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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命-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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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的是先把自己人害得一穷二绝,把自家人杀得一清二光,把自己所作恶事推得一千二净,然后才再来重事建设、施舍、恩照。对这些人而言,自由和权利,绝对是他赐予才算;谁敢自行争取,他就杀谁。”无情寒脸厉色的道,“我比不上世叔,他人情豁达;我也不如你,你为人温厚。对我而言,平生只服有才有为者;对于有钱人,我看不起,他们算啥?赚几个钱就当神拜,铜臭毕竟不是花香,为富无道,有钱无识,我当他们是一堆堆的垃圾!对于有权人,我瞧不上,他们是什么东西?只会抓着权力不放,也不怕人鞭尸三百!有权无知,掌权不仁,我当他们是一只只王八!像世叔他,只要活得很有力气,无钱无权,只要天地良心,自在逍遥,便连老都不怕!谁杀世叔,我就杀他!就算是蔡京,我也血债血偿,必要时,我就算是吞掉一颗太阳,又恁地?当然,做人太凄厉只会气坏自己,我也不能带整个世间跟我前进,但一个人太软弱,太没骨气,那就苟活不如痛快死!”

他说到这里,情绪稍微平伏,但脸色依然煞白发寒,只见他苦笑道:

“也许这是一个无父无母断腿人的偏见吧:但就算是偏见我也要当苍穹中的烟花,而不只是一只‘彭’一声就完了的炮仗。”

他用手搭着铁手的肩膀,涩声道,“所以我羡慕你,你温厚;我向往老三,他潇洒;我喜欢老四,他坚定。我……我不能。”

铁手明白。

无情很少说这么多的话。

大师兄很少这样说话。

他外表冷傲,但内心激情。

(冷血外观剽悍,但心却热情。)

所以他激动。

(冷四弟也常冲动。)

因而才在他临行前说出这一番话。

(——老大和老四多相似但又多不同啊!)

——自己,还有三师弟、四师弟都奉令出京,对付凌惊怖,就只有大师兄,因一双脚行动不便,只有留守东京。

(难怪大师哥内心激荡了。)

“大师兄,谢谢你的教诲;”铁手诚挚的道,“如果没有你在世叔的身侧,我们师兄弟中谁都不放心离京。”

“刘芬是富人,他已享受大半辈子了,我不会为了他去夺金梅瓶;至于对付蔡京这种人,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以牙还牙,以杀止杀——所以,就算我这双腿子便当,世叔也不会让我去办这事儿的。”无情仿佛悟出了铁手此际心中所思,点点头,道,“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程婴杵臼,鞠躬尽瘁,无怨无悔,各尽其力。人生在世,能及锋而用,便可以无憾了。”

他拿出一朵花,给铁手:

“这是世叔交给你的,”他的目光触及了花,充满了柔和,比美丽女人的双眸还显出更多离愁,“必要时,它也许可以换得一口金梅瓶。”

铁手觉得这花儿似曾相识。

“这是拈花罗汉手上的花,”无情笑道,“原就在你的旧楼上。”

“说起旧楼,我真惭愧。”铁手赦然道,“连雷损这样的敌人潜了进去我都不知道,还连累世叔受了伤……”

“世叔却很开心,他伤了雷损三指;”无情道,“他说:要是这时候伤不了雷总堂主,日后恐怕就伤不了他了。”

“好一个世叔!”

“好一个雷损!”

“好一口瓶子!”

“好一朵花!”

“这朵花;”无情温柔的看着那朵在铁手指间的花,“叫做‘梦幻空花’。”

在铁手日夜兼程,去京五百里的路上,还想起了他和无情的对话。

自栖栖人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在未到“七分半楼”的三个要寨上,遇上了三个人,然后在泪眼山脚下,遇见了一个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实是说得通的。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没理由只遇上三个人。但事实上,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个人是令识多闻博的铁手暗自惊心,为之骇疑的。

既然是前句说是遇上三个人,后面又说遇上一个人,难道前面三个不是人,或最后那个是鬼不成?其实是:前面三个是男的,后面一个是女的,同样使铁手怵目惊疑。

“七分半楼”前三个要镇是:

苦泪乡

大车店

越色镇

“七分半楼”就建在“泪眼山”上。在脚下老远,就看到山顶斜悬着一道飞瀑、两口池潭,远远看去,像一对带泪的眼。更远处的火山,喷发浓烟稠雾。

泪眼山脚下有一处久久饭店。

明白了这些就很容易明白铁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时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刹(“分”,“瞬”、“刹”皆为诸葛先生特别推算出来的“琐碎时间”,认为如此才更精确的把握时间,尤其是当诸葛排命盘演天文之时,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同刻生的人的确太多,难以将术数推算准确,故再分计出分瞬刹来《一刹间约有一弹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弹指,一分则有六十弹指,》四大名捕则沿用了这种计时方式)。

铁手策马路经苦泪乡。

离苦泪乡约两里三碑之处,他看到一间屋子。

一栋会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点也不错。

会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当然不会走。

偌大的房子会走,是因为人在拉动。

拉房子的人,就像长江三峡的纤夫一样。

但“纤夫”只有一个。

他几乎是背着他的房子走的。

一个人用四根幼儿臂粗的麻绳拉动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当牛不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疯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砖块、茅草砌成,满壁贴满了裸女。

裸女画得很漂亮。

很圣洁。

拉房子的人脸黑,发黑,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牙极白眼极白,顶上戴了一顶火红色的僧帽,整个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块烧着了的煤炭。

更特别的是:

屋顶上有一头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鸠,黑身黄嘴咕溜眼。

凡他过处,人人都跪倒当堂,膜拜不已。

纤手大奇。

他问当地的人:

——他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一一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癫?!

——他不出山已达十一年,却不知何事惊动他的圣驾,路经此地,真使苦泪乡也沾了佛气圣光。

铁手心中惊疑,只见“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声:“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声: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长啸:

“人不容人!”

他和那顶屋子已渐渐远去:

“天人不容!”

语音咆哮犹自传来。他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这样拖着间满是裸女画的大房子走?



时正秋。

仲秋的凉意带着虎舐的热气。

正是“秋老虎”。

左边是禾。

——早稻。

右边是火。

——火燎。

右边的已收割,农夫们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秆烧掉。

左边的稻禾一片金黄,风过稻动,一面热热的热风,像人与人斗争时喷出的热浪;禾穗之间厮磨婆娑,似极战场上的厮杀拼搏。

这儿是大车店。

门口有大车。

水车

水车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车店,赶路(也赶在那狂僧前面)的铁手,却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几口水。

他坐下来,要了一点水。

——没有水。

要就没有,买就有。

——真是无“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账”。

——还真不便宜。

他喜欢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个师兄弟都不一样。

冷血喜欢大口吃肉,一日无肉不欢。

无情不喜欢吃肉,只爱吃疏菜、水果,有时还吃花。

追命什么都吃,对吃素有研究,但最喜爱的还是喝酒。

诸葛则爱吃辣,“我的点子,”世叔曾笑说,“八成都是给辣出来的。”

他自己则不然。他爱喝水。只喜欢喝水。他认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东西。

——世叔就有这点本领:把四个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样式、性情,随他们性格去自由自在的发挥成长。

就像无情喜欢思考,冷血爱打架,追命老爱开玩笑,自己则好交友读书……

想到“书”字,他就看见一个女子,捧着一大叠的“书”,走了进来。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开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时间都盛开出去了,明朝谢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乡间里突然出现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铁手也不例外。

他只觉蹊蹊。

接着下来,却更不可思议了。

另一个女子进来,抱了琴。

再一个女子进来,捧了数十画卷。

又一个女子进来,在桌上独自下子。

然后进来的女子,正在诵诗。

女子都美。

都扑粉。

很香。

一下子,这乡野路店里,有诗,有画,有音乐,还有许多美女。

和酒。



铁手先看到酒坛子,再看到那人进来的。

因为那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捧着一埕酒痛饮。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这一埕,随手一抛,咣啷一声,他又拍开泥封,再饮一坛。

——铁手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没有这人那么大的排场。

绝对没有。

那人进来之前、之后、身左、身右,都围绕着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载歌载舞,有的撒娇不已,有的相互调笑,都很欢悦,很开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满络胡髭,身长八尺,浓眉虎目,进退生风,且听他一面喝酒一面狂歌当哭:

衣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唏嘘

歌声豪。

歌意壮。

歌动听而人悲豪。

然后他们看见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于是那些女子欢呼,狂舞,有的拨剑,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诗,有的飞天,一起也一齐的在大车店之外,在近黄昏无限好的暮日下,庆舞欢歌了起来,跟火焰烧在干秆上一般热烈,手足交击一样劈拍的响,跟火光冲天而起一般狂烈,她们的双眼里都狂烧着生命的亮光。

