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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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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紫色的。
知谨怔了一会,前情后事尽数一股脑倾覆而来了。夕阳下,马背上,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在京这么些天,不过暂且耍上了捉迷藏,一直见缝插针地钻进他一颗心里,以心头血滋养孕化,只需一个药引子,便陡然蓬勃猛烈地生长起来了,乍来如同钱塘大潮,冲天掼海,无处不往,无所不能。他的心原本并没有几钱的价,只是皆因藏进了这发涩的一嘴甘苦,变得琼浆玉液也不能及了。
他忽的觉得鼻头一酸,眼前如同置身雾中一般迷蒙了,那只针线包被他死命攥在手里,里头的针虽小却利,突破了布料子,直扎得他要渗出血珠来。
那炷香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香炉里,味儿是腻的,连带着烟气也是腻的,缠缠绵绵地从炉盖里头渗出来,滞涩而缓慢,又夹带着点蜜似的样子。
眼泪是在哪一刻落下来的,知谨记不清晰了,只晓得待人来唤时,掌心早已濡湿了,连带着针线包一起,混着不只是泪还是汗的苦,杂进了不知是痛还是病的甜。
世间唯甘苦相佐,才是真情。
“知谨小哥!”那小厮胆子小,又与知谨不甚相熟,不敢惊扰了他,只隔着门窗在外头,“小哥,王爷叫呢。”
“哎!”知谨连忙答应一声,又瞅一眼自个儿被创的掌心,心下暗悔。以刘效的眼力,即便如何遮掩,也必能被他瞧见。此后便又要再撒一通谎,再惹王爷生一次疑。他一面心下寻思着对策,一面抹了泪,将香熄了,推门往刘效那里来。
刘效正兀自想着事儿,玉色的茶盖间或轻磕茶碗,有如腕边惊弦,指间落珠。知谨从外边侧身进来,一见这光景,便自行噤了声。他行得缓慢,半晌方绕到刘效跟前,只侍立一旁,颔首低眉,静若一尊彩像。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刘效许是想罢了事儿,回转过来,一打眼便瞧见知谨,不见喜怒地道:“你点香了?”
知谨心里登时一颤,他垂着脑袋回道:“我见屋里尚有一支不知从哪儿拾出来的断香,王爷又在会客,不敢呈给您,便先行试了一试。”
“嗯。”刘效沉沉地应了一声,又侧过脸去,“像是旧年用惯的味道,没甚新奇,你自个儿收着罢。”他撂下这一句话,复又吩咐道:“方才邢府遣了管家来赠礼,你瞧瞧去。”
知谨吐息几口,回身见屋中央搁着一只中等大小的錾银的箱子,便奉命打开来。却见里头层层叠叠的华裳美服,竟是纳四季于一处,聚四海于此方,花纹之繁复,丝线之精细,着实难见。知谨不觉愣了,去瞧刘效的脸色。
刘效只一抬眼:“再往深里翻些。”
知谨依旧照做,将手伸进玉肌般的绸料里边,四下探触,不过几回便摸出一张纸来。这张纸初看确实平平无奇,只待再瞧时,却惊得他通身起了疙瘩。
刘效捧着茶碗,既不吃茶,也不扬起脸来,只说:“晓得了?”
知谨思绪转圜几圈,斗胆问道:“殿下是如何猜到?”
“方才那管家前来拜见,倒不先呈上礼来,只顾探听我的虚实来了,要么问我兵书读得怎样,要么问我现今意下如何。我瞧他话里话外,竟是那大逆不道的意思,便忖度着这礼必有玄机,到底是给我猜着了。”
“只是那侯爷是怎么想的?女儿还在旁人家里,自己已经先点起一把火来了?”
“人家可没想着换一座山头,只不过要在这一处山头上建一座镇山庙,跑来向我寻木材来了。”
“那这礼,”知谨瞥一眼满箱的脂膏,“殿下收不收?”
“马车若是能拉得动,有什么不收的理?”刘效搁下茶碗来,轻嗤道,“至于回礼,孤如今穷窘,蓟州又鲜出华贵物产,还得烦劳国舅爷等上一等。”
知谨正欲唤人进来抬了箱子去,却猛然顿住了,回首凝视着刘效:“殿下唤我来,怕不是只这一件事罢?”
