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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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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鄱阳湖中最险恶的九鬼井。大小船只,一旦被卷入九鬼井的漩涡之中,便再无生机。在湖面令人目眩的漩涡之下,是一个个更大更急的漩涡'奇。书',老人传说这漩涡之下是一条通往大洋的无底暗道,水流出没,卷起远古时期的劫灰,才令得水流都变成了淡淡的暗黑色。

即使是能在鄱阳湖中翻江倒海的他,也从来不敢接近那片淡黑的水域。

他的左手已经触到了那道被卷向九鬼井的暗流。

只要他能将这个奇特的外地女子诱往他的左手边,她将再无脱身之法。

毕竟,人力有时而尽。

齐小鱼紧追不舍,已经将要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湖水自她的脸上流过,她年轻的脸容上,却仿佛蓄积着难以言说的种种悲伤与哀愁。

海龙王心中忽然一动。

心念方动,左足已然飞起,勾住了齐小鱼纤瘦的腰肢,将她带往右侧。

齐小鱼一惊之下,蛾眉刺划过,在海龙王的左大腿上划出一道血痕,血丝流出,立刻被暗流卷走,径直卷向那片淡黑的水域,急速旋转着,瞬时不见。

齐小鱼震惊地望着这一幕,终于明白,海龙王刚才是救了自己。

她转过头看着海龙王。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海龙王指指自己正在流血的左腿,齐小鱼心中一阵慌乱,伸出左手托住海龙王,摆动着双腿向水面上浮去。

海龙王在湖岸旁边有一个隐秘的落脚处,药材食物衣服,一应俱全。

昏黄的烛光中,海龙王席地而坐,嚼着一片老姜,打量着对面闭目盘坐、静静调息的齐小鱼。隔了烛光,齐小鱼身上温热的气息一波波散发开来,在寒冷的、风雪交加的冬夜里,这样温热的气息,令得海龙王不由得生出一阵异样的恍惚。

面前这个奇异的少女,究竟是从何处来到鄱阳湖?

齐小鱼终于睁开了眼。

海龙王将鱼脯、干粮和清水递给她,看她默默进食,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师父是谁?”

齐小鱼抬起头望着他,似乎要弄清楚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海龙王的面相虽然悍勇得近于凶狠,他的神情和目光中却有着不会让齐小鱼误解的诚挚。

齐小鱼沉默了片刻,答道:“我叫齐小鱼,是巫山门中集仙峰弟子。”

大江南北,水道英豪,没有人不知道集仙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巫山门虽然令人敬畏,但只有精于水战的集仙峰,才能让海龙王这些人敬服。所谓“技压当行”,便是如此。

海龙王错愕地看着齐小鱼,好一会才哈哈笑道:“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别条水道上的哪家弟子,却原来……难怪得你不懂我们的手语。久仰久仰,集仙峰弟子,果真是名不虚传!朱逢春既是你的朋友,他的妻室我们也不敢为难了。你可知道,除了我之外,水道上还有好几路人马在打程小姐那笔丰厚嫁资的主意?回去之后我得赶紧传下号令去,免得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集仙峰!”

齐小鱼仓皇地叫道:“不,不,不要提我的名字!”

海龙王怔了一下便道:“你师父不许你张扬?那就不提你吧,只说是我的主意。”

齐小鱼感激地向他笑笑。

然而那笑容中却透着苦涩。

海龙王以为她是朱逢春的朋友,却不知朱逢春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脸,更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

她定一定神,说道:“原来你只不过是想打劫,我还以为……”

远远的那些小船,料来便是海龙王手下接应的船只。

海龙王注视着她。齐小鱼见到他破船之际,为什么犹豫了那么久才出手阻止?她在犹豫些什么呢?

