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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你算一个裘-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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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警卫员们向前扑去,有人努力地去撼那些柱子,有人拿鹤《文》嘴锄刨地基,有人找梯子《人》上房揭瓦,他们正在那儿《书》呲牙咧嘴地忙乎,楼梯上突然飘下《屋》来一声轻笑,那一声虽然轻,却飘飘洒洒地散开来落了满地,就如冬日近乎透明的天空上的漫天星辰被摇落。
我还没抬起头来,就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
“你来了?”她低眉一笑,“还是这么着急吗?”
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短发明眸,黛青色的眉毛,有着又小又白的牙齿和尖尖的下巴,嘴角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看上去如一只小小的狡猾的猛兽。她对脚底下剑拔弩张的场面视若无睹,就像是高居云端之上的云雀。我的手下不等我的命令就自动住了手,他们在那女人恬静的笑容中显示出不好意思的模样,纷纷低下头,把正在拆房子的双手藏在身后,向后退去。
我脸上的棱角在她的笑声中舒缓,手上的锋刃也被抚平,她的笑容如同一柄拂尘扫去我脸上那些硬梆梆的壳。
“好啦,你们可以走了。”我对黑衣人说。
然后,我就整天整天地叼着草根,躺在她的床上,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
可依把草根从我嘴里扯出来,扔到窗户外面。
我依旧闭着眼睛装睡。我躺在那儿听着自己的呼吸。热气热烘烘地从我的小腹游转到四肢百骸,然后又回到小腹,一周天又一周天。
我在她的床上躺了三天,没有人相信,我一根指头也没有碰过她。
“我给你弹琴好吗?”她在我耳边轻声地问。
“我不要听。”
“我给你斟酒?”
“不要。”
“那你要什么?”她微带嗔怪地掐了我一下。
我闭着眼睛喊:“可依,可依。我爱你。我就要你。”
她扑哧一声,又掐了我一下。她的指甲锋利,掐起人来疼得厉害。我听到她移动脚步到了窗前,在那点上一柱熏香,然后弹起琴来。琴声滑过我躺着的床帐,空空落落的,就像空谷里偶尔窜出来一头小鹿的蹄声。
我不敢睁眼。我身子下面的蚕丝褥子软软的,软滑轻柔,我身上的丝绸缎被很轻,犹如空气一样凉。从被龛里传出一抹好闻的香气,和我在楼梯头上闻到的一样,细细地熏着我的鼻子。我的心随着琴声上下起伏,就像在秋千架上。我害怕一睁开眼睛,就又回到铁掌山上的我给自己装的秋千架上,所以我越发地闭紧眼睛,害怕自己躲藏在梦里。
可依住了手,软声说:“裘大爷为什么不常来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不是。”我使劲闭上眼睛说。仿佛有细细的发丝在我脸上拂来拂去,我的心也被挑拨得荡漾来去。
“我本来想早点来的,可是青城派的洪掌门派了人来拦着我的船,他想送我银子,还要和我谈生意……”
可依突然没了声响。我心里发虚,害怕梦突然醒了,不由得睁开眼睛,却看见她的双眼就在我的脸前,黑白分明得如剪子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她问。嘴唇向上微微弯起,露出漂亮的牙齿。
我望着她那微微露出稚气的脸,一股豪气汹涌地冲上胸臆。“只要你开口,我就会为你杀任何人。”我发誓说。
“那你替我杀了洪掌门。”她好玩儿似地撒娇说。
我一声长啸,伸手拔剑,右手却顿在了空中。
青烟袅袅,香炉里的那束香头一闪一闪地亮着,青烟仿佛一条龙一样缓缓地升上去。在这烟雾后面,可依带着一丝嘲弄地看我。
我看到自己握住剑柄的手毫无血色,一根细细的青筋在手背上跳动。一丝恐惧像是不和谐的音符穿入我的脑海,一滴冷汗从我的下巴滑落。
且住。我痛苦地思考着,我是站在这儿的这个人吗?我是坚强得足以保护爱人,是拥有让她可以仰慕、可以依靠的肩膀的那个人吗?