刘效怔住片刻,方徐徐张了口,声音低着:“太妃遣人送了东西来。”
知谨不觉走近了,微躬下‘身来,也悄声问:“送的什么?”
“鳜鱼粥,说是没有旁的好送了。”刘效复耷拉下脑袋来了,“一个恶婆子来的,自称是太妃身边的管事的,句句刻薄,很不好相与。”
知谨也失了言,半晌没有话讲。
“千秋寿宴之时,我还在心里头痴想,她说不定正过着清闲日子,每日侍弄侍弄花草鸟虫,纵没什么垂帘听政之权,好歹舒心些。”刘效一对美目半阖,教人难以钻探,“如今一想,金座上的那位是怎样的人,会将仇敌之母轻轻放过?只恨我没有半点用处,平白教母亲受我牵连。”
知谨在他身侧立了一会,只问道:“粥搁在哪里了?”
刘效随心一指,知谨便循着方向捧来一只食盒。模样中规中矩,当真是半点花哨也无。他取了粥出来,摸得尚有余温,便呈至刘效眼下:“殿下请用罢。”
刘效亦不推辞,就着碗里一只勺,一口一口往嘴里送。他吃了一半下去,忽的抬头道:“这香真是腻得紧。”
知谨被唬了一跳,却即刻道:“从来吃食,都是要清中有腻,方显滋味。”
刘效眼睛转了一圈,复低下头去,道:“那是我原先不懂了。”
刘效的话向来要掰成两半听,往日里颇教知谨头疼,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许是那香果真是富贵香罢,他于这一件事,陡然是前未有过的敞亮通透。
“不去尝上一遍,断不会懂。”
第十六章
韦钊今日起得早,天顶尚蒙蒙微亮,专管洒扫的也不过草草清理了个大概。众仆见他衣装齐整地走出来,俱是一惊,却仍是惯性使然,赶紧冲他道了安。韦钊不过摆一摆手,不待众人出声询问,兀自便道:“今儿王爷回来。”
一个有些头脸的仆从小声提醒道:“王爷估摸着得晚上才到呢。”
韦钊却挑了眉来:“只许他晚些到,不许我早些迎?”
这话可当真是有些没道理,不过众人皆顾念着自家将军被一纸圣书调回蓟州的破烂事儿,不免多担待了他些。那仆从复又问道:“那将军有什么置办的,趁早吩咐下来。”
韦钊回首眈了一眼高大而素面朝天的寝屋:“真是太素了,往日里倒不觉得。现下又不好添些大红大紫的东西上去。”他回过脸来:“找个腿脚勤快的去校场递句话,就说今儿的修习免了。 陆副将若在那处,也一并将他唤来。”
他吩咐下去,不过片刻又道:“库房里还有些香啊烛啊的没有?”
那仆应了:“统共还剩五根大婚烛,几打宁神的花草香,旁的便再也没有了。咱们将军府不兴这个。”
“罢了,他京城往来一趟,什么异域奇香嗅不得,什么琼浆仙果尝不得?花里胡哨地打扮了,反倒惹他腻烦。”韦钊说罢,也不好在下人们面前哀哀切切,失了体面,只得兀自在心里绵绵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颇为劳心劳力似的,大清早起来,不过一场瞎操心。
众仆见他神色有郁,也不觉心中生疑。韦钊从来不是、也不该是在这些事儿上扭七扭八的人。他似乎自降生之日起,就该是横扫一切的。无论是铁甲金铠,还是风花雪月,都应被他毫不犹疑地一刀破开。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是当今世上第一勇猛威武之人,是天地之宠儿、四海之英雄,是一个铁削出来,石凿出来的。这样刚直一个人,似乎如今才忽然有了心底的秘密,去了傲骨,添了柔肠,有了微苦的忖度。
不过疑虑之心搏动到了尽头,他们又为这一番变故添了千百万个由头,好使一切不合规矩的,违背常理的,都有了头有了尾。
刘效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概是不知道的。他坐在车轿里,只觉四下寂静非常。不过坐在外头的知谨时而在风声里和车夫嘀咕三两句话。天色愈沉,神思愈倦。他一只白净的手垂下来,捏着一张字条,上书蝇头小字十二个:释万民于水火,愿助一臂之力。