他谨慎地问道:“朱逢春这种豪门子弟居然会认识你,当真让人意想不到。”

齐小鱼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此时此刻,朱逢春的未婚妻,正在北上的途中,很快便能与他相会;举行婚礼。

小鱼从来没有感到像此刻一样的脆弱与孤独。

她的眼里慢慢地浮起了不可自抑的泪光。

海龙王吃了一惊,挪近身子,迟疑着想拍拍她肩膀安慰她,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说道:“齐家妹子——你多大了?十七还是十八?我叫你一声妹子,不算托大吧?齐家妹子,是不是朱逢春那家伙对不起你?你只管说,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他这话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是说出来之后,却又觉得,若当真如此,他必定要追究到底,绝不让小鱼受那样的委屈。

齐小鱼急忙摇摇头:“不,不,他没有。”

她望着海龙王的眼睛,迟疑许久,终于说道:“他不认识我。”

海龙王已经猜到其中曲折了,他只“哦”了一声,等着小鱼继续说下去。

小鱼低下头轻轻说道:“我本是南海一个采珠人家的女儿,因为天生异禀,七岁时便被师父选中,按他指点在各地修炼。两年前我在洞庭湖修炼时,遇到了……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细不可闻。

五.

两年前。

时当暮春,日落月升,八百里洞庭,水天一色。

小鱼追赶一条罕见的白鱼,已经从君山脚下游到了城陵矶下。

城陵矶是洞庭湖水入江之处,水运繁忙,船只密集,小鱼本来不想靠近,但是那条白鱼甚是滑头,仿佛瞧准了她不敢在人烟密集处出没一般,偏偏往船底下钻了进去。

那时小鱼还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一个女孩。追赶那白鱼这么长时间,眼看便要得手,竟然让它逃掉,心中委实不甘,一咬牙,追了上去。

她们在船底钻来钻去,掀起一簇簇细浪。

前方的白鱼突然间凌空而起,船上有人叫道:“啊哈,好大一条鱼!朱兄快,那儿还有一条!”

她才刚刚意识到,那条白鱼是不小心吞了饵、被钓了起来,便感到后背上一阵刺痛,随即背心一凉。

那位朱兄甩下水的钓钩,钩住了她的衣服,起钩之际,撕走了她背上的那片衣襟。

小鱼又羞又怒,急速沉往水底深处,潜到邻近那艘船的船底,方才浮了上来,隐在船身的阴影中,恼怒地搜寻着方才闯祸的人。

月色之中,船上站着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又矮又胖,另一个却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手提钓竿,想必就是那位朱兄。

他打量着钓上来的东西,只困惑了一瞬,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错误。

如果潜水的是个男子,此刻想必已经浮上水面来破口大骂了。

水下是个女子,所以才会在衣服撕破后不敢露面。

那位朱兄立刻脱下外袍掷了下来,一边高声说道:“误会,误会,姑娘请勿见怪!”

长袍飞扬的一刹那,小鱼的心中不觉怦然一动。

这一瞬间,那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月下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鹰,那样敏捷果断,英武俊逸……

他和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袍慢慢地落入水中,船上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水中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抓住长袍,沉入水底,不再能够看见。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布春衫,小鱼在袖口处找到了一处针脚绽开的地方。

没有人替他补起来。

小鱼抱着春衫,将脸贴在上面,微微地笑起来。

后来她为自己缝了一套紧身鱼皮水靠。

她不想再有第二枝钓竿钩破她的衣服。

而在那个夜晚以后的日子,小鱼悄悄地追随在那艘船的船底,跟着那艘船横过洞庭湖,进入湘江水道。船停泊在岳麓山下,小鱼藏在岸边的水草中,远远地望见船上的人走入天下闻名的岳麓书院。

那个人是书院的学子吗?

