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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楚-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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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日暮悚然道:“是,是。”

刘是之却问:“不知道三爷此行来洛阳,为的是甚么事?”

追命看了刘是之一眼,又看看池日暮,道:“你们可听说过留县太守孟随园?”

池日暮茫然。

刘是之即道:“有。孟太守清廉不阿,严明守正,很有名望,据说他办案一向秉公处理,案无余犊,平反了不少冤案,昭雪了不少冤狱,严办了不少劣绅,申诫了不少恶宦,可惜,后来还是给人参了一本,似被发配充军到涂壁去……”

追命道:“正是,他一家大小共十一口,连家仆婢役三十七人,全教人杀个干净,事情就发生在这往洛阳的道上,凶徒可谓赶尽杀绝。孟太守严正不在,在任期间从不贪赃敛财,人称之‘孟青天’,而今落得这种下场,我总要跟他查出凶手,以祭他在天之灵。”

池日暮听了也极气忿:“三爷,这件事实在太可恶了,如用得着敝府之处,要人要钱,请尽量吩咐。”

追命知道这池日暮年轻心软,却又血气方刚,便辞谢道:“现下尚未有眉目,人多反而不便,池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

这时数路人马陆续赶到。原来这道上早有“兰亭池府”的人准备恭迎,剩下那名剑手打马请援,这些在道上苦候迎近的仆从和友朋,全都赶了过来,其中还包括了在池府闻风而来慰问的“食客”、“子弟”,争相巴结道幸,这小小的茶寮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追命见池日暮忙乱中不忘嘱吩下属,安顿这茶居掌柜的后事,加以抚恤,并协其重建,还有抚疗受伤茶客等,便向在一旁淡然坐看一切的方邪真道:“这池公子,总算富贵而仍然谦恭,只是心性太脆弱一些,易动感情,但在剧烈的江湖斗争里,容易吃亏。”

方邪真道:“那也不尽然。池公子这等做法,易搏人好感,甚得人缘。”

追命诧异的向他投过一眼,说:“老弟,你年纪这么轻,看世事却是太冷。”

方邪真淡淡一笑道:“我就怕热。我喜欢寒冬。越冷,我就越愉悦。我心头一热,就不易收拾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追命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只道:“很像。”

方邪真侧了侧首,问:“像谁?”

追命道:“我大师兄,无情。”

方邪真眼睛有了笑意,那笑意驱走了许多忧悒,但多了一层淡淡的哀愁,“是么?”

追命笑道:“你不要见怪,你比他,还要年轻、还要俊俏,还要像个女孩子。”

方邪真沉思一下,他的眉微微蹙着,像挽手锁起一秋的深怨。,‘他跟我不同,”他道:“他已投身入在这红尘十丈里,翻过、滚过、甚么世局都见过、甚么经历都阅过,所以他再脆弱,也是个坚强的人,能出世,也能入世。而我……”欲说还止。

然后他接道:“但我能出便不能入,能入,便不能出。”

追命笑着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膊,道:“你啊,一个人自己看自己,怎么能看得清楚?自己看得大多。大近,不一定就是自已。”

方邪真忽改换了话题:“你要去侦察杀害孟随园全家的案子吗?”

追命眼睛一亮,道:“要是老弟肯跟我一道稽查,这件案子的元凶势力再强大,我也不必担心了。”

方邪真懒洋洋的望了追命一眼,只道:“其实,你根本没有担心过。公家事,我也做不来,而且,也无意为之。如果你有事,我倒要请你吩咐一声,我一定到。”

追命一笑道:“那我就不勉强了。”又问,“老弟一身好武术,却在哪里高就?”