这张字条是一场稀奇的胡乱事中得来。刘效临出城之前,刘致专携群臣于城门内送行,当真是皇家气派,珠翠细绢自城墙根绵延至宫门下。圣君为首,依序赠礼,好一番兄友弟恭之景,直把他做那为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愚忠犬臣,确是言也虚假,情也虚假,不过只一箱箱鱼龙而来给抬上车的厚礼,方叫刘效心里有了些市侩的真心实意。
众臣所赠,或旧或新,虽皆不出格,单多少模样上颇显分量。唯有夏翊之礼,仅一只匣子。匣子上头嵌有四块金玉,以策马骑射之纹样辅之。他拱手一礼,含笑道:“说句不知好歹的话,殿下与臣如今尚算得上是邻里之谊了,只是自殿下成婚之后,实在无缘,一直不得拜见。此番殿下先行北往,臣并无旁的进奉,只这一匣,乃突厥王上之赏赐,以彰臣为臣之道。借花献佛,同赠于殿下与将军。”
刘效眉头几凝,心里虽有一股子气,可五感通明,只觉有异。又见夏翊神态如常、颜色甚恭,当着众臣并圣君的面,亦不敢贸然相问,只客套一番,尽说些漂亮话罢了。
刘效来时,唯恐圣君发难,已将行装、车马简之又简,如今单是礼箱便有十余个,老马一匹、敝车一辆,实难胜任。刘致便以此借口添派车马随行。想来不进蓟州,是断甩不掉这些眼睛的。若非刘效巧言争取,只怕连那只匣子也带不进车厢里头。
而这字条,正出于匣内。
思绪至此,已陷滞涩。车轮狂躁地轧在粗糙的尘土上,吱嘎吱嘎作响。已然有一段时间无人出声了,天空恍惚间飞过几只鸟雀,鸣声微弱,听不真切。刘效索性顺手将纸条揉做一团,稍稍倾身,投进灯里。
知谨于此时拨开轿帘,探尽脑袋来:“殿下,不过几里路了。”
许是车马同人一样,都是恋家种。自蓟州到京城,这样漫长的路程,刘效去时觉得难熬,归来时却更觉心焦。他的身心上下如同一支回程的箭,兴许天下兵戈皆有灵性,总要不自觉地被杀伐之人牵引。
韦钊提着缰绳,胯下燏雪颇为紧张似的踱着步,行动间马蹄踏在地上,合着韦钊蓬勃搏动的一颗心,噔噔噔噔地响。
这时身侧马背上的陆炳忽地朗声道:“来了一队车,是不是殿下?”
知谨一打眼,便瞧见陆炳骑在那匹威风凛凛的黑马上边。陆炳朝远处一望,也一眼即捉住了那个瘦削的柳条般的身影。说是机缘巧合则太浅薄,命中注定又太厚腻,不妨说这是情人之间恰到好处的连结,若有若无,若隐若现。
韦钊无暇顾及其它,他一双眼似是被一把几斤重的大锁锢住了,死死粘在车马上边。一颗火星嗖地趁他不察钻进胸腔里,登时如同巨浪翻涌地暴乱起来。车轿越走越近,他的头脑不断掀起波澜,被往昔微小细碎的言语行动激烈冲刷着。他生长多年,又在战场上历练多年,一切武功技法,自刘效出现在他身边之时,便皆不顶用。可他好像到了今天,才彻底将懵懂青涩的感情化为碧涛和浪潮,任凭猜忌和嫌疑的苦酒在舌尖泛开难以计量的甘甜。
他神思猛然一转,悄声命属下几个将搬运行李的车马拦在城外。当刘效的车驾行至城门前缓缓减速之时,知谨先行下车,正待唤刘效,却见韦钊一个翻身下马,未待车轿停稳,便上前换下车夫,自个儿擒住了缰绳,坐在车厢前边,身后是一张帘子,青绿色的,绣着云纹。
近,真是太近了,简直吐息可闻。
刘效坐在闭塞的狭窄空间内,车外发生之事不过瞬息之间,教人摸不着头脑。他只得探身去听周围的动静。顿时身前一阵巨响,城门在面前沉重地张开双臂,刘效只听得帘外马鞭一甩,车与人都瞬间陷入街头叫卖的人声鼎沸之中。
此刻再怎么竖起耳朵也是无益了。刘效复又凑近了轿帘一些,直到一股热气渗过布帘,肆无忌惮地侵袭进来。那股热气,夹带着夏花郁郁葱葱的清芬,将原本平平整整的心搅乱成一池春水。他早在不自觉间,唇角勾了笑意来,低声唤道:“将军?”
