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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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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不免两眼一眨,凝出泪来。
“嗨呀,太妃怎么流了泪?”刘致话音一顿,神色便登时沉下来,“想来是太妃思亲,瞧不上我的孝心罢了。”
“皇上这话又是哪里来呢?”钱氏顿时慌了神,“不过两滴眼泪,伤了心也是流,受了风也是流,我是怎样低贱的人,胆敢瞧不上皇上?”
“那便好。”刘致又咧开嘴来了,一张脸倒有千万张面皮,“朕擅自做主,叫厨房给太妃备上,管保温热。”
钱氏不敢有疑,连忙称是。
“皇上近日忙,神思过虑了。”林氏度量情势,给了个台阶下,“既是皇帝一番心意,太妃也不必推辞。”
钱氏再谢。
刘致叫了起,便掀了茶盖来饮,不消几口即道:“不出一月是朕的千秋,太妃若念子心切,不妨届时召五弟回京一叙。”
钱氏闻言,即刻愣在当场,只觉脑中洪波四涌,搅成了一团浆糊。林氏也有些坐不住:“致儿,你怎么想的……”
“儿子还能怎么想?”刘致近年鲜习棍棒,气息不厚,声量却大,一下子压住了话柄,“五弟年初封河北道,为朕镇疆守土,远家疏亲。儿子也不是那等器狭之人,没道理锢着人不放。”
钱氏有些怔住,正是心潮滚滚之时,却见刘致语罢,一个侧目,朝她这儿春风徐徐地往来,如同花中罂粟、药里砒霜,震得她喉头发紧,一腔欣悦当胸凉透。
“咳咳!”
知谨挑帘往车里边瞧,悄声道:“殿下喉咙不好?”
刘效摆摆手,又阖目歇下了。他忽的觉着一阵心慌气短,却不敢细想,只当做是病未好全。这几日颠簸下来,无一时不脑袋发胀,可他偏又是个天生的操心命,时局搁在手里不取出来细细端详,就似名家山水只顾封在匣内,要道一声“糟蹋了”。
眼下突厥有大齐名士做军师,势力必然大涨,然而如今却还未到动戈之机。京中以三朝老臣太子太傅夏郃为首的夏氏与以汝阳侯邢愈为首的邢氏两族相衡,圣君一人掌控朝局,倒也水平无波。蓟州是韦钊的天下自不必说,梁王刘敦为人亲厚圆滑,封地毗邻京师,兵甲者寡,而其府上金银珊瑚檀木屏样样不缺,可谓是富甲一方。秦瑛正是入了其二公子的宅院,于刘效尚算有人情可攀。襄王刘敬与帝君系一母所出,雄踞南方,养兵喂马、拱卫王室这么些年,倒也留下了些丰厚的底子。惠安长公主刘敏自幼养在宫闱,下嫁先帝通和朝探花以来,虽并无所出,然夫妻琴瑟和谐。近几年长公主为求清心,吃起了斋,愈发不谙世事起来。
刘效捏住眉心,不免又咳嗽两声。知谨并未多言,只递了一颗丸药进来。
刘效把丸药含在口中,一丝草木香气袅袅而上,疏通咽喉。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有些恍惚地想,他兴许的确是着了魔,竟无端想起离开边城时韦钊的模样来。
刘效来时隐蔽,去时也隐蔽,只带上了知谨和那匹老伙计并那辆掉了一半颜色的马车,从低矮的偏门离开。韦钊执他的手,将斗笠打理得妥当了,才道:“当真要走了?”
韦将军不到半载的功夫,虚话空话废话从刘效那儿学了个七七八八。刘效心中清明,可他还是在那人掌心写了个“当真”。思忖片刻又添了一句“你同我一块罢”。
韦钊也晓得这不过是两句黏糊糊的话,只是苦笑:“战机即是一切。你虽说现在打不起来,可战事不能单单只仰仗你的一句话。若我还行在路上,这里就已要开拔,轮不到京里那位裁决,我先要辞官自戕。”话里细致入微,仿若不止是说给刘效听,也是说给他自个儿。
言语当止于此了,可韦钊擒着刘效不撒手。刘效无奈,只略仰起头去看他。韦钊两眼深深把刘效锁住了,越瞧越舍不得放不下:“我只再问你一次,纵使从前你对我说过怎样的谎,我皆一概不追究,单这一次,我求求你,同我讲实话。”
刘效心神摇晃,双目潋滟,而眼光定定。
“纵然我要你等,等上一天、一周、一月、一年、一辈子,你也等吗?”