接下来的日子,那艘船又载着他们溯江而上,一直到了衡阳的石鼓书院。

在夜晚,静静的流水中,小鱼会悄悄浮上水面,依在船舷边,听着船上年轻学子们的喧闹,师长的教诲在这喧闹声中湮没不闻。

她知道了那个矮胖子名叫蔡会亭,是个成天笑嘻嘻的欢喜佛,爱说爱闹,十分阔绰。她之所以能够一直追踪到他们的行踪,很有几次是因为听到了那矮胖子的说笑声。

而那个名叫朱逢春的年轻人,则不大爱说笑,周围人都有些敬畏他。

她想他的确是能够让人敬畏的。

她跟着他们又回到洞庭湖,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岳麓书院的学子,而是来此游学的庐山白鹿洞书院的学子,这就要回到庐山去。

如果不是接到师父的命令,叫她回南海去一趟,两年前她便会追随着那艘船来到鄱阳湖。

海龙王听到此处打断了她的话:“这么说那天晚上你一直守在旁边?”

却没有出手阻止。

小鱼脸上的神情不无羞愧,喃喃地说道:“我——我听到船上的歌舞声,非常非常难过,所以——”

她心底深处,隐约希望那些歌儿舞女都葬身水底才好,所以才一直袖手旁观。

直到朱逢春落水。

她以为自己赶不及从那名水贼手中救回朱逢春了。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惧几乎让她窒息着沉入水底。

她没有阻止水贼破船,却在朱逢春几乎被溺死之后,一怒之下大开杀戒。

海龙王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鱼抬起头望着他,轻轻一笑,说道:“和你说了这些,现在我心里好受多了。你的本事真不错啊,难怪得别人叫你海龙王。我不知道除了集仙峰竟然还有人能够教出你这样好的水性来。”

至少他能在水中呆的时间并不短于现在的她。

海龙王看着小鱼强颜欢笑的面孔,答道:“我这身水性,一半是天生,另一半,却得益于龙虎山张天师的秘授。”

小鱼惊异地睁大了眼。

龙虎山张天师虽被奉为道家国师,实在并不以这些本事著称。

海龙王继续说道:“那年冬天张天师从鄱阳湖经过,不小心将祖传的一枚天官印掉入了水中,没有人能够潜入那么深的水底去打捞,张天师迫于无奈,选中水性最精的我,传了一套道家的闭气之术,说是‘胎息之术’什么的,好让我能够从冰冷的湖水里将那枚天官印打捞上来。不过传授之前叫我发了誓,不能再传给别人。要不是张天师,我还真成不了海龙王呢!”

小鱼不觉一笑。

她并不是江南人所赞许的那种美女。相对于江南人的眼光来说,她的皮肤浅褐,不够白皙;眼眶太深,颧骨也太高,不够柔媚。

然而这一笑之中,揉合着深深悲哀的纯真,就如那深不见底的湖水一般令人心酸而又沉迷。

海龙王怔了一怔才接着说道:“朱逢春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出没于碧涛之中的小鱼,与站在朝堂之上的朱逢春,是永不能走到一处的。

小鱼低声答道:“我知道。他和我们不一样。”

所以她才会有这样深沉的悲哀。

海龙王凝视着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小鱼怔怔的望着烛光,好一会才说道:“我杀了你那么多手下,就算你不追究,我也不好再在鄱阳湖呆下去了。我想我该回巫山了。峡江水急滩多,要论修炼,没有比那更好的地方。”

那也是她的另一个家。

他们都不知道,朱逢春已授巴东县令,巴东县治就在巫峡的入口之处,峡江的北岸。

海龙王烦躁地挥挥手,仿佛要赶走什么恼人的东西一般:“那个——也怪我接那单生意之前没有打听清楚有你这么一个人,不能怪你。”他咳了几声,终究说道:“小鱼,我是个粗人,说的话你别见怪。”

小鱼望着他。

海龙王脸上不由得燥热起来,只是他生得黑,小鱼看不出来而已。

他说得很费劲:“小鱼,要是你在巫山呆腻了,只要你不怕我这个水贼头儿名声不好,不管你什么时候回鄱阳湖都行。”

小鱼一怔。

回鄱阳湖?鄱阳湖是她的家吗?

