起陪温世伯。”

小温侯看看他们,对自己摇摇头,丢了两个薄团过去。

梁世佑坐下来之后,安静得片刻,便在他身后嘀咕着说道:“小温,你说姬大小姐会不会来吊唁?”

小温侯没有回答。倒是梁世佐答道:“论理她是应该来的。就算是相识一场的朋友,也不该不来;更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小温侯望着灵柩出神。梁氏兄弟日日在父亲耳边大谈姬瑶花,父亲常说,班师回京之后,一定要见一见她。若说父亲心中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这定是其中一件。

也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微微牵动了一下,转过头望向灵堂外的幢幢树影。

灵堂外只有夜风呼啸,树影婆娑。

但是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徘徊犹豫的心情。黑暗中的人,欲进还退,欲走还留。

小温侯怔了一下,便向梁氏兄弟说道:“你们带着我府里的人先下去,没有我的话,不许进来,也不许偷看偷听!”

梁世佑不明所以,正待问个究竟,梁世佑却已经跳了起来:“好,我们这就走,保证不坏你的事!”

转眼间灵堂中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小温侯站在灵前。

夜风之中,终于有了一阵衣袂飘拂声。

姬瑶花悄然掠过庭院,足尖在檐下一点,翩然翻飞下来,落在灵堂之中。

灵堂中静寂无声,只听得见白烛的毕剥燃烧。

小温侯取过一炷香递了过去。姬瑶花默然接过来插在灵前,低头合掌,默祷片刻,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小温侯。她来到此地,已是在心中挣扎了许久,此时心神未宁,眼前的小温侯,眉宇之间又蓄积着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沉郁,令她平添了几分陌生之感,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之间,心中退意已生,正在踌躇,小温侯已说道:“你能来敬这一炷香,总算能让先父在天之灵放下一桩心事。”

姬瑶花心中一震,觉得自己走这一趟,大大不妥;但若是不来,只怕心中又不能安宁。

她定一定神,说道:“我听得外面议论,说令尊是血战殉国,所以这一炷香,无论如何都是应该来敬的。”

小温侯望着灵柩,面上虽然镇静,语气中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真要说起来,先父其实不是战死,而是给气死的!”

姬瑶花一怔。

小温侯接着说道:“这已经是我朝第二次出兵,与金人夹击辽国;但这一次又是大败而归,原本约定交给我们的燕云十六州,到底被金人攻了下去!号称天下精锐的禁军,和前次调发的厢军相比,不过是军服旗帜鲜亮一些罢了,同样都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进无锐气,退无章法!真不知道这些年来都是怎么在训练的!兵器监交付给征辽大军的各样兵器,毛病百出,神臂弓号称能射三百步,其实连一百五十步都射不到!先父所领的那枝左军先锋,本来已经杀入了幽州城的东门,但是后面的左军主力被一枝不到五百人的辽军一冲,便溃不成军,我们只能又杀出城来,眼睁睁地看着辽人堵上东门!到最后,还是金人攻下了幽州诸城,掳走所有子女玉帛,交到我们手里的燕云十六州,不过是座座空城!可是连我们自己也说不出问罪的话来,只因为那些城池原本就不是我们打下来的!”

小温侯胸中奔腾的怒意,令得寒风萧瑟的灵堂,似乎在刹那间已闪耀起烈火之色。

姬瑶花望着他按在灵柩上的左手,手背上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痕,一直延伸到袖内。幽州之战,料来十分激烈,所以才会令小温侯也受了伤吧?

小温侯停了一停,语气稍稍平静了一些:“北疆世世传言,女真人不能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所以辽人每年都要搜杀数百乃至上千名女真成年男子。现在看来,这句传言的确大有道理。与金人夹击辽国,只怕是大为失策,去一弱邻,却来一强邻,正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国家自此多事。但是未战之前,朝野上下,没有人会想到,禁军竟如此不禁一战,金人又如此勇猛。若不练一枝真正能当大用的精兵出来,金人一旦南下,局面便不可收拾!”