刘效嫌用指尖书写不爽利,硬是撕下一块袍摆来,用墨石龙飞凤舞:“一年之期,来年上元,不可负我。”
韦钊粲然一笑,渐松了手,也不知信了没有。
第十章
刘效前脚刚踏进将军府,圣恩后脚便不辞劳苦地千里而来了。待刘效轻车简装入了京都,距千秋节已不过三四日。此时再行周转已赶不及,所幸万事在蓟州俱已打点体贴。宝莲同姑娘们日夜裁缝出常服、香袋若干。刘效从香袋里面择了一个桃花纹样的,别在腰间。马车也重涂了朴素的漆面,只添了少许吉祥纹案在上头,不至于寒酸而失了面子。刘效再请秦永利购换魏地各州物产,封在素净的檀木匣子内,又托小厮往边城递了信,方放了心。
京城到底和蓟州相较,是十倍的繁华奢靡,自圣上解了夜市之禁后,夜夜笙歌穿云,处处灯烛染天,金银相叠,绢帛互织,人间瑶池,当世仙宫,卧饮琼浆,懒嘬玉液,光照万里,富延百世。千载国泰之图,一派民安之景。
刘效车马劳顿,甫一入京,便由宫里来的小太监引至一处小院安置下来。这院占地并不阔大,只两个狭短的游廊分列两侧,正中央赤裸裸一个前厅,再往后走些,便是四五间厢房,虽说倒算整洁,但未免衬不上皇亲贵胄的身份。
小太监为防刘效讯问,提前说了:“这是皇上特意挑的地儿,离最负盛名的妓馆销春堂也不过几步路的工夫,脂粉钗环铺子也是应有尽有。皇上还拨了几两银子来,说是若王爷有添进这些东西的意思,直接使这银子买了就是。”
知谨将这话满满地听了一耳朵,两手绞着衣裳,芙蓉脸面半青半白。
小太监体察人情的功夫都在圣上面前使尽了,对刘效两个也没什么好脸色:“此外,皇上偶然听闻王爷失了声,甚为关切,着人延请了太医丞王大人来瞧瞧。”
不消刘效应允,王太医便兀自迈步进了院,他面相上已逾不惑之年,须发稀疏,两眼如细针大小,鼻头似炸芝麻圆子,一肚涵海,双耳招风。他行罢一礼,便道:“千秋节将近,宫里面正是用人的时候,太医署忙得不可开交,殿下如不嫌弃,咱们即刻便诊脉罢。”
知谨在一旁道:“那还烦请大人移步内厅。”
“不必了,”王太医摆一摆手,“下官实在是有急事在身,淑妃娘娘在一炷香前叫说受了凉,咳嗽得厉害,下官是娘娘用惯了的人,须得赶回去抓药。”
刘效不能言语,只使了个眼色给知谨。知谨会意,也不作声,只拨开小太监,默默抬了两个竹凳出来,还备了纸笔:“大人既有急事,便爽快些吧。”
王太医验脉片刻,问道:“殿下近日可有心气不通之处?”
知谨见刘效只顾垂着脸,便实话回道:“同将军起了些争执,而后便说不出话来了。太医瞧瞧这病,妨不妨事?”
“这症状说急也急,说缓也缓。”王太医摸了一把一指长的髭,“用药了不曾?”
“蓟州大夫开了方子,每日都吃,只迟迟不见好。”
“这便是症结所在,”王太医面上现出些许得意来了,“殿下本无病,这般频繁用药,免不了要伤及内息。”
刘效懒懒耷着的眼皮抖了一下。
小太监闻言,朗声斥道:“无病?你这庸医,殿下分明只言片语也说不得,怎么又成了无病?”
王太医本自得着,这会子也面含怒色:“你懂什么?我行医多年,不说十例,就是一千例里也没有几个误诊的,我不光要说殿下无病,还要说殿下‘体格健壮,百疾难侵。”
小太监叫起来:“可殿下失声已久,怎么也不该下这番诊断!”