帘外那人似乎周身一凛,却并未笃定了咬紧牙关不作声,而是一厢晃晃悠悠地驱着老马,一厢拨开身后那张如若无物的帘。
刘效被他此举摇荡得心惊。那人眉眼依旧俊朗,端正精炼,戾气残留在眉间,笑意却隐匿在眼角。这一番模样就是年逾花甲的老妪,也要直捂心口,更何况魏王殿下这样心思重的人,待在京里,已不知将韦将军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多少遍。前头刚思索完教人头疼脑痛之事,又是久别重逢,看他本就是哪哪都好。此刻再见他这般,真是喘息也难了。
韦钊心里也着慌,他不敢多瞄刘效几眼,唯恐自己看痴了,只将眼光虚虚地搁置在魏王秀丽的鼻梁上边:“莫急,还有几步路便到了。”
刘效一对眼欢喜得眯起来:“不急。”
便要他等上十年八年,只要他同韦钊一并在这车上,又能有什么好急的?
第十七章
刘效同韦钊并排走进将军府时,觉着有些旧事再来的恍然。昔日旧光景里,将军府宽大的檐上,除开一层四指厚的雪,还兼有数十个尖锥模样的冰凌,如今皆被暑意替换上,有些难分这儿是蓟州,还是江南了。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时人所言,诚不欺我。
他怀着文人凄楚的情思,不禁转脸往身侧望去。没成想韦钊竟也瞪着一双锋利的、独属于猛兽的眼,却将视线密密织成细网,纱幔一般地罩在自个儿身上。韦将军见贼事败露,亦不急不慌,他周身浸在叫人心醉的夕光里,不自已地冲他翘起唇角来。刘效觉着自个儿被整个囫囵投进汤镬里,一锅温煦的水渐热起来,直将他煮得熟透。
他将一对眼眨了两下,方切断了那么点缠绵悱恻,此时心中空慌,只将目光胡乱往四下投去。寝屋已然光鲜得改容换面似的。高高大大立在正中,一打眼便瞧见了。
“我不在时,下人们将屋子修缮过了?”
韦钊闻言,竟将嘴咧得更开了些,却不多言,只道:“再走近些?”
刘效见他言词暧昧,也心知威武如韦将军,今儿也颇费了些心思,便一厢由韦钊牵着袖子,一厢道:“将军可别又寻来几个美婢在我跟前晃荡。”
韦钊见他还记着先前那事儿,不觉有些赧然了,却不肯撒手:“那时候你初到府上,我不晓得你性情变化几何,不过为讨你欢心罢了。”
刘效挑了一边眉来,半晌方道:“若真被我见了那些婢女们,打板子或是配出去,难道全凭我做主?”
韦钊此刻乍然有了些气魄:“你也是家主,有什么是不能做主的?”
刘效见他如此,心下难免一热,然热潮涌过后,忽地又咂摸出一阵清苦味儿来。只是这味儿极轻极淡,亦或是他如今并没心思胡想,喉头一滚,也便吞进腹中,缓缓释化了。
他一面心中暗暗喜欢,一面又面上无波。待走至屋前了,他方发觉,并不是寝屋换了好木头,而是一层薄薄的香油不知同什么混匀了,贴紧了附在上边。再凑近去,才知俊秀红木上头浮的是金粉,霞光四照,熠熠生辉。不止眼前这处,连带着屋角横梁,飞檐青瓦,也是璨璨。
韦钊将一张脸探过来:“怎么着,瞧见了?”当真是双眸俱是喜色,眉梢亦有柔情,好似雪中一把火,暑里一片冰,花苞生养到了时候,一切容态皆是恰到好处。
刘效怔怔瞧着他,略张了嘴来:“将军想教我怎么着?”
韦钊两眼翕动两下,却不应他,只轻推他向屋里去:“用饭罢!”
刘效被他奉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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