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晨曦-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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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云荒，他寻了我三年。你说你过了三年魂无所依的日子，可是你没有想过来寻我。你大概觉得愧疚，可是有没有觉得一丝庆幸呢？九州的祸患，世上最大的妖邪，终于被铲除了。你一心要守护的世界终于不会有后顾之忧。你是有的吧？那天在游船上见我，你分明是那样厌恶。”
　　他紧抿着唇。
　　“不久前，他找到了我。我依旧记恨着他，便不作理睬。今日你我这样在亭中饮茶，先前我对他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只不过容澈和温帛都多事得很，我想避都避不开。而后我旧伤复发，容澈哄他道我要换心，他便将他的心匀了一半于我。你也知道，他的内丹在当年布水月幻境的时候就碎了，如此一来，他的灵力便再也不能生长，这一生便是这样了。这么一算，反是我欠他许多，我怎么能不以笑脸迎他？”
　　他的神情，如冰雪消融一般，缓缓释展开来。
　　“你……换了心？”
　　“嗯，当年的神杖贯心，总不是那么好解决。”
　　“难怪气息有些不一样。”他低声道，“仿佛妖气更重，又仿佛……”
　　“怎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这股气息。”他一脸嫌恶地说道。
　　我抽了抽嘴角。“云荒，你和以前也不大一样了。”
　　他抬眼清亮地看着我。“你亦觉得如此？”
　　“还有人与你说过？”
　　“盈袖总道我与初见时不同。玖澜、子衿，也都大略这样提过。”
　　“那倒是奇怪。人言秉性难移，何况是清心无欲的维序神尊。”
　　他又露出不悦地神色。“云深，你便不能只将我当做云荒？”
　　“不能。神尊可以只将我当做云深吗？若是可以，当初也不会有那一场大祸。况且即便是你愿意，禹君、凝痕又怎会答应。哦，对了！我还活着的事情，还请神尊切要保密！我死不了，却会给容澈招来麻烦！”
　　他低声说道：“我不会再让你陷入险境。”
　　我轻笑一声。“但愿如此。”
　　这样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壶中之水饮尽，便又添满一壶。他举杯啜饮的模样，不复当年倚在外廊上，对花饮酒的潇洒超脱。他的眉间萦着一股淡淡的哀伤，是一种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的悲戚。他比先前清瘦了许多，神情深沉，皆是肩负天下苍生的凝重。我不由得想起张青莽，同是憔悴，他却像是彻底地死了一次。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云荒蓦然出声，我骇得手一抖，半勺水浇在了火炉上。“滋”一声响，白烟袅娜婉转上升。云荒施术拂开，见我捂着嘴咳嗽，便问道：“怎么不用术？”
　　“灵力少得可怜，早就习惯不用术法了。”
　　“怎么回事？”
　　“求索杖散了我大半的灵力。”
　　“现在还没恢复？”
　　“嗯。”我随口扯谎道。
　　他置下茶杯，良久都不再言语。我乐得清静，便脸舀水都轻快了。
　　“你不该瞒我，或许当初，我能有些办法。”
　　“我若不瞒你，现在早被封印在石头里了。”
　　他皱着眉，把玩着空荡荡的瓷杯。“你不该骗我。”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骗你的可不止我一个。温帛、容澈都有参与其中。”本着“要死死道友”的精神，我首先将他们卖了出去。
　　“我不会生他们的气。因为……我不在乎。”
　　心中猛然一跳。我想起那一日，容澈问我：“可你分明更加记恨张青莽，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格外地记恨他？在众人当中，唯独他犯了错是不可原谅。见到云荒，我觉得难过。难过之后便也无伤风月，烹茶对饮，仿佛与往昔唯有大的不同。对张青莽，我总是不想他好过。他受伤的神情，最是叫我得意。