王太医是市井里知名的泼皮户出身,在太医署里,上头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太医令,又迎娶了汝阳侯族弟的庶女,好歹是与邢氏攀上了亲缘,在宫中屡屡得淑妃提携帮衬,一向自视甚高。如今竟教一个小太监驳了面子,心里自然大感不快:“放屁辣臊!即便当真失了声,也是殿下早已好全,我的诊断绝没有错!”
知谨见场面竟要不可收拾起来,赶忙将话头打住。他先皱眉瞧着小太监:“你声量也忒大了,我不管你这样吵嚷是何居心,这终归是你的错处。”他又转向王太医:“好歹还是个官儿呢,竟没我一个奴才会说话?前边百般拿乔也就算了,我敬你是悬壶济世的。可即便你医术高超,你当这里什么地方,在王爷面前吐出这样的脏字儿来,仔细你的舌头!”
小太监到底不经事,知谨叉起腰来一唬便唬住了,可王太医行走内外多年,是最明白趋炎附势、察言观色的,他知圣上派他来,不过是挣一个兄友弟恭的美名,便也不将知谨放在眼里:“你是什么东西,殿下又不是没舌头,要你在这儿胡乱充大爷!”他又俯视刘效,连些许表面功夫也全然不顾了,“殿下装聋作哑也有些时候了,合该解释解释!”
刘效徐徐睁开眼,现出两汪光华流转的活水湖来。他指指小太监,知谨此刻脑袋灵光得很,径直将小太监挟走,顺手将院门合上,还将一把铜铁打的锁挂在门前,将最后一点空隙也抵住了。
王太医见这阵仗,心不免凉了一截,可又思及自个儿的身份,便又趾高气昂起来:“殿下有什么招数,不妨尽数使出。下官虽比不得那些名士,好歹也能化解一二。”
刘效瞪视他片刻,竟嗤笑起来:“你当真觉着孤不敢要你的狗命?”
王太医一惊,在这针扎一样的眼光里站了一遭,额前密密冒出汗珠来。
“你问知谨是什么东西,孤倒要问问你,”刘效低下眉来,捏了捏指尖,“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太医丞,八品蝇官,行事竟狂放无礼至此。这还是天子脚下,若将你放出去,岂不是贻害一方?”
“殿下好糊涂。”王太医自觉抓着了把柄,“圣上与殿下之嫌隙全国上下谁人不知,拿陛下来诓下官,殿下还做着改元的春秋大梦哪?”
“你好大的胆子,妄议朝政?”刘效给逗笑了,双眸一弯,甘中泛毒,“一枚卒棋罢了,竟还指望着陛下保你?你这样蠢笨的脑袋,就是削了砍了剁成了泥施作了肥,也要害得花草庄稼不得生长。”
王太医慌不择言:“我与邢家是……”
“邢家再大,能大过天去吗?”刘效略一倾身,几绺长须悬在眼前,眸色深峻,“就像你这样的蝼蚁,孤不必动用双足,只轻悄一触,便能将你碾做灰土,连零星唾沫星子都溅不到孤身上。”
王太医下意识退后两步,便被一柄吹毫可断的利刃抵住喉咙,尚未来得及惊叫,眼比刀身更凉,手比刀光更快,微言破围局,绵力挑千钧,毫不犹疑,直击要害,只听得扑通一声响,并上衣料磨蹭的响动,便再没了声息。
知谨算上整整一刻钟,才回到院外。只一推门,便喉头发紧,神识摇晃。正值月中,皎月东升,普惠明光,两具躯体凄凄惨惨地仰面躺在院里的石面地上。一个身着医官常服,喉间一道血痕,一击毙命。另一个腰配福寿桃花香袋缀碧玉绦,血浸衣裳,一张脸被血糊住,容貌难辨。
知谨舒了两口气,又在院内四处走动察看一番,觉着妥当了,方匆匆扑出门去,惊惶叫道:“刺客!”
