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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仔系列-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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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了一阵舒慰。

一道极香极香的冰线,从他的喉头滑入食道。香气令他忽略了痛楚,而冰线却在他滚烫的身体里,化为幽蓝色的薄冰,由内而外地冻住了他的每一个脏器,每一寸血肉。

冻住了那些疯狂啃食的生番……

冻住了他疯狂下坠的势头……

冻住了无边黑暗,而在远方结出一颗明亮的冰晶,引导着他重又向上飞腾!

李响睁开眼来。

在他的头顶上,几条破木板拼成的天棚里,几道阳光,正亮得刺眼。

耳边,似乎又有海浪之声。

昨天高台上,那恐怖的一幕,突如其来地重又回到他的脑海之中,李响猛地一震,坐了起来。

在那板棚之外,叶杏蜷缩着睡在露天的甲板上。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浑圆的肩头,反射出白亮的光芒。她的长发铺开,宛如浓墨泼洒,她微微皱着眉,好像在梦中,也在忧虑。

李响看着她。虽然昨天离开高台之时,他就已经神志不清,而其后发生的事情,就更是所知模糊。可是看见叶杏在此,看见自己身上细心包扎的树叶,他便是猜,也猜得到七八分了。

他张大口,却觉得压抑得根本喘不上气来。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他被生番众口撕咬,他成为生番的首领,他发布命令追捕叶杏,他终于不顾叶杏反对,强要占有她……甚至是,他们来到这个岛上!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现在,当一切都已经结束。在他被抛弃,被伤害,几乎死过一回之后,他终于重又清醒了,回头再看昨天发生的事情,他简直羞愤欲死。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一觉醒来,便不复存在的梦境,该有多好……

可那些毕竟不只是梦而已。李响清清楚楚地知道,梦中的那一切,都已经真实地发生过了,他曾经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一个肆无忌惮地欺凌人、奴役人的混蛋……现在,梦醒了,他必须睁开眼来,欣赏自己梦中的杰作:

一个饱受伤害、摧残的叶杏……以及,一个邪恶、污秽的自己。

李响无声无息地走出板棚,海面上强烈的阳光和强劲的海风,令他的身子微微一晃。

他向船尾走去。礁岩崚嶒如刀,海浪拍打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大海辽阔无边,远处与长天融为一色。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一双白皙的手臂,在他胸前轻轻扣住。李响方自一震,叶杏的声音,已然响起,道:“李响,是你么?”

李响黯然道:“是我。”

叶杏长出了一口气,道:“你回来了。”'。 '

李响苦笑道:“我回来了。”

叶杏在他的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李响惊恐地感觉到,女子柔软的身子,一点一点地贴到的背上了。他迷惑着、战栗着、惭愧着、愤怒着,转身一挣,叶杏抱他,却抱得更紧了。

“带我回中原吧。”叶杏喃喃地说道,“在这鬼地方呆着,你要疯了,我也要疯了。”

——是的,疯了,他们都疯了。

阳光被乌云遮住,午后的暴雨如期而至。他们像两株虚弱的秧苗,被雨点砸得跌倒在甲板上。被压抑许久的情欲,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突兀地爆炸开来。抚摸,亲吻,撕扯,撞击……他们疯狂得像是要即时死去。暴雨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身子冰冷,于是拼命将对方拥入自己的怀里。

从第二天起,二人就将金都号完好的船板拆下,用了二十多天,重新钉成一艘大木筏。然后李响又跑到生番部落里,抢了好多熏肉、清水作为路上粮食。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二人便即扬帆鼓浪,出海一路往西北而去。

他们既不懂航海,驾船的本领更是马虎。只是顺着海风,随波逐浪,仗着东西多,去碰大头运。哪知行到第十三天,汪洋之中,居然就真的给他们碰上一艘自西洋回中国的货船。二人获救上船,得船长安排了吃喝住所,从此便也帮忙做事,只因功夫了得,手下利索,一干水手羡煞之余,纷纷赞曰:“郎才女貌,豺狼虎豹。”

船行千里,一路无话。盛夏时分,他们终于在福建登陆。

码头上热闹非凡,货船卸货入仓,船员们出海数年,才终于回到中土,个个兴高采烈。安顿好住处之后,船长出钱,在港口最大的酒楼上摆了三桌上等酒席,请船员放开了吃喝。酒酣耳热之际,叶杏在李响耳边笑道:“也不知唐妈、舒展、怀恨、萧晨、吴妍、甄猛、毕……毕什么来着……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李响久没吃过时新蔬菜,这时大口扒饭,嘟囔道:“反正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到江湖里,随便一问,肯定就知道了。”

吃这一顿饭,却见往日喧闹的水手们几乎都不说话,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小半个时辰,便纷纷酒足饭饱,陆续跟船长告假,原来是都淫心似箭,急着去找女人快活。剩下的几个贪杯之人,说话也越来越不正经。

叶杏对李响道:“我先走了。”