方邪真拍拍旧包袱:“我在老员外家里教几个孩子读书,如此而已。”

追命长叹道:“这又何必,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方邪真却毫不以为然:“一个人只要能安身立命,便可以了,我要养活老父,干甚么活儿都是一样。”

追命一下子觉得跟这个年轻人离得好近,又距得好远;但无论是近是远,都对他十分珍惜。

这时又来了一骑。

骑得并不急,但快。

马黑、人黑、黑披风,像骤掩来了一朵黑云。

马黑得没有一丝杂毛。

衣黑得跟阳光形成强烈的对照。

人平实而粗壮,皮肤黝黑,浓黑的眉毛,淡黑的厚唇,深黑的快靴,一把黑色的刀鞘,鞘外露着青黑色的刀柄。

追命只看了一眼,道:“池公子,有绰号‘刘狮子’的智囊刘是之,又有手底下勇猛精进的‘拼命三郎’洪三热,加上这个实行能力极高的办事干材‘黑旋风’小白,这‘兰亭池府’的声势,其实仅次于‘小碧湖游家’而已!”

只听池日暮喜道:“小白,你来了就好了。”似对他十分欣慰放心。

小白跪地而道:“公子无恙,请恕属下来迟。”池日暮连忙把他扶起。

“黑旋风”小白一至,伤的人被舁走,死的人被验明,店中紊乱,一一被整理出来,小白调度有方,毫不慌乱。

刘是之却静悄悄地向池日暮道:“公子,这桩狙杀,恐怕,这只是一个开端。”

池日暮担心地道:“是啊,来的几人,武功都很高强,我怕刘是之直视池日暮道:“公子是怕我等保驾不力?”

池日暮忙道:“先生千万别多心。我怕的是防不胜防。”

刘是之眼睛又眯成一线:“公子,想不想有备无患?”

池日暮即道:“请教先生,如何有备?”

刘是之用羽扇遥指追命与方邪真在茶居一隅的背影,低声道:“留下他们二人,即为强助。”

池日暮欣然道:“我正有此意,”又迟疑了一下,旋即又道,“追命是名捕,有公事在身,此人一向无视于富贵功名,只怕难以留得住他。”

刘是之道:“对追命,只作试探;这年轻人武功高到不可思议,而且潜力无可限量,此人若不收于门下,万一给游、葛、回三家聘去,则是使我们多添一号劲敌。”

池日暮咬了咬唇,道:“先生的意思是……”

刘是之低声疾道:“追命在这里待不久,一定会走;这年轻人若挽不住,则宁可除去。”

池日暮脸色变了变:“那不行,他怎么说也救过我一命,怎可——”

刘是之冷冷地道:“公子,无毒不丈夫,留着祸患!”

池日暮长叹了一声,要求似的道:“我们先留他一留,看怎么样,好不好?按理说,咱们施于重金礼待、功名富贵,他没有理由不动心的。”

刘是之沉着脸色嘿笑道:“如他甘辞厚市,尚不动容,此人更不能不除。”

“若到了那个时候……”池日暮无奈他说,“就听凭先生的意思了。”

刘是之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刘是之凭一副精密的头脑、进退的分寸、和不凡的武功,在不少名门望族、武林世家里任过举足轻重的职司,但“兰亭”池日暮对他一向信重倚重,解衣推食,遇大事莫不言听计从,是致令他一直留在池家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这时,局面大致已收拾了下来。

追命也替两名伤者接驳好断骨,向池日暮道:“池公子,你这位‘黑旋风’处事煞是快利。”

池日暮忙引见“黑旋风”小白与追命,顺势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府上哪里?”

方邪真懒懒地答:“我姓方。”就不说下去了。

池日暮等不得要领。追命却道:“诸位,我有公务在身,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

池日暮忙恳情挽留。追命坚持要走。池日暮只好说:“三爷的救命大恩,池某铭刻在心,永志不忘。三爷若进洛阳:莫忘了光临敝舍,再作长叙,此外,三爷如用得着‘兰亭’子弟之处,尽请吩咐。”

追命笑道:“一定一定”。

说着便要离去。这时已近入暮,方邪真也要跟他一道离开。池日暮急了,便去拉住方邪真的手,一个劲儿地问:“兄台府上那里?可有事么?怎么匆匆要走?不肯让在下恳谢?不如到敝下处喝杯水酒,再向兄台请益?兄台若坚持要走,在下相送一程如何?”

