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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不帅-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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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冲霄武功固然不错,但让他闻名于江湖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人,他是一个从不说假话和套话的人。江湖上武功高的人很多,从不说一句假话和套话的人却很少。

只听叶舫庭清了清嗓子,摸出一个令牌来:“咳~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殿试有人考中了状元又不想做官。皇上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出话来,如果他能在三天内查明皇甫大人命案的真相,就准他的辞官。但他很懒,现在已经在睡觉了,托我先来瞅瞅案情。”

她说着正经的事,实在没有半点正经的样子。

但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话,皇上和苏状元殿上之赌,已经朝野皆知。半个月前诗画双绝于金殿上,鲜衣怒马于长安街头,顾曲传唱于市井之中的状元苏郎,更无人不晓。

叶舫庭从怀里掏出纸笔,把狗尾巴草夹在耳朵上,先问凌冲霄:“皇甫大人被杀那晚,你在门外守着吗?”

“不错。”凌冲霄很肯定。

“皇甫大人在屋里做什么?”叶舫庭又问。

“睡觉。”凌冲霄答。

“一个人?”叶舫庭扫了一眼那一排披麻戴孝哭得正伤心的女子,乖乖的隆咚,没有二十个,至少也有十八个。

“老爷……那天一个人在房里,没有叫我们。”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的女子边哭边说,泪颜楚楚雨打梨花,看来是个最近正得宠的。叶舫庭摸着下巴,头摇了又摇:“可惜可惜。”

众人只道她在为人有旦夕祸福而叹息,也都唏嘘伤怀不已,却不知叶舫庭真正可惜的是,这小妾果然有几分姿色。可惜皇甫轩已经六十二岁,做她的爷爷倒是差不多合适,一朵鲜花插在老粪上,如何不可惜?

“你为皇甫大人守夜,是在他窗口老树上呢,还是蹲在屋顶上?”叶舫庭又问凌冲霄。

“在树上。”凌冲霄答。

“出事的时候没有看见有人进房里去?”

“没有。”

“最近有人打扫皇甫大人的卧室吗?”叶舫庭又问。

“没有……”这次是一个半老徐娘抹着眼泪回答,虽没有刚才的小妾漂亮,但说起话来倒是不亢不卑:“老爷去了,但死得不明不白,朝廷要查案,我已吩咐下人不准动案发现场。”看来她就是府中的女主人,皇甫夫人了。

“这个月,是谁给凌冲霄开的银子?”她突然问了句全不相干的话。

“是我。”老管家红肿着眼睛说。

叶舫庭很认真的把这些都记下来,边记边说:“苏同让我来祭拜之前先去皇甫大人的卧室外看看,我就顺便路过去看了——窗口的老树正在掉叶子,地上都是枯叶,窗上却一片叶子也没有。既然没有人打扫,叶子又怎么会乖乖的专飘到地上,不飘到窗台呢?”

她笑眯眯的问出这个疑问,众人都有些愕然。

“我猜有高手从树上溜进房里,轻功踏窗时将落叶驱散了——”她说得入情入理:“如果是这样,皇甫夫人和凌冲霄中,就有一个人在说谎。”

所有人都愣了。

“既然凌冲霄从来不说谎,就是皇甫夫人在说谎。”叶舫庭笑眯眯的瞅着皇甫夫人。

“我没有说谎!”皇甫夫人脸上有些恼怒:“最近府上的确没有人去打扫老爷的卧室,几位妹妹、还有管家都可以作证——”

“是吗?”叶舫庭瞅着他们。

见几人果然都点头,叶舫庭嘀咕道:“夫人没有说谎,那就是凌冲霄在说谎,可是凌冲霄从来不说谎,说谎的就不是凌冲霄——”她说到这里,突然敛去了玩世不恭的嬉笑神色:“莫非,你根本不是凌冲霄?”