李响微笑道:“好,我一会儿就回去。”又陪着船长喝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了他们先前投宿的客栈。

他与叶杏的房间中,黑洞洞的,并没有点灯。李响推开房门,道:“叶杏。”

黑暗之中,并没有人回答。李响摸索着来到床边,重重坐下,双手抱头,等了一会儿,才躺了下来,沉沉睡去。

睡了约莫一个时辰,李响又睁开眼来,道:“叶杏。”

黑暗之中,还是没有人回应。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他的声音在四壁回响。

李响仰面朝天,瞪视着黑漆漆的床顶,泪水不觉汹涌而出。

——叶杏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永远永远地失去她了。

自己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反骨呵,反骨……反来反去,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响反思自己三十年的过往,忽然觉得幼稚可笑:他曾蔑视权贵,可是在荒岛之上,却又称王称霸;他曾经自负清高,可是却接受了叶杏那施舍一般的感情;他曾追求侠义,可是中原竟无他的立锥之地;他曾坚信自己正确,可是却害了英嫂,害了云申,毁了义贞村,夷平平天寨……

这个世界,真的是他能够改变的吗?甚至,真的能够容忍他不改变吗?它如此不动声色,却又如此冷酷,如此强大,那么多惊才羡艳的人物:董天命、平天王、妖太子、万人敌、狄天惊……都在与它的对抗中悲惨地倒下去,被吞噬,被改造,变得面目全非,令人不忍多看。而他,一个天山弃徒,一个一无所长的疲沓汉,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反骨仔,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长久以来,那些真正在困扰他的问题,一直没有被解决的问题,都回到他的眼前了。孤岛高台畔,怒海破船上、渔村牌坊下、泰山木屋里、义军大厅中……他用一场场短暂的胜利,一次次激昂的大话,不住逃避,不住退缩,可是到今天,他终于避无可避,必须面对了。

可是,却没有一个答案。

李响,便在这客栈里住了下来。每日恍恍惚惚,魂不守舍。过了几日,那货船船长留给他的一点盘缠用尽,便索性去前面找了客栈的掌柜,亮个两手厨艺,留在客栈里做了大厨。

他不愿再像以前一般,酗酒行乞、颓废消沉。因为即使是那样的破罐破摔,其实都还需要一点理直气壮的信心的。可是现在的他,实在是诚惶诚恐,再也不敢张扬了。

多少年来,他终于换上了正常完好的衣服,又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于厨艺一道是真有天分的,很多菜虽然只是吃过一次两次,但凭着味道,却能将配料、火候,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每天忙完厨房的事之后,李响便一声不响地回房去。他是一个怪人,可是既然饭做得好,自然也就没有人多管他的闲事。

直到这一日,中午的饭场结束,李响歇下来,便又回了自己的房间——那一直是他和叶杏曾经暂歇的客房,他经日劳作不要工钱,只要这么一个食宿而已。

午后的客房,阳光和树影,一起从张开的窗子爬进屋里。岭南特有的濡湿之气,在这时达到极致。有一个女人坐在桌边,正用一根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画着什么。她的衣饰很华贵,低头看桌子的时候,她的脖颈显得纤长优雅。

有一瞬间,李响以为叶杏回来了。他的心跳猛地停止,整个世界都动摇震荡。可是那个女人抬起头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

那是一个已近中年的女人,微显松弛的皮肤,是一种少见的焦黄色。她生着一副高颧骨,一张对于女人来说,实在略大的嘴。她的脸上有许多不应属于“美人”的缺憾,可是当她望向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狡黠与温柔,却还是足以令人在一瞬间忘记那些不足。

李响怔在门口处。

那女人笑了笑,道:“进来呀,把门关上。”

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说出这令人遐想的话来。李响把房门关上,就在门后站了,问道:“你是谁?”

那女人笑道:“我吃过你做的饭。真没想到,在福建竟能吃到那么好吃的晋菜。”

李响沉声道:“哦。”

那女人笑道:“我后来去后厨看过你一次,可能你没在意。”

李响想了想,仍道:“哦。”

那女人微笑着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却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精光,而是乌沉沉的,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李响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道:“你为什么来我房里?”

那女人微笑道:“因为我不愿意我的丈夫知道,我来找过你。”

她越说越大胆,李响张口结舌,脸都有些红了。

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喃喃道:“真像……真像……你真像我们的一位故人,我们为了避开他,才专门逃到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若让让我丈夫知道我来找你,只怕又要不开心的。”

李响又“哦”了一声,终于明白,这人是找错了人。心下稍定,却又不觉有些失落。便绕过桌子,径自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道:“我不是你的故人。”

那女人仍是看着门口,肩膀耸动,似是轻轻一笑,道:“当然不是,但是,我有一些一直想对他说的话,却想对你说说。”

李响“哼”了一声,道:“莫名其妙。”