第十一章
刘效撑住眼睑,迷迷糊糊坐了起来。他躺在一张河清海晏楠木架子床上头,身下是海蓝色的芭蕉纹绢被,两张染缬田螺绿彩纱合拢了垂在身侧,又添水晶珠帘十二串。安息香渺远地漫散过来,教人骨头愈发懒倦。
他恍惚间做了一个梦似的。梦里尽是亭台楼阁,碧山绿水,偶窥湖心残月,贪得驿外断桥。这些景刘效是认得的,它们曾蛰伏于年少时独属于江南的那一段岁月里,是春光,是春云,也是春云投下的阴影。
那是一切的起点。
他猛然回过神来,只听得知谨放轻手脚暗暗唤了一句:“王爷醒了吗?”
他抹了一把脸:“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王爷再睡会儿?”
“起了。”刘效拨开纱帘翻下床来,“厨房的想来还没醒呢,你只去取昨晚剩的糕点来罢了。”
知谨连忙又套了一件外衫,匆匆推门出去。不一会便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两颊攒着热气儿:“确实还没醒呢,我见还有些米汤,便自行做主热了些。”
“无碍,晚上还有大宴请,吃多了平白占胃。”刘效挪步到罗汉床上,就着小几用了些,便问搬了杌凳坐在下边小口吞咽的知谨:“皇上今儿有旨意没有?”
知谨听了笑起来:“王爷也忒心急了,这么早的天儿,哪有什么旨意呢?”
刘效闻言便卸了劲,只撑着脑袋,又轻又徐地道了:“我那晚闹的那一出,折腾出好大动静。那些个谏臣也是不要命,呼啦啦乱作一堆地去上奏,要皇上给我加派人手,扩充警卫,再腾挪一处宽敞的地方居住。若不是碍于舆情,那位还指不定要怎么给我使绊子呢。”
知谨也不吃了,腾出手来给刘效揉揉腿脚:“这么些谏官,是王爷安排的人?”
刘效点两下他的脑袋:“谏官们既然看不上九五之尊,你还指望他们能瞧得上孤吗?他们不过是一群恼人的蚊蝇,只消一块肉,不妨是谁给的,都能卖足了十分力气。孤如今没有上好的珍馐野味,只得自己割肉示好了。既有得肉的款待,又有给皇上找不快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知谨仰头望着他,心中生出些感慨,便弯起一双眼来:“王爷果然步步有招,是天命投身在帝王家。而奴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幼年便被送进行宫里,蒙王爷不弃,吃穿皆没有短。奴才幸能在王爷左右多年,这些年所习得的,与一样出身的相较,真是甚于千倍万倍。此恩此德,当真铭世难忘。”
刘效瞧了他一会,垂下脸低声道:“你同陆副将的事,真当孤一星半点也不知道?”
知谨霎时间变了颜色,两膝扑通一下磕在地上。屋里铺了青石砖面,又垫上薄薄一层毯子,到底还是冷硬。知谨不知疼痛似的,一下一下地磕着头:“奴才到底怀着一腔坏心,既割不断情爱,又舍不下王爷,是罪无可恕,合该几大板子打死了事。只求王爷速速发落了我,莫要再攀扯上别的什么人事来。”
刘效只是苦笑,连忙扶了他起来:“你这又是何苦,磕坏了脑袋,晚上的国宴难道顶着满额满脸的疮上去服侍吗?”
知谨瞪着一双泪眼,不肯起身,只哀哀切切,愁情涟涟。
“我既在这里说了,也就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刘效硬心肠惯了,难得好言好语,反倒颇为不适,“否则,你当我为何要让你带着车马去寻陆副将呢?若旁的人去寻他,不过有半数可能,添上你俩这一层情愫,此事便成了十之八九了。我是怎样的人,放着金玉的买卖不做,专挑平平无奇的杂货生意?”
知谨心里简直乱麻一样,如同一缸水里不慎滴进了点糖稀,妄图捞它出来,却只会将水拌匀了,使之沥得更多,渗得更深。他好似在这一个格外波折的年月时来运转,从前一切贫穷苦痛尽数消弭,仅余沉甸甸的满心流水夕照,霞光静好。
“你大半辈子都同我一起,有什么藏着掖着,能不教我发觉呢?”刘效也蹲下‘身来平视着他,“只是一样,我在人堆里行走多年,自认识人用人之术已习得不少,陆副将其人,互友一时方可,同行一世难。”
知谨满腹热忱,顿然冷作三九冰窟。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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