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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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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姑娘!”赵舒阻拦不及,暗暗跺脚,这个袁小晚,怎么可以这样口无遮拦?

杨昭却没有动气,“是,你说得不错。所以我才要留下。”既然带不走风烟,那么他只有留下来。

袁小晚呆住了,这也算理由?风烟死了,他不远远地离开这片伤心之地,还要留下来给这段感情陪葬?!一阵寒意,慢慢地浸上她心头,原来杨昭,注定不会属于她。

风烟活着,他是她的;风烟死了,也是一样。

可是这千里风霜的边关啊,除了黄沙,除了风雪,还有什么?她不相信,杨昭怎么能把这里,当成是天底下最温柔缱绻的地方!

也许过些天,半年,一年,时间久了,往事慢慢地淡去,他心上的伤口渐渐平复,就会回心转意。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记得,京城是如何的繁华热闹,江南是如何的秀丽宜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他只要招招手就可以得到——这一切,难道比不上关外苦寒里的一座孤坟?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去的。

时光荏苒,关内的春风去了又回,已经三年,关外的大漠却依然沉寂。

三年了。

昔日曾经被鲜血染红的麓川大地,已经再也找不到战火的痕迹。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成群的商队从这里经过,驼铃悠闲地摇曳,没有人会记得,当年这里曾经有着怎样的惨烈。

剑门关已经修葺一新,防卫加固了好几倍,真正成了雄关似铁。

“吱呀”一声,城门终于打开,在门外等了半天的商贩和百姓纷纷挑起担子,背上包裹地排队进关。今天是宁远市集的日子,每月初一、十五,关内关外的商贩们就开始忙着往这里赶,带的各色货物更是琳琅满目,什么牛啊马啊,鸡啊羊啊,毛皮、丝绸、茶叶、瓷器、粮食、酥油、米酒、粗盐、香料……一齐涌进了宁远市集。

“排好队,排好队!不要挤!”守关的一个参将正在指挥人群出入,大声吆喝着,“不准贩卖官盐官铜,不准在市集上酗酒斗殴,听见没?”

都是些例常的官腔,自然没有人听进耳朵里,人潮拥挤依旧。

“让一让——让一让!”几匹马“踏踏”的蹄声远远传来,有人在马上招呼着守门的参将,“老彭!让条路出来,指挥使要出关——”

“哎!”老彭响亮地答应着,匆忙疏散人群,“大伙儿都退两步,给指挥使让条路过去。”

哗啦——人群霎时间向两边散开,整整齐齐地闪出了一条通道。许多个脑袋伸长了颈子张望着,窃窃私语——“来的是杨指挥使呀?”

“不然还能有谁?”

“快看看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也没你的份儿……”

“啐!”

在西北,从祈州、紫荆关,到麓川、宁远、剑门关,千里之内,不知道杨昭的,简直挑不出几个来。

他的身份,他的战功,他和一个叫陆风烟的女子那段故事,从军中传到民间,几乎成了传奇。一半是敬佩,敬佩他保边关、平战乱的功绩;一半是好奇,一个都御指挥使,一个侯爷,他到底为什么留在这片大漠上?

随着马蹄声近,人群中的私语更加嘈杂了,听上去嗡嗡的一片。

“天呀,我看见了,哪一个是?有三匹马呢。”

“是左边的吧?好像又高又壮的,可惜看不清脸……”

“是中间的,他是指挥使,当然在中间!”

“中间?不行了,我脚尖都酸了……”

另一个声音是女子的,“来了来了,是当中的那一个吗?不会吧,真的好——英俊——啊。”

“陶醉啦?”

有人取笑她,“回家照照镜子吧,就凭你?”

“别闹,嘘。”

“哎呀,他左边额上好像有道疤痕……”

“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有的有的。不过,这道疤痕一点都不难看,还有点沧桑呢。”

“花痴……”

在嗡嗡的私语声里,三匹马已经到了关前。

老彭一脸笑容地迎过去行了个礼,“指挥使,出关啊?”杨昭在马上点了点头,“天气不错,出来走走。”

“是啊是啊,天气不错。”老彭鸡啄米般地附和着,“今年天暖,按节气算,都大雪了呢,看这冰还没封上。”

——大雪了?

杨昭一怔。是吗,又一年的大雪之日。已经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风烟……一个许久不再有人提起的名字,轻轻浮上心头,带来一阵温柔的刺痛。

她墓前总有一杯酒,他天天都去换,无论再忙,都不曾忘记过,要陪她坐一坐。

时间久了,竟成了习惯,就连对她的想念,也成了习惯。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沉在心底,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浮上来。春天花开了,想起她的笑,冬天下雪了,想起她的话;点点滴滴,清晰如昨日。

“指挥使,咱们走吧。”身边的刘进小声道,“洛大人也快要到了,正好去迎他一段路。”

“哦。”杨昭回过神来,想起今天是洛千里来关上探访的日子。洛千里旧时是他身边的得力干将,曾经在川陕总督吴信锋那里待了几年,探察吴信锋贪污的罪证。现如今,他已经取而代之,当上了川陕总督,也是个封疆大吏了。

“驾!”马蹄飞扬,就要出关而去。

杨昭的目光,在人群中不经意地一扫,却突然心里一动,好像有样东西,十分眼熟,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是什么?