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成功的滋味。每次我都在离它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嘎然止步,眼睁睁地看着它又离开。我每次成功到一半就失败,那才是我。
我痛苦地意识到,我不是眼前这个人,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是那种能够当街拔剑,血溅五步的江湖豪客,现在站在这个房间里的这个人实际上更像他的弟弟。
一切都该推翻重来。
“你是他哥哥,一点都不像他嘛。”她会掩嘴一笑,让手下的小丫鬟给我送上一杯酒。
我木讷地站在门口,脸红得像一块布:“我带来了他的一封信。”
可依没有伸手接信,而是转身靠在了窗口,她单薄的肩膀上写着的都是幽怨:“我等了他这么久,他还是不来看我吗?”
“他太忙了。”我低声说,不想让她那么难过。
我弟弟那时候确实很忙,革命虽然结束了,但此刻属于戡乱时期,铁掌山上百废待兴,等待着重整河山。
张勃自然成了我弟弟仰仗的肱股重臣。甚至连张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是一名天生的哲学家,可以轻易地将同一件事情横过来扯过去地进行不同的阐述,这大大减轻了我弟弟的压力。当初我弟弟还未上台的时候,谦卑温和,礼恭下士,以扶持弱小和言论自由为口号,这让他赢得了众多中下层强盗头目的支持。此刻他上了台,却手段严酷,打击异己毫不容情,他绝不许任何人对他的话有丝毫怀疑,要是有谁在他讲话时在聚义厅上咳嗽一声或者皱皱眉头,那就大祸临头。
本来当个暴君也没什么,等那些雄心勃勃想要当谏臣的家伙明白你是个暴君的时候,自然就会自己老实下去。问题是我弟弟当年当众演讲过的那些话和发表过许多论述自由的文章如今就成了芒背上的刺,闪闪地扎着自己的屁股。张勃这时候跳了出来展现他的大勇,他以雄辩和滔滔不绝的辞令让大家都看清了:当你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同一件事情时,必然会有不同的解释。比如说,大师兄被杀这件事,在大师兄看来,就是失败,在我弟弟看来,就是胜利;再比如说,刽子手斩杀司徒长老的时候,在刽子手看来,就是挥刀下砍,胳膊发酸,在司徒长老看来,就是脖子断掉,就此嗝屁。你看,只是角度不同,结论就是完全相反的。同样的,在大师兄独裁时期,我们拼命地扯着嗓子,额头上布满青筋地发布自己的言论,那就是民主,但翻过来说,明主在台时,独霸大权,杀掉阻挡前进步伐的小虫豸,担当起帮派发展的所有责任,那就是高效率的民主。
他就这样以飞燕般轻盈灵动的思想,口若悬河,酣畅淋漓地说服了剩下来的所有人,让大家心安理得地接受严格的法律约束,努力将铁掌帮建设成一个拥有高效率高抢劫力和高品位的强盗组织,简称“三高运动”。
【文】这样翻来覆去地解释同一件事情也有副作用,因为它会穷尽一切可能,如果演讲者没有掌握好拓扑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张勃在某次讲述大师兄翻把的历史时,说的话太急引起舌头打架,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兜头装了进去。
【人】形势急变骤生,让人看不懂怎么回事。他与死去大师兄勾结,要谋刺我弟弟的铁证转眼在马厩里被人发现,派出搜查的人挖出了埋藏的铁枪和盔甲,这些枪和盔甲埋藏了许多年,都长满了厚厚的铁锈,这足以证明张勃的谋反处心积虑早已存在。
【书】这项罪行报告交到我弟弟面前,我弟弟的面上不知道为何闪过一丝愉悦的红光,这个猴爪山上最勇敢的护法就当即被拖下去五马分尸,然后曝尸于野,任凭阳光和雨水冲刷。我弟弟看着他的尸体如一朵妖艳的花在泥水中凋零,不由得面色哀伤地说,张勃的才智无人匹敌,天生的一个好护法。可惜啊可惜。
【屋】这宗谋反大案牵扯广大,几乎帮里原有的头面人物都被牵连在内,于是各种职务人员来了场大洗牌,扶持我弟弟上台的诸多功臣被贬黜,当初卖私酒给我们的潘大石摇身变成了我弟弟仰仗的肱股重臣,不过他的好日子也没过上多久。这个我们以后再说。