方邪真只傲岸的、淡然的、潇洒的听着,只在要紧关节上,才不着边际的应上一应。

追命瞧在眼里,只笑说:“不如方兄弟就跟池公子多叙叙,我倒要先行一步了。”遂低声向方邪真道:“兄弟,如果你不甘就此埋没一生,意欲平步青云,这他公子倒是寄重于你,你大有发挥余地。”

方邪真只倦倦地一笑,随即跟追命步走。

追命微喟一声,也由得方邪真跟他一道。

刘是之一使眼色,洪三热跟在方邪真后面,正要说话,方邪真速然回身,剑仍在水蓝色的布帛中,但剑愕已抵在洪三热胸前,把他的来势生生截住。

只听方邪真用一种坚定得接近冷漠的声音道:

“回去!你们不过是要我为池家效命,但我一点兴致都没有!”

洪三热的势子硬硬顿住。

方邪真这一句话,也把众人震住。

黄昏入暮,烈阳已成了微醉的胭脂。

方邪真倏地收剑,返身欲行,忽然黑影如魅,闪拦在前。

黑衣黑脸黑披风。

小白。

第四章黑旋风小白

方邪真看也不看,继续往前走去。

小白伸手。

他的手正好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平平静静地说:“你的手不想要了?”

小白瞳孔收缩,只道:“请不要走。”

方邪真一笑:“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小白道:“我留你。”

方邪真抬首望了望天,倦然道:“很好。”

追命在旁,一见方邪真仰脸看天,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心!”

可是方邪真已然出手。

这一次,追命、洪三热、刘是之、池日暮四人,无不亲眼目睹方邪真的出手。

也无人不为之动容。

方邪真出手只一剑。

一剑就斩往小白的手。

小白并不缩手。

他的短刀在千钧一发间,及时架在臂上!

兵器有谓:“‘一寸短,一寸险”,小白艺高胆大,与人交手,无论对手多强,莫不抢进中锋、近身相搏,他根本不怕。

有些人天生不知畏惧为何物。

方邪真的剑势,却突然变了。

剑锷反撞向小白的胸膛。

小白左手伸出,右手持刃救左臂,胸门露了一个小小的破绽。

方邪真就击在这个窍门上。

小白的姿势突然变了。

他的左手已闪电般缩了回来,闪电般抓住剑锷,就像一条毒蛇只要仰首发出攻击,他更迅疾的抓住它的七寸一般。

这时候,追命叱了一声:“使不得!”

两人陡地分了开来,夹着几声裂帛的脆响。

小白已在八尺开外。

他身上的黑披风,已有三处裂口,胸前的黑衣,也有两处裂缝。

那是剑气割破的。

可是方邪真并未拔剑。

他把剑架在肩上,有趣的看着小白,微笑说:“不错,你武功,还算不错。”

就算是刘是之,也曾对小白下过这样的评语:“连小白都害怕的事,便决不能做,因为那根本不是人做的。”

刘是之武功不能算高,便惜言如金,识见极高,向不轻许人,他说的话不仅在“兰亭池家”有分量,在武林中一样也有分量。

人人都知道“兰亭池公子”帐下,有三大高手:足智多谋的刘是之,有勇有谋的小白,有勇无谋的洪三热。池家因而声强势壮。

不过,此刻连小白的眼中也流露出一种神色。

恐惧之色。

方邪真的剑,未出鞘就划破了他衣衫七八道口子,而且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在对方剑下的。

方邪真一笑。

然后他又回复了那一股郁色。

英朗的悒色。

他搭剑在肩,洒然行去。

小白的脸色更黑了。

他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依然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倒有些诧异起来:“你不怕死?”

小白道:“泊。”

方邪真道:“你还敢拦我?”