马已经奔出了好几十丈,杨昭突然猛地勒住了马。记忆里一面黑底绣金,红色镶边,当中金丝绣着猛虎的旗帜,跃然而出!

那是三年前,他带着虎骑营出关打仗之时,虎骑营的战旗。

麓川之战结束以后,因为虎骑营损伤过半,元气大伤,他让佟大川把剩下的人马都带回了京城,禁军事务,也一并交给了佟大川代管。这三年来,他从来没有再见过这面战旗,为什么,刚才那一晃眼,依稀看见了这熟悉的图案?

刘进没提防杨昭突然停下来,已经驰出了前面老远,才又急忙勒住马,掉头回来:“指挥使,怎么啦?”

杨昭道:“我好像看花了眼,刚才——不成,我得回去看看。”

“啊?那洛大人怎么办?”刘进怔了一下。

“你和石英去接他就是了,回头我在关上等他。”杨昭掉转了马头,向来路上奔了回去。

那群人还在排着队准备过关,杨昭放慢了马,在人头簇拥里寻找刚才看见的东西。

在这里!

他的眼睛蓦然定住,在各色各样的挑担和背篓里,有一块绣着虎的丝巾,正搭在一方笼屉的上面。那虎的绣像,无论是底色、镶边、丝线,还是模样神态,都和当年虎骑营战旗上的那一幅,一模一样。

这不会是巧合吧?难道还有虎骑营的人流落在民间?

杨昭下了马,从人群后面挤了进去,一把抓住那笼屉的主人,“请留步。”

“谁呀?”那人不耐烦地回头,却立刻呆了一下,“是,是——”他该不会眼花了吧,刚才看见的那个杨指挥使,就站在他的身后。

“有件事,想请教一下。不知道你这条丝巾,是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杨昭打断了他的好奇。

“买的呗。”那人顺口道,“上个月小儿子过周岁,属虎的,我就买了条丝巾给他,怎么?”

杨昭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买的?”这怎么可能。

第十二回 系我一生心 2

“是啊!就在宁远集市上。有个小酒馆,也代客做点小买卖,什么枕头套、丝巾、茶壶之类的,都有。”

杨昭蹙起了眉头,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怎么——怎么觉得心开始跳得快了。

“那个酒馆叫什么名字?”

“挺有意思的,叫什么——”那人侧头想了想,“哦,对了,金不换。”

金、不、换?!

杨昭身子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说这名字有多奇怪,好好的酒,卖四文钱一斤,怎么就金不换了?”那人还在当笑话说着,“看人家对面那间,名字多响亮,叫‘十里香’……”

他的话音未落,杨昭已经不见了。

“哎,人呢?”他揉了揉眼睛,“哪去了?”

金不换,金不换!

杨昭策马飞驰,疾风扑面而来,他却浑身都像是着了火,握缰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三年了,他没有再听过这三个字。

风烟,是你吗?抑或是你的魂魄,不肯离去,还在这片大漠上流连?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这句烙在他心里的话,此刻又出现在眼前。当时是怎样刻下了这两行字,风烟唇边的微笑,还历历在目,他没有一天忘记过。

宁远市集在这一带也算有名,可他从来没来过。到了这里,只见纵横交错的一大片店铺和摊贩,打量了半天,也没见有“金不换”这三个字的招牌。

“老伯,请问,这里有一家叫做‘金不换’的酒馆么?”杨昭拦住了一个过路的老人,开始打听。

“金不换?没有……没听说过,我不喝酒的。”

杨昭的心里沉了沉,是不是他刚才听错了,那人说的酒馆名字,不是金不换,而是别的什么。

心里想着,却又拦住了一个路人,“请问有家酒馆叫金不换么?”

“不知道!”

一滴汗沿着杨昭的额角滴下来,看见旁边有家酒馆,打着“杏花村”的招牌,立刻转身冲了进去。

“客官请坐!”店小二端着酒壶迎上来,“是喝酒还是沽酒?小店这里好酒多的是,关内……”

“我想问一问,附近有没有一家酒馆,叫做金不换?”杨昭等不及他的啰嗦,打断了他的话。

“你这人!”店小二开始不悦了,“你进店里来,到底是买酒还是问路啊?不知道!”

“啪!”一锭银子拍在桌上,银灿灿的,足有十两重。

那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这是什么?这么大一锭银子!他要买多少酒啊?

…*奇*…杨昭尽量维持着镇静,“够不够?不够再加倍。只要你告诉我,那间酒馆在哪里。”

…*书*…“那……其实那间酒馆也没什么,他们就卖一种酒,不像我们店里,多得是……”

…*网*…“哗啦”一声,这一次,是整个钱袋的银子,全都倒在桌上,晃得他眼都花了。

店小二的腿一软,天呀,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啊,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正好砸在了他头上!“金不换吗?就在后面那条街,东边第三家就是!”这一次,他回答得极其干脆。杨昭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镇静。

后面那条街……东边第三家……在这里!