没办法,江湖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
程伏兔老得更加厉害,连话都说不周全了,也只有他逃过了那场绕来绕去绕上了许多人的大清洗。这个无害的老家伙现在除了坚持树他的篱笆外,对外面的一切不闻不问。人们对他过去的勇武和功绩的记忆越来越暗淡稀薄。
铁掌山收拾完后,随后,他要到四川杀青城派掌门,然后还要到湖南的衡山去一趟。
“谢谢你,把信给我吧。”可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向我伸出一只手来。她低头抽出信纸的时候,我转头看到屋子里一张雕刻着蔓卷的藤萝和花卉的红木大床,大床的四周挂着透明的布幔,大床上铺着闪亮的黄色绸缎,散发出阵阵女人的体香,我恍惚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在那张床上躺过。但我从来都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我们都知道,想象力丰富的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
“你弟弟又要去杀人了是吗?”可依嗤地一笑,“他可真会闯祸。”
“我弟弟报仇去了,他让你不要担心。”
我们的仇人是衡山派的,自然不能杀他一个了事。在江湖上,仇恨越大越要大张旗鼓地报复,等待的时间长短没有关系,一年报不了就等十年,十年报不了就等二十年,反正早晚这笔帐都要清一清。
湘江鱼草石一战,铁掌帮聚歼了衡山大小两千余人。我弟弟单人独马,用一双铁掌劈死了二十八名衡山好手,亲手抓住了仇人衡山派掌门,然后当着他的面让铁掌帮的帮众强奸他的妻子和女儿,杀死他的儿子和襁褓中的孙子,最后把他竖着埋在地里,只露出头在地面上,再赶着四头牛拉的铁犁,犁开了他的脑袋。我弟弟的仇恨在熊熊燃烧的大火映衬下,仿佛比冲天的火光还要明亮,还要灼热。
那天晚上,他跑死了两匹马赶到了这座小镇上,然后在小红楼里喝得酩酊大醉。我喜欢的那个女人温柔地抹去他身上的血迹,为他拉上被子,她看着他的目光中充满真正的柔情蜜意,那是永远也不会投到我身上的目光。
有一种说法说可依就是那个黑衣女人,但我看不出来她会武功,而且我也不在乎她是不是那个愿意为裘二死的女人。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我想写关于自己的爱情,而不是我弟弟的。
我撕掉了这一章节,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写此段,但我怎么也不能让自己靠近这个女人,我弟弟就像一座山一样始终横在我面前。
没女人来找老当的时候,他就偷空给我上课:“你太小心谨慎,太把她当回事了,就反而没戏了。说到底,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要想让女人爱你,你就得先学会当一个流氓。”
我开始租些港台片来看,古惑仔啊,黑社会啊,抢银行啊什么的。
“不够,还要租些带色的碟看,”老当直截了当地和我说,“这年头,谁拿纯洁当优点呢?”
我借了副墨镜,把头发整乱,穿着一条破牛仔裤,然后冲到学校东门外的租碟店,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有毛片吗?”
“没有!”那个老板头也不抬地一口回绝,“我们这是正经的店,怎么可能有毛片呢。”
店里人很多,我看到一名中年人走了进来。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干部装,头发半秃,戴着副黑边眼镜,脸色严肃得无法再严肃了。他在店里背着手,以批判和鄙夷的目光,注视着两侧架上半裸的美女和举着大枪的肌肉健男。他让我想起了我们家乡小镇上的干部,看到他的目光扫过来,我就心虚地低下头。
店老板也看到了那位中年干部,他猛地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用手拨开人群,像游泳一样走到那干部面前,压低声音问:“要毛片吗?”
