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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江湖-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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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独孤红


第 一 章

今夜,月色黯淡。

这座小山,跟附近这座巨大的古城一样,整个儿的浸沉在黯淡的月色里。

看上去似有薄雾,迷蒙—片,而且那么寂静,寂静得像死了—样。

山的最高处,坐落着儿座画栋雕粱的阁楼,金黄色的瓦,朱红色的栏杆,在这种黯淡,迷蒙的月色下看,只觉得它美得像神仙居处。

几座阁楼的前面,是一片十丈见方的平地,一条白玉似的石板路直通尽头,紧挨着上下山的百余级石阶。

就在这座石板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宏伟高大的青石牌坊,四根合围石柱,上雕戏珠盘龙,栩栩如生。

牌坊顶的横额,擘窠大字四个,由于太高,看不清那是四个什么字,但—眼就能觉出,那四个字龙飞凤舞,笔力千钧。

也就在这座青石牌坊下,背着几座楼阁,面对山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颀长身材,一袭白衣,黯淡的月色下看,特别显眼。

他挺立着,一动不动,要不是夜风吹动他的衣袂,简直就会把他当着一尊鬼斧神工的石像。

他,背向阁楼,看不见他的脸,但他那颀长、挺拔的背影,已是那么卓绝、那么不凡。

不过,从他那背影里隐隐透出来的阴森、冷肃、煞气,却又令人不寒而粟,几乎不敢多看一眼。

这么一个月夜,这么—座小山,这么一个超拔不凡而又怕人的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

他在干什么,欣赏此地的夜色?俯览山下那座古老、巨大的城池?还是——

突然,一声轻微异响,划破这份能隐隐窒息的死寂。

牌坊后,那几座楼阁中最中间的一座,两扇门大开,从黑暗的门里,飘出四团碗口大的灯光,出了楼,看清楚了,那是四名黑衣人各提一盏纱灯,一边各二,整齐迈步,不疾不徐。

在这四名提灯黑衣人的中间,是一名红衣人,藉着四盏纱灯跟夜空黯淡夜色看,年纪在四十上下,白面无须,长眉细眼,脸上一点表情没有,森冷逼人。

这四外一中五个人,步履看似不徐不疾,但转眼工夫已走完十余丈的石板路,来到牌坊之后,五个人像约好了似的,—起停住。

红衣人的一双细目,望向背面而立的白衣人,目光比他的脸色还冷三分,他冷然开口,一字一句,不带丝毫感情:“约见你的人到了。”

白衣人像没听见,不但没回声,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

红衣人的话声提高了些,却仍然不带一点感情:“约你的人到了。”

只听白衣人开口发话,话声比红衣人更冷、更不带感情,听进耳朵里,能让人发稍上竖,头皮发麻:“我不聋不哑,但是你不配。”

红衣人一双细目之中闪起冷芒:“你怎么说?”

“你听见了,而且一字字听得清楚。”

“你没回身,没看见我,怎么知道——”

“我不用回身,不用看,你自己知道。”

“那么——”

“你连跟我说话都不配,闭上你的嘴,退回去换你的主子。”

红衣人脸色倏变,细目中冷芒暴闪,陡然扬起了手。

他是扬起了手,也没见白衣人动一动,他扬起的手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扬势一顿,身形倏颤,一只手立时无力下垂。

他像看见了鬼,惊得脸色大变,细目中暴闪的冷芒,变成了骇然神色,电光石火般疾退三尺。

白衣人冰冷发话:“我说过你不配,连跟我说话都不配,你配跟我动手?不是看在渊源份上,你那只手已经废了。”

红衣人惊骇的目光转变成冷怒,一张脸白里泛青,冰冷一句:“我再试试。”

话落,他就要动。

适时,从那两扇门大开的漆黑楼阁中,传出一声低低沉喝:“后站!”

喝声不大,但却带着无比的慑人之威,红衣人如奉纶旨,脸色一肃,立即收势低头,躬身后退,就连那四个提灯黑衣人,也一起恭谨的躬下身去。

那座楼阁,从大开的两扇门里,一前二后,缓步走出三个人来。

后头两个,是衣着型式、颜色跟红衣人相同的两个红衣老人,年纪都在五旬以上,两张脸同样的瘦削,同样的不带—点表情,森冷逼人。

前头那个,是个身材颀长的黄衣人,戴一顶大帽,恰好遮住了黯淡的月色跟四盏纱灯,整张脸遮在宽大的帽沿阴影里,虽然看不见他的面目,但任何人都能感觉出,有一种慑人的威仪跟逼人的阴鸷之气,从那帽沿阴影里透射而出,再加上他雍容华贵的气势,跟龙行虎步稳健的步履,简直不敢令人看他第二眼。

他,带着两个红衣老人,在四名黑衣人之间停步。

有片刻的静默,似乎在打量白衣人,旋即,他微点头,轻笑出声:“他们的禀报不差,我也没有找错你,你跟我,是有不少相同的地方。”

只听白衣人道:“我也感觉出来了,而且感觉得相当清晰。”

黄衣人道:“这么说,你我是气味相投了?”