　　“云深。”
　　“啊？”
　　“你又走神。”
　　“呃……大约是和容澈胡闹得久了，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往后和你多聊一聊，大概就可以了。呵呵……”
　　“嗯，说的有理。”他居然认同了。
　　“你刚才想说什么？”
　　“明日安韵山小聚，你来可好？”
　　我忽的有些苦恼。　　　　　　　　　　　　　　　　　　　　
作者有话要说：　　

☆、令人头疼的小聚

　　云荒与相夷告别之时，略述了安韵山小聚一事。容澈思量片刻，婉拒道：“在下一向不掺合谷外之事，倘若此次破戒，往后便也不大好推托。明日小聚，便由浅浅代为兄前去，想必二位也不会介意。”
　　顾相夷掩不住一脸惋惜，正欲再劝，云荒截了他的话道：“容澈仙者如此打算，我们也不便勉强。如此，便要请容浅仙者走一遭了。”
　　容澈微微地扬起嘴角。“看来蓝棠仙者和舍妹聊得很是投缘！”
　　云荒从容泰定：“一见如故。”
　　“如此便好。”容澈退身一步，怜爱地握住我的手，“浅浅性格一向乖僻，与静水的那批仙者不大处得来，唯独和苏然说得上几句话。我原本担心她明日受些委屈，眼下看来，只消将她全权托付给蓝棠仙者照顾便可。”
　　我含笑回望着他，在外是一片兄友妹恭的模样，在内却借着袖子的遮掩，不客气地拧着他的手。“兄长费心了！”
　　“应该的。”他借机将手抽走，抚了抚我的鬓发。
　　“容浅，在下定会照顾妥当。”
　　“有劳了。”容澈躬身长拜。
　　他们二人辞别而去。容澈一路含笑目送，待如幕的女萝垂下，人迹消匿于杳杳山径当中，他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维序神尊果然……果然玉质冰姿……凡人莫及！”
　　我扶住额头。“你想说什么？”
　　“方才我牵着你的手，神尊的表情仿若满天霞光，美不胜收啊！”
　　我不由为他如此精妙的比喻赞叹。“容澈，你有考虑过当个私塾先生吗？”
　　容澈不置可否，直起身子，唇角依旧携着一抹狡黠的笑。“人都道神尊清净无欲，皎皎无尘，皓如冰雪。今日一见，确有超然之姿，却不曾有脱离凡尘之态。”
　　“他以前不是这样。很久以前，你远远地看到他，便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若是再进一步，就会担心污了他的清静，如书中所道的，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垂着眸，神情难得有些沉静。“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并不是神尊呢？又或者，他只是神尊的一部分？”
　　“啊？”
　　他忽的嫣然一笑。“开个玩笑罢了。”
　　翌日清早，我打开门，便见苏然一身淡青长衫立在花草当中。
　　“容浅。”
　　我用手遮着将剩下的半个哈欠打完，讪笑道：“怎么来的这么早？”
　　“我想你会去今日的聚会。”
　　“是要去来着。你是特定来同我一起去的吗？”
　　他蹙着眉沉吟半晌，方忍着脸红，支吾道：“我……我原本想，倘若你不打算去，我也要劝你去聚一聚。嗯……先前我见了维序神尊，竟是这般平易近人。我想，大概你的伤，也可求神尊治一治。倘若治好了呢？”
　　我恍然。“劳你费心了。不过，我的旧伤前不久刚治好。”
　　他甚是惊讶。”怎么……”
　　“哦，说起来话就长了。蓝棠公子，你还记得吧？总之是托了他的福，再借兄长的妙手回春之力，这般恼人的伤，总算是痊愈了。”
　　“蓝棠公子？”
　　“嗯，就是先前在清水河上、山里都遇见过的那个人。”
　　“你们……很熟吗？”
　　“这个嘛……”我想不好该怎么回答他，总不能照实说。方才的话，想来有些鲁莽。只是当有人问起时，我便不由自主地要扯到蟒蛇公子的身上。“其实……”
　　他蓦地出声打断：“时间不早了，不如早些出发。”
　　我仰头看了看将明未明的天穹。“也不是很早，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在做梦呢！”一低头，却看见他素来安静的面庞隐隐有些泛白。“呃……是不早了。”
　　“走吧。”他道。
　　卢侃将聚会安排在安韵山上，令我甚是苦恼。安韵山山势虽不高，山路却是难走。我瞒下说自己的灵力尚未恢复，自然不能御风直接降落会场。待行至山下，苏然轻飘飘地行至半空时，我觉得我还是得没出息地求他带我一带。