一股冷风袭过厅堂内,突然所有的烛灯都灭了!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一巴掌朝叶舫庭的天灵盖打来,叶舫庭的武功虽不怎么好,但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巴掌,所以她在自己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闪开了——

掌风将只打掉了她耳边的一撮狗尾巴草。

那掌仿佛在黑暗中仍能见物一般,气息就像在水面滑行一样迅速,浓重的杀气又朝叶舫庭笼罩而来!

也在这一瞬间,包括叶舫庭在内,人人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已在这香气中失去了知觉。就在黑暗中那一掌要打上叶舫庭的天灵盖时,突然,有个声音闲闲的问:“烛台在哪儿?”

那声音平平的毫无特色,听起来却十分舒适,甚至还有些刚睡醒的困意——难道是皇甫轩从棺材里面坐起来了?

“凌冲霄”显然是怔了一下,这世上鬼不怕人,只有人怕鬼。

这一怔之下,他就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等着黑暗中摸烛台的声音。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对方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已点住了他的穴道!

黑暗中亮起一簇温暖。

那朵烛光仿若春日绒草坪上斜插的一枝桃,灼灼其华。墙壁上一身布衣的投影,就被这样的烛光有意无意的裁剪而出,洒脱、自然、自在——舒适自在得有些像绒草上晨风的喟叹。那挑烛的手修长,仿佛只是在自己家中挑灯读书一样闲适。

凌冲霄迟疑道:“……苏……长衫?”

第3章 长衫?

一地烛影,一窗月华。

旁边就是皇甫轩的棺材,还有一屋子昏迷的人,苏长衫似乎都没有看见,只那么悠闲从容的将蜡烛摆好——烛光夺了灼灼的颜色,画尽了远山近水,倾一室光华流转。那布衣身影绝对不同于市井传唱的旖旎想象,又似乎很贴切苏郎诗画当世的风流意境。壁立千仞、青山揽月,也不过在他衣袖浸夜色的清峭优雅中。

烛光里的脸容却再普通不过,若他不是苏郎,而是一个寻常少年——恐怕随手抓千百个扔到大街上,也没有多少人会注意的。

“担心下次在大街上见到我,能不能认出我?”苏长衫虽然说的是一个问句,但绝没有把疑问留给别人的意思。因为他已一眼看出了对方的心思。

不等对方说话,他闲适的说:“把面具揭下来吧。”

凌冲霄脸色一变。

这时,一颗东西飞了过来,凌冲霄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能活动了!那打中他一半穴道的东西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凌冲霄低头去看,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颗栗子。

只见苏长衫轻松的一抬手,将剩下的两颗栗子随手扔在桌上。

那“凌冲霄”脸上突然露出些古怪的神色:“你真的要看我的脸?……我可以让你看,但你看了之后一定会后悔。”见苏长衫不回答,他怔了怔,似有些赌气的朝发鬓和脸相接的地方拂去,只见一张轻薄的人皮被轻轻接下来——烛光中露出一张稚龄少女的脸容!

苏长衫似乎叹了口气。

对方稚气的脸上有种清冷如玉的诱惑:“我说了,你一定会后悔。现在,你是不是舍不得抓我了?”

苏长衫很和气的说:“女人不适合杀人,聪明的女人更不适合杀人。”

对方妩媚的眨眨眼:“苏郎不愧是苏郎。我第一次听到男人不赞我美貌,却夸我聪明。”

“你能乔装易容的杀了当朝左仆射,自然聪明。”苏长衫平平的说,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少女的眼神中还有嗔怒,但嗔怒里分明有了些喟叹的味道。

神在造女人的时候是很公平的——聪明的女人常少一盒胭脂,而美貌的女人常少一个脑子;所以对着聪明的女人,你不妨赞他美貌,对着美貌的女人,你不妨夸她聪明;才貌双全的女人,你则要赞她的才貌中比较而言稍弱的那一项。女人又是很矛盾的,有时她宁愿听男人说一百次善意的谎言,但到头来谎言变不成真理,她却又怨恨对她说谎的男人。

少年苏长衫,显然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事实。

只是,他说的是选择性的事实。

比如,这易容的少女固然聪明的杀了皇甫大人,但案发之后没有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而被他轻易找出蛛丝马迹——这一点,却是很不聪明的。

“凌冲霄人在哪?”苏长衫很舒适坐了下来。

“自然是被我抓起来了。”那冰玉般的稚龄少女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好奇的问:“你……如何知道凌冲霄是假扮的?”