白衣人道:“似乎可以这么说,至少我没有白来这一趟。”

黄衣人道:“那就好,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转过身来了?”

白衣人没答腔,但他缓缓转过了身,在场的人终于看见了他的脸,都看得心头一震,差点脱口惊叫。

好怕人的一张脸,眉特长,目特细,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还透着阵阵的森冷,简直像僵尸,令人毛骨悚然。

连黄衣人都为之震动,但他毕竟不同于一般人,很快的恢复了平静:“我看见的,想来不是你的真面目?”

白衣人森冷道:“这头一次相见,你也不愿让我看见你的脸么?”

其他的人,此时骤然而醒,定过了神,两名红衣老人同时霹雳大喝:“大胆,还不上前跪拜!”

喝声震天慑人,能让人血气翻腾,耳鼓嗡嗡作响。

无如,白衣人却像没听见。

黄衣人微抬起了手:“他可以例外。”

两名红衣老人躬下了身,没再吭一声。

黄衣人垂下了手:“你是唯一的例外,也是唯—见着我又不该见我的人。”

白衣人道:“是你要见我,不是我要见你,而且,你说的话,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黄衣人该惊怒,但是他没有,反倒笑了:“你是头一个,也是唯一跟我这样说话的人。”

白衣人道:“你也是头一个能让我说这么多话的人。”

“你知道那份渊源,冲那份渊源,你不该对我有一份敬畏。”

“我知道那份渊源,但是真要说起来,那份渊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入了土,随草木同朽了,所以,我知道那份渊源,但可以不必承认,也不必对任何人有任何敬畏。”

黄衣人沉默了一下,微微点头:“你这些话,不能说没道理——算了,我本不打算求什么,就跟我可以从你父母的音容,大概知道你的真面目长得什么样,所以不必非让你除去面具的道理一样。”

白衣人震动了一下,道:“我的父母……我正要问你,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来见你的主要原因,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世上有我这么个人?”

黄衣人道:“因为当年我是个冷眼旁观者,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你或许知道当年的事,但是你不可能知道我母亲大难未死,更不可能知道这世上多一个我?”

“事实上我约你来见了,是不是?”

白衣人目光一凝,细目中精芒顿现,还待再问。

黄衣人道:“我认为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为什么约你来见,是不是?难道你不急于知道?”

白衣人细目中精芒敛去,深深的看了黄衣人两跟:“我在听。”

黄衣人道:“很简单,我要用你,我要你为我效力——”

“不可能,我不会为任何人效力。”

“我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从当年,到如今,曾经有多少不可能为我所用的人,都先后为我效力,而且死心塌地——”

“那是因为他们有所需、有所求,他们需要的是荣华富贵,而我——”

黄衣人截了口:“你需求的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

白衣人一怔:“我的父亲?”

黄衣人道:“难道你最大的需求不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

白衣人细目中精芒顿现,而且暴射:“我母亲告诉我,我没有父亲。”

黄衣人道:“人谁没有父母,没有父母哪来的你我?当然,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那是儿时,你母亲骗你的。”

白衣人道:“在我长大以后,我母亲告诉我,我父亲已死了多年。”

黄衣人道:“你母亲仍然在骗你,事实上你父亲并没死,到现在仍监禁之中。”

“连我母亲都骗我,我怎么能相信你?”

“你母亲骗你,不能怪她,她有她的难处,而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应该相信我不会骗你。”

白衣人目中精芒敛去,沉默了一下,道:“你要我为你效力,只是让我见我父亲一面?”

黄衣人道:“当然不止,我绝对可以做主,免去你父亲的罪,释放他出来,而且,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不过,我相信你并不急于接你父亲出去,也并不急于父子团圆,因为你必须隐瞒你的母亲,对不对?”

白衣人未正面答复,反问道:“你能让我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还有父亲么?”

黄衣人道:“我知道原因,但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的真相,你最好从你父母任何一位的口中去获知,而不要去问别的任何人。”

白衣人又沉默了。

只听黄衣人道:“我认为你我气味相投,你也应该清晰的感觉出来,将来我想做的事,也一定正是你想做的,我要你去做的,也一定是你愿意做的。这种气味相投,甚至心息相通的人与事,在这个世上并不多见,上天注定我该用你,也注定你应该为我效力,而且,我可以保证,这件事,只有你跟我眼前这几个人知道,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白衣人细目中森冷厉芒忽闪:“我仍然觉得,知道的人太多了些。”

黄衣人道:“那么你可以把他减到最少,我没有异议。”

黄衣人话落,白衣人身躯忽闪,只一闪动,他又停住了,似乎根本没有离开过他所站立的地方。

而,红衣人、两名红衣老人、四名提灯的黑衣人,却都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

四盏纱灯,掉在地上燃烧了起来。

黄衣人帽沿阴影下阴鸷之气大盛,笑了:“我没有找错你,我真没有找错你。”

他俯身伸手,从红衣人腰间摸出个几寸高的小白瓷瓶,捏开瓶塞,在每一具尸体上洒了些粉状物。

然后收起瓶子道:“用不了多久,这儿只剩几摊黄水,纵不阴干,明天也会被晒干,现在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白衣人道:“你一点都不痛惜?”