那豪壮悲歌的人手一挥,脚一蹬,酒坛子也一路载歌载舞的滚入火海焰涛里。

酒洒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么。

她们全都欢悦的畅呼起来。

她们围绕着他跳舞,一面痛饮狂歌。

火烧得像爱的狂欢。

她们像经历一种极过瘾的自杀。

铁手看得出来:

她们崇拜那人。

——那个悲歌慷慨高大豪壮的汉子。

他心里默数: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偷偷的自后绕了出去。

翻身上马。

在那些人狂欢狂舞中悄悄的打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歌声犹隐隐传来,渐渐远去。

他必须要赶在这些人之前抵达“七分半楼”。

——三十一个女子!

他一定要避过他和她们。

——因为那汉子一定是他。

他是谁?

“(神手)大劈棺”:

燕赵

——还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红粉知己”。

燕赵来了。

——唐仇还会远吗?

铁手的原则是:他赶归赶,但决不鞭马。

——人为了赶路常打死了马,跑坏了马匹,累毙了坐骑,那是件自私而残忍的事。

他不愿这么做。

——畜牲也是“人”,它们也有生命,它们只是不像人那么聪明,懂得驾御它们,而它们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罢了。

欺负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骑赶至越色镇,太阳已经下山了,入暮时家家户户点起了白色带灰的灶烟,铁手看在眼里,心中像那渐暗的窗边点上了一盏灯:

——不知何时我流浪的岁月才告终结……

——我何时才有个温馨的家……

——家里会有我所爱的女子,正为我点上一盏灯,照向我归来的梦程……

哎。

纵是江湖浪子、武林汉子,也难免偶尔有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来。

住了下来。

睡了下来。

夜凉如水。

月如狗。

一只白狗。

因为有云,也有雾,由于靠近泪眼山的飞瀑之故,已开始有水气空懞,一街迷雾,小镇如梦,月给打湿了,像趴在苍穹的一只白毛绒绒的狗。

铁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赵出没时的香味和美女——看来,这好汉是爱女人和喜欢香味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街外有钉凿声。

——这么晚了,谁在打铁?

月光下,上身赤裸,黑背朝天。

背上纵横着几个大疤痢。

光头,顶上又有一个大疤痢。

腰畔横掖了一把铜销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愤怒。

上前看他的脸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脚足踝上绑拖着一块大石。

笑的时候血盆大口,牙龈有血。

他用锤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飞溅,发出老大的星花,有蓝红青绿紫,然后一个黄色的,像地缝里闪上来的电。

他在刻字。

刻。

咱嘛呢叭咪哞

他在墙上刻。

树干也刻。

茅厕上亦刻。

现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着他的背,近处一看,原来那几个疤痢正是刻了咱呢叭咪哞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溅到他额上。

他毫不在乎。

他咀里哼着歌。

歌低幽。

歌声怪异。

村民都来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样。

铁手不禁骇问:

“为什么?”

“吐口水是尊敬他。”

“为什么不用别的方式?”

“他只许人用这种方式膜拜他。”

“那么,他是谁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着他,“连“疯圣”都不知道?”

“蔡狂?!”

铁手惊动之余,只见老村长俯首向正在“越色镇”的石碑上刻上咱呢叭咪哞六字的汉子恭敬的问:

“圣主,你为什么来?”

“我还没来。”

“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过了。”

“你在唱什么歌。”

“驱鬼歌。”

“我们村里的人能帮你什么?”

“你们帮帮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么字?”

“咱呢叭咪哞。”

“那是什么意思?”

“万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们有人看见狂僧在前三村赶来。”

“吓?”

“他是赶来和你会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么,他背后为何背着间房子呢?”

“你背后也背着东西,你没看见吗?”

“什么?”

“我倒看见了,人人都背着,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钱,这厮背的是名,那厮背的是田……只不过,梁癫背的是一间自栖栖人的房子,而我……”

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华上镌字:

“而我……只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

这时,铁手已静悄悄的离开了客店,溜了出来。

他决定不骑马。

因马已太累。

他把马偷偷送给了向他探询的村民。

他决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动身。

他决意要夜上泪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

——水行不避蚊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凶虎者,猎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癫和“疯圣”蔡狂还有“大劈棺”燕赵及其三十一死士都来了,我还是得上七分半楼泪眼山——我算是什么?侠者之勇?还是愚者之勇?)

铁手苦笑。

他仍逆风而行。

逆山势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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