那时候,我一心想当一个坏人而不成,只是在花店周围盲目地进进出出,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我当不了流氓,我最多只能算上一盲流。
八 这自由飞翔的城
每一学期结束前,自杀的人是最多的,这里面又以跳楼的为多。每到这一季节,学校就会把楼顶封闭起来,我们不能再上到楼顶上了,但真正想自杀的人总是能找得到办法。他们想方设法躲避封锁,从通风管道,从电梯井里爬上屋顶。学校面对的是一群智商最高的自杀者,始终落在下风。
封锁最严密的时候,有一个人打了文科楼的主意,那座楼的楼梯是四跑的,中间有个很大的天井,他从天井跳了下去,砸在了楼底摆放着的一列木头文件柜上,落下了终身残废。这算是学校赢了一阵,但学校不总是赢的。
我们继续上课,躲闪着满天飞舞的跳楼者,一个个的黑影纵横交错,仿佛映在天空上的黑色符号。他们在自由飞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至少他们是自由的。
我前面说过,虽然这一年来我老实了不少,但系主任目光如炬,还是盯着我不放。他们收起了火刑柱,但却没打算就此罢手。
那时候,大三有个坎,每个校区里都有几个放血指标,要将一些可疑分子送到校医院去治疗,这属于保险措施。系里头为了拯救我这个后进,煞费苦心从精密机械系里抢来一个指标。系主任对我确实算得上仁尽义至,他为了让我学好,成为一个栋梁之材,头都秃了。
我们学校那时候还没有吞并协和医科大学,但校医院的力量已经十分雄厚了。那时候医院里关了不少自称的校园画家和校园诗人,刚进来的时候,大家的嘴都蛮硬的,不就在黑板上画了两幅漫画,写了两句歪诗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躺在医院里还可以借机不用做早操了。
医生们对付这些人极有经验,他们先是建议我们大家把长头发修短了。医院里配备有理发师,除了理发刮面之外还负责处理外伤创口,拔牙什么的。
刚开始总是没人响应医生们的建议。
“喜欢留长发是吧?”医生们说,然后给我们的铁床通上电,篷的一声响,那些坚持留长发的人全变成爆炸头,头发卷曲着向外辐射,看上去仿佛顶着原子弹爆炸后腾起的蘑菇云,躺在枕头上能把枕套戳出千把个窟窿,荞麦皮洒得到处都是。
电疗是基本疗法,此外还有解梦、催眠、训斥、示众、当众鞭打等等心理疗法,不一而足。他们最喜欢的是给我们放血,曾经有个医生自夸说把一个有名的校园诗人放血17回才治好,要是放出去给江湖医生去治,那学生早就呜呼哀哉了。
这些医生都对自己的职业极自豪。对他们老治不好,败坏了学校声誉的那些病人极其恼火,他们威胁我们说,再不好好配合治疗,就送到隔壁北大去。我们一听就炸了窝,众所周知,那是所最丢人的大学,老出诗人和写小说的疯子,还经常出几个臭嘴,和社会对着干,人民公安早盯上他们了。
医生说要把我们送到北大去,那是很严重的侮辱。听说那所乱糟糟的学校里还有学化学的改行写言情小说了,学物理的改行写科幻小说了,都是无照营业的那种,简直是丢人丢到家。我们一听就急了。那时候,我们其实也就偶尔犯个坏,当个业余流氓就很满足了,真要我们去当职业流氓,怎么能答应呢?职业作家有发粮票吗?有发副食补助吗?他们能为GDP做贡献吗?
我们那时候看不起作家,就跟医生看不起外科大夫和理发师是一样的。外科大夫不属于医生编制,他们属于体力劳动者。而医生是大学毕业生,会写英文的病历,他们看不起一切需要动手的职业。解剖尸体的时候,他们端坐在椅子里,让卑贱的外科大夫——或者理发师操刀。当然啦,尸体解剖他们是垄断的,如果某个外科医生搞到一具尸体来解剖的话,他们就会拼死抵抗。
在这所著名大学的校医院里,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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