小白道:“公子要留你。”

方邪真道:“你留得住我?”

小白道:“留不住。”

方邪真道:“既留不住,还不让开?”

小白道:“留不住也得留。”

方邪真的眼神突然厉烈了起来。

——是他的深郁被对方的拗执激起了战志?

他一步就踏了过去。

小白就在这一刹那间,发出了七道他平生极少施为的杀着!

这七道杀着,平日至少可以毁去二十个劲敌,但而今这七道杀着,一齐使出,为的不是杀人,而是留人。

留住一个人。

——留得住吗?

小白闷哼一声,撞飞十尺。

但他仍拦在方邪真面前。

他的左手依然拦伸,可是鼻孔已渗出了两行血迹,嘴角也有一行血丝。

方邪真对他摇了摇头。

小白垂下了头,忽然,他又深深的长吸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的把气吐了出来。

这一口气吐出来之后,他的眼神像烈火一般的被点燃起来,挺起胸膛,像一座山,脸上出现坚决无比的神情。

他的左手伸着,仍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眼睛发了亮:“好,很好。”正要拔步前行。

池日暮忽然扬声道:“小白,退下。”

小白向池日暮报以不解的眼光。

池日暮浅叹道:“留不住的。”

小白垂下了手。

方邪真微微一笑。随追命行去。

追命见方邪真不再出手,这才放了心。

两人行出好远,将近到城门,追命才问:“为甚么不投效池日暮?这是个最能大展身手之处,难道你想空负大志的过一辈子吗?”他们一路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但就是没有再谈起刚才茶寮子里发生的事。

方邪真皱皱眉,道:“为这些王侯公子争名夺地,值得否?我就算要雄图竞胜,也该图天下之功,立自身之业。”

追命听取,笑了起来:“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勉强你,可是,在这世间,想要彻底的自立门户,不依傍任何人,谈何容易!”

“就是不容易,所以才有趣。”方邪真停下步来,道:“你要进城了?”

追命也望定他道:“是。”

方邪真道:“我们也该在此地分手了。”

追命道:“此地不分手,也总有分手的时候,不如在此地分了,干净利落。”他问方邪真,“你去哪里?”

方邪真道:“教书。”反问,“你呢?”

追命答:“衙门。”补了一句:“下次见面,再与你痛饮三百杯。”

方邪真道:“我不常喝酒。”他补充一句说,“但你请,我便喝。”

追命眼中充满了笑意:“多少都喝?”

方邪真眼中也有笑意:“多少都喝。”

追命退后,挥手:“别忘了你欠陪我喝酒。”

方邪真也遥声道:“别忘了你欠请我喝酒。”

追命含笑道:“一定。”

方邪真转身而去。

沿西河走到大而小胡同,再转入撅李西街,便是熊员外的宅子。熊员外原本是京里的吏部主事,而今年纪大了,辞官归故里,家里有两个孩子,分外顽皮好武,总找不到好老师。

熊员外在偶然的机遇下见过方邪真,一眼看出他是个志气清奇、学博思精的人,于是礼聘他管教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大的叫熊文功,小的叫熊武德,两人都被骄纵惯了,顽劣异常,仗着护院教会的几下拳脚,把方邪真之前的教师,全不是气走,便是打跑了。倒是方邪真来了以后、把一对小孩全治得服服帖帖,熊员外当然觉得自己并未看走眼,对方邪真自然礼遇有加,然则他只知道方邪真是不同凡响,但却不知道他岂止不同凡响。

这天,方邪真像往常一样,扣响了熊家的门,管家福头出来张望,一见是方邪真,便客气又热烈的把他迎进了厅堂,一面请仆役传报熊员外,口里一叠声他说:“方夫子,你坐坐,你先请坐坐,我家老爷,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方邪真觉得今天熊家上下,跟平常大为迥异,诧道:“今天两位小少爷不念书么?”

福头摇手摆脑他说:“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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