一个小小窄窄的门面,生意非常冷清,店里没什么人,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酒旗,上面写着“金不换”三个字。

杨昭推门而入,一眼看见,柜台里站着一个女子,长发垂在肩上,正低头擦着杯子。

这一瞬间,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为什么这样紧张?为什么他的腿好像钉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听见有人推门,那女子抬起头来,秀气的脸,明眸皓齿,带着笑意,“请进。”

杨昭盯着她,失望像浪涛般席卷而来。不是风烟,居然不是。

那女子浅笑盈盈,“是喝酒啊,还是歇脚?请坐。”她的语气诚恳,让人身不由己地走进这简陋的店堂里。杨昭在门口怔了片刻,终于抬脚进来,在靠门的桌边坐下来。

“要酒吗?我们这里有一种酒,叫做金不换。”那女子捧着酒壶过来。

杨昭心头一酸,纵然不是她,能听见这酒的名字,也是好的。这一趟飞马、问路、寻找,也算值得。

倒了酒,他知道不是。这酒也甘香清冽,但绝不是当年风烟倒给他的那一杯,那种醺人欲醉的酒香,那种澄透清澈的金黄色。

慢慢喝了一口,酒入喉,半是辛辣半是苦。

杨昭黯然苦笑,是他昏了头,怎么竟抱着那样荒谬的希望?风烟已经不在了,这是一个再也无法更改的事实。他的心跳,他的急切,他不能自制的紧张,都是那么的可笑。

“味道怎么样?”那女子笑着问。

杨昭勉强点了点头,“不错。”

“其实也就是普通而已。”那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不是一般的过路人吧,我觉得你不像。”

“你这酒,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杨昭问。

“因为我听说,关内京城,有一种美酒,非常香醇,酒色如金,就叫金不换。所以我就借用一下……”

“哦。”杨昭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她说得不错,当年风烟也说过,这酒是京城里带来的。对他而言,那真正是一杯千金不换的酒啊。

“听说你这店里,还代卖一些绣品?”

“是啊。还有茶壶、茶叶什么的,绣品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话,我这里的绣品就只有一种。不管是枕头套,还是被面、丝巾什么的wωw奇書网,都绣的是老虎。”

“为什么,你特别喜欢老虎?”杨昭喝了一口酒。

“这倒不是,我说了,是代卖的。我邻居王大娘家的姐姐,绣好了放在我这里卖。我卖得不贵,几乎不赚钱,就只是帮个忙——她的腿脚不方便,所以……”

杨昭笑了笑,“那么我也买一幅吧。”

“行啊!”那女子高兴地站了起来,“我带你过去看看。店里刚好没货了,你若是早来一天,还有一幅的,可惜被买走了。”

说是邻居,其实中间还隔了好几户,只能算是街坊吧,一间矮小而破旧的屋子,门板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

她伸手敲了敲门,一边回头对杨昭道:“她这里有不少绣品的,好像这三年来,她都一直不停地在绣老虎——所以才会绣得特别像。”

三年来?这什么意思?杨昭不禁又一阵起疑。

“她呀,不是王大娘的亲生女儿,好像是从外地来的,不过很漂亮!唯一可惜的是,她的腿站不起来。”仿佛是知道杨昭在想什么,她又接着说了下去,“对了,金不换这种酒,就是她告诉我的。”

这时,门里有人道:“谁呀?”

“陆姐姐,是我,秀桃!”

“门没栓,你自己进来吧。”

秀桃一推门,跳了进去,“我给你带了个客人来,他指名要买你绣的老虎——喂,你傻站着干吗,快点进来呀!”

杨昭扶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风烟的声音!在他梦里,在他心里,萦绕了三年,就是这个声音。曾经闯进他的营帐里,骂他是走狗,曾经在营门外,为了他跟别人争辩,曾经在他的耳边,轻轻叫过他的名字。

一抬头,正迎面的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副对联,字迹娟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是梦吗?他是……在哪里?杨昭有点晕眩。除了风烟,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句话!

屋里的桌边,有一个背影,长长的黑发,白色的衣衫。

“风烟。”杨昭觉得自己说这两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背对着他的女子,蓦然转过脸来,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四目相交,漫长的沉寂。

震惊,怀疑,巨大的喜悦,椎心的酸楚,刻骨思念,无尽深情,一浪接一浪地涌上来!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誓言还在耳边,却已经过了三年。当初的心动和迷醉,牵挂和分离,那许多的误会,那风雪里的温柔,一幕一幕,恍若隔世,千般滋味都往心头绕!

“杨……昭?”风烟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水慢慢涌上眼眶。

他消瘦了些,也黑了些,额上多了一道浅而长的疤痕。这是当年麓川那场激战里留下的痕迹吧?可是,并没有减损他的英挺。这应该也是袁小晚的功劳,她向来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更何况,是对杨昭的脸。

可惜的是,她再也不能站起来,不能奔向他,不能飞扑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杨昭也在看着风烟,宛若中了魔。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在这个距离他不到一百里的地方,生活了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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