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驱逐这个冒失无礼的女人,甚至也不想拒绝她胡言乱语。反而在他的心底,隐隐约约有一些雀跃,仿佛他早已与这个女人熟识似的,仿佛他一直在等着,这个女人来告诉他些什么似的。

那女人背对着他,背影瘦削,单肘拄在桌上,随随便便的姿态,有一种令别人都替她感到舒服的风情。

“你的眼神和他很像,”那女人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了……真像是那一天,他又站在我面前。”她短促地叹了口气,“所以我想,大概是老天爷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让我把憋在心里十多年的话,有机会倒一倒。”

李响低着头听着。

那女人却忽然沉默了。她的指尖,又在桌上随意地移动起来。

屋中一时,一片寂静,只见光线明暗,乃是天上流云经过。

“我要说,”那女人终于开口,慢慢说道,“你是一个好人,你的信仰绝没有错。”

李响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全不料这完全陌生而不可理喻的女人,第一句竟便准确地点在了自己纠缠最死的心结上。

那女人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道:“但是你必须学会宽容。”

李响只觉脑中轰轰作响,嘎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女人微微侧头,她现在的样子,仿佛离李响又远了一些:“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男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侠骨柔肠,天下无双。可是他太苛刻了,对别人苛刻,也对自己苛刻。他不允许任何人犯错,他很累,我跟着他,我也很累。”

李响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瞪视着那女人的背影,慌乱地想着:“她是叶杏吗?她真的是叶杏吧!她是已经老去了的叶杏,回到现在来告诉我真相的吗?”

“所以后来,我离开他了。”

李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很惭愧。”女人道,“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是绝没有办法,永远达到他的标准的。而到那时,他一定会毫不留恋地离开我。”

“那么,那个男人,”李响谨慎地问道,“他后来怎样了?”

女人叹了口气,道:“他是一个白纸上沾了一点墨迹,便要将整张纸都涂黑了的人。”

李响忽然明白了:“于是他成了一个恶人。”

女人叹道:“他又不是神仙圣人,怎么可能一辈子一点错都不犯?”

李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很多这些天来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一些极恶、可怕的念头,又不禁一一闪过。

他咬牙道:“白的,终究会变成黑的。”

“可是在变黑之前,却还是可以再写一首歪诗,画一幅涂鸦,给小孩子叠条纸船,”

“可是终究会变黑。”

“可是终究却帮助过别人,给别人带去过快乐。”那女人的背影虽然柔和,口气却毫不犹豫。

两个人针锋相对,一时竟也都堵住了。

良久,那女人才“哈”的一声笑出来,道:“你果然也是受困于此,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李响一点一点地摇头,他的脖子,像是锈住了一样,动转艰难:“你……你根本不了解我!”

“是啊,如果你所说的‘根本’,是指‘十成十’的话。”那女人又叹息了一声,道,“你们总是在要求‘十成十’:‘十成十’的洁白,‘十成十’的诚实,‘十成十’的自由,‘十成十’的爱情……却始终都不明白,那些已经努力到了‘九成九’的人和事,又有多么地不容易,多么地值得珍惜。”

李响哽着一口气,并不答话。

那女人等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舒了口气,道:“这些话,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对他说的。可惜,却听说他已经死了……那么就跟你说了吧,若能帮你打开心结,我想,他的在天之灵,也会很开心吧。”

她向门口走去。李响犹豫了一下,忽然开口道:“可是‘九成九’有什么用?功亏一篑有什么用!他……我……最终都只是个半途而废的人而已!”

那女人的单手已经拉开了房门,闻言笑道:“若没有当日‘九成九’的他,何来今日‘九成九’的我;若没有今日九成九的我,你上哪听这‘九成九’的鼓励?”

她终于回过头来,向李响笑了一笑:“功亏一篑?半途而废?别这么早下结论,结局,没那么快让你看到。”

她终于还是出门去了。李响痴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扑出门去,再去找那女人,外面客栈的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他迷迷糊糊地回到房里,桌子上,那女人以指尖画出的水印还在,轮廓模糊,似乎是一朵大花儿。

他就这么看着,一言不发,目不转睛。

水汽蒸发,大花儿又变成了鬼脸,然后变成了小猴,然后变成了一张笑脸,最后则变成了零星的几点水痕,慢慢消失。

第九章 统

李响终于离开福建,海路向北,回到了山东。他在义贞港口下船,一路往西而行。又是高粱成熟的时候了,义贞村却已经一片荒芜;他上了泰山,在玉皇顶花两个铜子,为云申烧了一炷香;在河南和山东交界的地方,他第一次听到了甄猛的消息:当地的百姓说,震天王——这是甄猛现在的称号——举旗起义,在短短数月里拉起一支上千人的队伍,两个月前遭官府的围剿,不得已往南退去了。

李响来到甄猛曾经盘踞的山头,那被刀兵烈火洗礼的山寨,灰烬里仍有青烟。

他曾经发誓绝不走回头路,可是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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