“很多人都知道凌冲霄是个不说假话的人,其实凌冲霄还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苏长衫闲闲的说:“他行走江湖只爱两样东西,一样是财,一样是义。他爱财取之有道,为人保镖之事做过一十五件,其中三件稍有纰漏,雇主为仇家所伤,他虽为保雇主性命也拼得重伤,但坚决将所有定金原封返还,孤身离去。这次皇甫轩雇用他,是他第十六次为人保镖;案发之时我未听说凌冲霄受伤,案发之后两日,也未听到凌冲霄封金退还——甚至方才管家还很肯定的说给凌冲霄开过银子。我只能推测,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凌冲霄。”

那少女这时才真的轻冷喟叹:“果然什么也骗不过苏长衫。”

“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苏长衫和气的问,仿佛对方不是穴道被制的敌人,而是秉烛对弈的友人。

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在这样的询问下,都说不出“不”的。

“你为什么杀皇甫轩?”

“我看他很不顺眼。”少女干脆的说。

苏长衫点头:“果然是很好的理由。”

“我之所以看他不顺眼,是因为三年前我有一个姐妹看见他强抢民女,路见不平去阻拦,可惜这个姐妹的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太少,被皇甫轩设计骗进陷阱里……”原本妩媚的少女用力咬了咬唇:“被他……强暴了。”

苏长衫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眼看人便能通透,这个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太少的姐妹,究竟是姐妹,还是数年前的她自己——他不忍去深究。

烛光映着少女的脸,有一些艳烈、也有一点凄清。

少女瞅着苏长衫,眼神里已是百味陈杂,最重的一味却是冷寒:“我不妨告诉你,我叫何隽,江湖中人却叫我影双燕。”

苏长衫点点头:“江南可采莲,荷影飞双燕。何教主,原来是同乡。”

以制毒和易容术而闻名江湖的寒伶教,行事亦正亦邪,掌握各种奇毒解药的配制方法,在江湖上多侠义,也多杀戮,连蜀中唐门也望尘莫及。上一任教主辞世已是去年的事情了,新任的教主影双燕传说只是一个稚龄少女。

何隽瞪了他半晌,仿佛为他的不吃惊而很失望,又为他那一句“原来是同乡”有些动容。半晌,她才道:“我听说你和皇上在金殿之上有赌约——你要破了命案,皇上才准你辞官。”

“不错。”

“而你是一定要辞官的。”

“不错。”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太想抓我。”

“也不错。”苏长衫笑了一下。

“所以,哪怕你已经不太想抓我也好,你还是非抓我不可的——”

苏长衫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在桌上铺开一卷宣纸,承着烛光开始写字——他写字的样子也很优雅,握笔转承间的腕力清峭,让人可以想象他笔下会是怎样一副好字。

何隽看着他写字,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只觉得——铺纸、握笔、蘸墨……这些动作由他随意而为之,有种很不拘章法的章法,极是好看。

过了一会儿,只见苏长衫将笔搁下,拿起纸拿起来念道:“皇甫大人强抢民女,寒伶教教主影双燕看他很不顺眼,所以易容成凌冲霄,一刀杀了他。”他接着问:“案情是这样,还有要补充的吗?”

何隽哭笑不得的瞪着他。果然句句是她的口供,连那句“看他很不顺眼”也原封不动的写进来了。

苏长衫很认真的将纸卷好,收入怀中,缓步走上前来,解开何隽的穴道:“你可以走了。”

何隽愣了一下没有动:“……你就这样放了我?”