姬瑶花默然听着,轻声说道:“我朝祖制,将不专兵,以免藩镇之祸。你如何能有机会选练精兵?即使练成,只怕也会在派上用场之前便招来种种猜妒,适得其反。”

小温侯出了一会神,答道:“我打算扶柩回襄阳祖坟下葬。温姓和家母的吕姓都是当地大族,聚居百年,村落绵延上百里,族人、庄户、村民和依附的流人,不下十万之众,从中选取三千精干男丁,并非难事;现任襄阳知府黄守堂黄大人,素来与先父熟悉,志气相投,我可以请他下一道公文,用整顿保甲制和乡兵制的理由来征募壮丁,交由我训练。三年守孝,足够我在襄阳练一枝精兵。至于朝野必然会有的猜妒——我现在只担心金人贪婪,又已窥知我朝虚实,不等我训练好这枝精兵便会南下——谁要猜妒,就由得他去好了!”

这些话说出来,小温侯觉得胸中的愤怒与郁闷都大大缓解。

他这番话,自幽州一战之后,便在心中反复盘旋,筹思已久,但事关国家大政,又有拥兵自重之嫌,是以即使在梁氏兄弟面前,也未曾透露分毫,为的便是担心他们——尤其是梁世佑——没轻没重地附合张扬;但此刻当着姬瑶花,却是脱口而出。

姬瑶花望着小温侯此刻神采飞扬的面孔,心中一阵怔忡,不觉道:“你是想只手撑天?”

小温侯回过身来,双目灼灼:“我不是‘只手’。梁氏兄弟肯定会跟随我。”

他盯着姬瑶花,无声地问着她的决定。

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令姬瑶花感到自己似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前,晕眩欲堕。

急速旋转的水流,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神秘,冥冥之中,在那暗不见底的水底深处,是一个什么样的声音在无声地召唤她呢……

她蓦地惊醒,转过头去望向灵堂外,方才的幻觉消失无踪。

树影中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小侯爷,龙门三子来拜!”

虽然压低了声音,很奇怪的仍是字字清晰地传入灵堂来。

小温侯看看脸色微变的姬瑶花,心中明白这些与温侯府素无来往的道士,必是姬瑶花招惹来的。

他低声说道:“你要是不想见他们,就先到后堂坐一坐吧。家母一直想见见你。等打发走他们,也请你去看一看家母。她现在的情形不太好,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想你必定有法子劝解她。”

怎么会弄到去见小温侯的母亲了?这一来只怕她是越陷越深。

姬瑶花的脸上大大变色,还来不及想出回绝的法子,小温侯已经扬声说道:“三位道长请——”

她只有尽快隐入后堂。

总不能在灵堂中和龙门派的那些道士动手吧。

但是见到躲在后堂中的梁氏兄弟和温侯府诸多家仆脸上的神情,姬瑶花倒情愿自己留在灵堂中面对龙门派那些来找小温侯算她的账的道士。

三、

隔了飘扬的幔帐,小温侯和龙门三子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后堂来。姬瑶花本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温侯府的家仆来回穿梭,忙着给她端茶送水,送暖手小铜炉,踏脚小熏笼,宫样细点,时新果品;梁氏兄弟又在她耳边不停地谈论令他们险些气破肚皮的幽州之战。纷纷扰扰之中,什么也听不真切。

突然间小温侯高声喝道:“大梁小梁,你们出来,带上枪!”

看样子是说不拢,要动手了。姬瑶花不觉皱起了眉,抢在梁氏兄弟前面出了后堂,正待说话,小温侯已向后一退拦在她身前,头也不回地说道:“就让大梁小梁两人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出出心头那口闷气!”

梁氏兄弟早已经摩拳擦掌地扑入了庭院之中。侯府家仆在廊下又加了十数个大灯笼,照得庭中一片通明。

姬瑶花站在一根廊柱旁,望着庭中叱喝腾跃的梁氏兄弟和龙门三子;小温侯站在她身边。

旁观者清。看梁氏兄弟与龙门三子交手,比她自己和龙门三子交手,似乎更能看清龙门派的身法与剑术。夜风穿庭而过,龙门三子利用风势出剑和闪避,令她仿佛能看到黑夜中气流的变幻,如黄河中的水流。无论梁氏兄弟出枪是疾是徐,是刚猛还是阴柔,刺中的似乎都是水流,而非水流中的游鱼。

这样子打下去,龙门三子已立足于不败之地,要做的只是捱到梁氏兄弟力竭。

姬瑶花的眉头皱得更紧,回过头来道:“梁氏兄弟若是败了,你答应龙门派那些道士什么事情?”

她语气中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小温侯轻轻吁了口气。姬瑶花不知不觉间已经忘了在他面前保持那种刻意的尊重与距离,毫不客气地质疑他方才的决定。

小温侯答道:“我什么也没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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