黄衣人道:“是我让你做的,是不是?”

白衣人道:“你我当真是气味相投,当真是上天注定我该为你效力?”

黄衣人一笑,道:“那是逆天行事,不祥,对不对?”

白衣人道:“能不能先让我看看我的父亲,哪怕只是一眼。”

黄衣人道:“跟我来。”

他转身向着中间那座楼行了过去。

白衣人看了看黄衣人的背影,迈步跟了过去。

地上的四盏纱灯燃烧完了,光亮为之一暗,夜风过处,也把灰烬吹散了——

口口口

小楼里,有一间密室,里头有一个人,孤灯一盏。

人,是个清癯老人,看上去五十上下年纪,长眉凤目,想得见,年轻时必是一位俊逸不凡的人物。

他,正在灯下看书,神色平静、安详,但平静安祥的神色中,却带着几分落寞。

密室里,除了灯光暗一点之外,应有尽有,相当舒适。

黄衣人、白衣人并肩站在密室外一扇雕花的窗户前,窗户上没有糊窗户纸,却嵌着一面镜子。

黄衣人跟白衣人竟然是从镜子里看密室中的老人。

只听白衣人道:“他就是我父亲?”

黄衣人道:“是的。”

“他不像个会武的人。”

“他文武双全,尤擅诗词,圣祖时,他统领京畿铁卫,显赫一时,很了不得、很了不得的人物。”

白衣人道:“没想到我有这么一位父亲——”

话锋忽转:“他真是我父?”

黄衣人道:“骨肉至亲,父子天性,你多看看他,再自问心里有什么感受?”

白衣人凝目直望,不言不动。

黄衣人则望着白衣人。

片刻过后,白衣人突然点了头:“我相信,他确是我的父亲。”

黄衣人笑了,是微笑:“我现在就交代你去做一件事,这件事不但是你乐于做的,而且是你必须做的——”

白衣人一双目光仍盯在那面镜子上,没反应、没答理,像没听见。

“你不问问是什么事?”

“什么事?”

白衣人目光仍盯着镜子。

黄衣人道:“替你母亲报仇、雪恨。”

白衣人神情猛震,霍然转脸!

黄衣人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有一份狡黠、一份得意,还有一份阴鸷。

白衣人目闪冷芒,冰冷道:“对我,你似乎知道得不少?”

黄衣人道:“说穿了不值一文钱,也是因为你没有用脑筋,你想,圣祖年间的事,我从头到尾看了个一清二楚,我怎么会不知道令堂背负着一身的仇恨。”

“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少,但那都不关什么紧要。”

“你以为我母亲恨的是谁?”

黄衣人道:“姓李的,李家的人。”

白衣人深深的看了黄衣人一眼,目光之阴鸷,较之黄衣人毫不逊色:“我母亲的确恨李家人,她老人家也时刻记挂着这份仇恨,我也马上要为她老人家报这个仇,雪这个恨,但是,似乎用不着你来交代。”

黄衣人道:“不,我也恨李家的人。”

白衣人道:“我既然答应了为你效力,不管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会为你去做,所以你为什么也恨李家人,我不想知道、也不愿问,但是你可知道我母亲为什么痛恨李家人?”

黄衣人微一笑道:“令堂没告诉你的事,自然我也不便说,相信你也不会强我所难,不过有一天令堂一定会让你明白的,其实——”

话锋微顿,接着又道:“我是一个跟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人,就算沾那么一点,也是远得很,跟你的关系,绝不及令堂跟你来得亲密。对我这么一个人,你都能只听不问,对令堂,她还没有告诉你的,你又何必现在就想知道?”

“那么你怎会找上我?”

“因为以你一身前所未有的所学,是当今世上唯一能对付李家人的人。”

“你那么有把握?”

“你一向都很自负,不该有此一问,是不?”

“似乎,你也了解我的一身所学?”

黄衣人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一身所学前所未有,对我自己的渊博,我一向也颇自负,但我说不出你那一身所学的渊源,不过我敢说,你不是有位很神秘、从不为人所知的名师,就是有传扬出去足以震惊天下的奇遇。”

“似乎,你会武,对江湖事,知道的也不少?”

黄衣人道:“你应该知道,或许连这一点你母亲也没告诉你,清一代,皇族、宗室,人人必须会武,尤其是皇子,武术更是必修。而皇族、宗室里,阿哥、格格也好,贝勒、贝子也好,虽然身在宦诲,但都是半个江湖人,所以从顺治以迄于今,宦海江湖,很难有个分野,尤其是在皇族、宗室之中。”

白衣人深深看了黄衣人一眼,猛吸一口气:“你答应我最后一问,我父亲——”

黄衣人截口道:“你放心,我保证让他一直像现在一样受到优待,一直像现在一样日子过得很舒服,直到你给我把事办成,你母亲愿意承认他是你的父亲时,我再把他交给你,让你们一家团圆,重聚天伦。”

白衣人一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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