苏长衫点头,作出了一个“请”的动作,一副“好走不送”的悠闲。

“那你辞官的事——”何隽愕然道。

“我只答应了皇上查明案情,没有答应过皇上抓住凶手。”苏长衫理所当然的说。

何隽这才明白过来。

一时间,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简直聪明得有些可恶,又可恶得无比可爱。

“好……今日我领你一分情,寒伶教向来恩怨分明,定有后报。”何隽扔下这句话便走出门去,她的轻功极高,眨眼间已不见人影——在她的身影出门的瞬间,厅堂里突然飘起一阵杏仁微苦的味道。

那是迷香的解药。

等苏长衫将几盏蜡烛一一点燃时,地上昏迷的人也渐渐醒了过来。

叶舫庭摸着摔痛的后脑勺,不高兴的爬起来:“……苏同,喂……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来啊……”

外面星稀月朗。

“喂!——”叶舫庭追着跑过来:“这是我的功劳好不好,要不是我听你的话去跑腿,拼着小命去帮你揭穿那个假的凌冲霄,你能这么轻松搞定吗?”

“那就把功劳给你。”苏长衫很大方的将怀里的纸卷扔给她:“这个案子的赏赐,就是准许辞官——你要吗?”[·]

叶校尉接住这烫手的山芋,一脸黑线。

“不行不行……你怎么说也要给我奖励!”叶舫庭小跑跟来。

“你想要什么奖励?”苏长衫问。

“带我去丰州找君将军!”叶舫庭眼睛一亮:“好不好?”

“不好。”苏长衫很和气的回答。

“臭苏同!——我家将军在丰州快一个月了,你一点都不关心他?”叶舫庭狠狠瞪着他。

苏长衫将纸卷收好,仍然和气的说:“君无意现在在丰州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你如果去了,他一定过得不好。”

“你……!”叶舫庭一拳朝苏长衫打去,毫无悬念的——第一百六十五次落空了。

月亮偷笑着钻进云缝里,月下一人长衫行走,一人大叫追赶,实在有趣的很。

第4章 英雄?

丰州傍晚,有种故乡的滋味。

也只有在日落的时候,苦寒的漠北才有一丝柔倦的温情,将戍边的士兵和征夫们那一点思乡的念头,发酵成美酒,不醉不休。

远远可以看到,上千收工的百姓正在朝这边走来。

阴山旁边的翀山,云蒸霞蔚,山的形状很奇特,仿佛被人用大斧头从中劈开成两半,裂开两山中间一条大山谷,狭长成一线,仅能通过一个人而已。而这条山谷,也是丰州五原郡修边的征夫们每天来去阴山的必经之路。

征夫们经过了一天的流汗和流血,此刻对一顿饱饭的渴盼,让他们的脚步充满了朴实的希望。

而在他们的头顶,高天残霞,壁立千仞。

从刺史曹大人的角度往地面看去,上千百姓就像一队黝黑的蚂蚁,成片的缓慢向前移动,进入山与山之间天然的刀刃之间。曹治身后站着几个贴身的人,一个肌肤棕黑厚唇,是近侍屠大元;另一个高大威武、浓眉如刀,就是与君无意饮过酒的胡猛。

“爹,都准备好了。”曹元贞凑近道。

曹治满意的点点头,眯起了眼睛。

“什么时候启动机关?”曹元贞试探的问。

“等人到齐。”曹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山下,背影负手在逆光的黑暗中。

“待会儿等我的命令一下,立刻把机关放下。”曹元贞命令身后的士兵:“先过去守着。”

被吩咐到的士兵犹豫了一下,蜡黄的脸上突然滴落下汗水来,脚下被黏住了一般,移不开步子。

“还不去!”曹元贞一巴掌打在士兵的脸上!士兵被贯出几尺之外,扬起一片沙土,很快捂着脸惊恐的滚爬起来,眼里却似要渗出血来,沙哑着声音道:“曹……曹大人……今天出工的……有我的弟弟。”

“你弟弟……?”曹元贞冷笑一声,慢慢走近,突然手起刀落!士兵的人头粘着皮血滚落下来,混着沙石,拖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白血痕。

曹元贞环视四方:“这山下,不管有你们的弟弟还是亲爹,从今天起,你就不认识他们了——因为,你们不需要认识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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