海龙王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就流利多了:“小鱼,你回来之后,只要你晚上在这个地方挂一盏红灯笼,我就会来接你。”

小鱼总算明白了海龙王的意思。

海龙王这样的汉子,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她本该感动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是含着带泪的微笑低下了头。

浮上心头的是朱逢春那永远也触摸不到的身影。

那样真切,真切得让她绝望。

她挣不脱自己一手织就的罗网。

海龙王却在不知不觉中一头闯入了她无心撒下的罗网,就像她一样再也无力挣脱。

从此陷入一生的守候与等待。

六.

开春之后,朱逢春将新婚妻子留在汴京,只带了一个小书僮,赴巴东上任。

巴东县治高居山中,狭小局促,于是尚未卸任的巴东县令将接风酒宴安排到了山下的官船渡。

官船渡是个大码头,地势虽然不够开阔,但沿江搭起的戏台却比巴东县治中任何一个地方更宽敞。当地乡民请戏赛神,都在此处。每到此时,台上歌舞喧闹,台下船只上人头簇簇,煞是热闹。

朱逢春就坐在巴东县令的官船上,面对戏台,等着乐舞上场。

宋时风俗,各州各县,都有官伎,州县凡有应酬,陪酒侍宴,歌舞助兴,甚或春风一度,都是常事;官伎们每月必得应酬官事若干,才能在当地继续持业。

巴东穷窄,官伎的声色,本不能与那些大州大县相比。但是巫山一带,笃信鬼神,岁时奉祀,都要献歌舞以娱鬼神,所以民间历来有好歌舞之风,其中如琵琶峡,家家能弹琵琶,故得此名,峡中女子,自幼耳濡目染,心习手成,绝非他处琶琶乐手可比。而峡江沿岸,山水俊秀,所出女子,每多出奇美丽之辈,如出塞昭君,便是峡江民女。

所以朱逢春乍见登台的歌儿舞女时,不免吃了一惊,向县令笑道:“巴东佳人,果然名不虚传,便是汴京之中,也难得见到这等风姿啊!”

县令也笑道:“是啊是啊,下官深有同感。今晚这班女伎,又是其中尤为出色的,连合州的吴大帅都听说了,前天还发下檄令来宣召呢。只待为朱兄接风之后,便要去合州侍奉吴大帅。朱兄若再晚两天来,下官都不敢再留着这班女伎不送走了。”

朱逢春哈哈一笑:“如此说来,在下当真有眼福啊!”

县令原来只听说朱逢春这个人,少年得志,年纪虽轻,却城府甚深,崖岸高峻,不好相处,不料今晚一见,却如此随和风趣,大是高兴,趁着酒兴凑近了朱逢春说道:“朱兄只身上任,将嫂夫人留在汴京,日常起居,只怕甚为不便吧?可否需要下官为朱兄荐两个随身使唤的人?”

他话中的意思,相当明白。说出之后,心中还在忐忑,不知这位锐意进取的新进士会不会为了撇清自己而就此翻脸。

朱逢春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微笑道:“我家中的情形,兄台是否也略知一二呢?老实说我家虽号称将门,数代为官,俸禄丰厚,但家中那些叔伯们都不善理财,女眷们也都不是此道中人,以至于竟常有入不敷出之感。将内子留下料理家事,也是迫不得已啊。”

县令点着头“哦”了数声。

朱逢春微笑着举杯饮酒,心中打量着这县令,且看他听了这段实话后还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明日便要开始办交接。他留给县令的这两个饵,大约可以稳住他,让他心存侥幸而不至于在账目等处大弄手脚吧。

弦歌声声,伴着江涛,在暗夜中远远地传向两岸山峰。月色下猿啼声宛转起伏,与弦歌江涛交缠盘旋在夜空中,份外凄清。

小鱼从闪着银光的江水中冒了出来,坐在礁石上,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戏台和台前大船上的朱逢春。

小鱼是今天下午听到船上行人的谈论,才知道新任巴东县令竟是朱逢春。

她终究逃不开她命中的魔障。

然而她的心中,却又觉得满是酸楚的甜蜜。

这是不是因为,冥冥之中,他们的缘份绵绵如丝、不能断绝呢?

但是望着望着,小鱼的心中慢慢地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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