　　“苏……”
　　声音方出了一半，便有人按住我的手，柔声道：“是要御风吗？”
　　我不暇回头，只是惊讶：“你怎会在这儿？卢侃怎会任由神尊大人跑到山脚来接客？”
　　许是“接客”这个词用得不对，云荒直接皱起眉头，训道：“三年不见，你遣词造句的功夫倒是愈发进步了。”
　　我委屈道：“同容澈交谈甚是随意。不像从前，每每与你清谈，我都得搜肠刮肚地斟酌用语。免得一时出错，叫你笑话。”
　　“往后，你不必再这样。”他轻语一身，揽着我的腰直接凌空而起。我颤颤巍巍站立不稳，哆嗦道：“下次……你该提前告知我一声。”
　　他微微扬起嘴角。“怕的话就揽住我。”
　　“呵呵……不妥吧。”
　　他忽的松开在我腰间的手，身子一轻，我下意识地抱紧了他。“你看，有什么不妥的？”
　　“云荒，你是云荒吗？”
　　他沉默片刻。“你要是叫我维序、神尊亦或是尊上，我也是会允的。”
　　我觉得这个世间不会再好了。
　　神尊大人术法精湛，苏然方落地站稳，一回头便见着云荒揽着我落在他身后。在场的仙者多半有过一面之缘，眼下如此直勾勾地盯着我，却叫我愈发地忐忑不安。舒盈袖款款行来，我向后退了退，生怕她为师报仇，做出些什么事情。她却只欠身行礼，温婉说道：“尊上，静水仙者已等候多时，请尊上上座讲法。容浅仙者，交与盈袖照顾即可。”
　　“好。”云荒满口应道。行了几步，又回头嘱托：“她身上久伤初愈，喝不得酒。你要小心些。”
　　“是。”盈袖顺从应允。
　　我回头看向苏然，干笑道：“昨天我哥特意请求神尊照拂照拂我。”
　　他怔怔地应一声：“哦……”
　　云荒复又回身，叹息道：“算了，还是带在身边安心一些。”这回我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他带着我向席间走去，倒没让我坐在他的身旁，只安排在次座的相夷仙者一侧。
　　静水镇的仙者大抵没见过这个架势，个个面上都挂着惊讶，面面相觑。“这还是传说中清净无欲，圣不可攀的维序神尊吗？”有人这么嘀咕一声，云荒淡然地一眼扫过去，面不改色道：“昨日本尊会见容澈仙者时，见他妹妹容浅资质超拔，是为可塑之才，便当即收做了徒弟。此事，相夷仙者亦是在场。”
　　顾相夷举杯的手一滞，随即云淡风轻道：“确然如此。”
　　苏然愈发诧异了。我羞赧地垂下头，早知如此，便该同云荒提前对个托词。“嗯……那个……师……师父，您还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吧。”
　　云荒颔首，唇角漾着一抹得逞的笑。
　　顾相夷倾身靠近，尽量压着双唇的弧度，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望了望天：“刚刚，就刚刚。”
　　静水镇仙者众星拱月的聚会便这么开始了。说是小聚，其实也是借着神尊巡游九州之机，来问一问仙法，求神尊或是相夷仙者指点一二，好叫静水镇早日出个声名远扬之人。苏然败了容澈为师的事情，众人尚不知晓，故而对待苏然的态度亦是寻常。而云荒是当着众人的面说收了我的，明明推说的是昨日，众人孜孜求教的模样，倒像是我跟了云荒已经有十来年了。
　　先前未同我说过话的仙者亦围在我之前。唯独卢侃黑着一张脸，一杯一杯往自己嘴里送着酒。有个叫池夏的小仙者一脸恳切地请问道：“容浅仙者，前几日我逢着一只水鬼，斗了许久分不出胜负，后来侥幸才脱得身。只是水鬼未收，我一直寝食难安。还请容浅仙者赐教收服水鬼的法子。”
　　我忖了忖，耐心解释道：“水鬼大多死得冤，心有执念，方占据身死之水域不肯离开。虽说它天天待在水中，最怕的却仍旧是水。待下次交战，你只消以水覆其口鼻，令其恍然有向时水淹之态。其心惶恐，便会灵力涣散，你再以符咒将其束腹即可。”
　　池夏连连点头，“哦！哦！”两声，口服心服地走了。我正笑得欣慰，转了眸却见苏然一脸的困惑。“容浅，你怎会对付水鬼的办法？”
　　我蓦然忆起自己先前只是个观星占卜的仙者，捉鬼驱邪之类，只能挑个最弱的下手。眼下这水鬼，于我而言确然是过难了。“嗯……昨日师……师父恰好有提及。”
　　苏然点了点头，不尽信服。
　　我暗忖再坐下去难免失言，便避开苏然，向云荒告饶道：“师父，徒儿旧伤复发，需暂时退场片刻。”
　　云荒正被群人团团，无暇顾及我，便含糊应允了。我顾自退开，寻了个幽静之处，坐下捶腰。胸口有针刺似的疼痛，我寻思着旧伤已经治愈，不该有这样的刺痛，便想兴许是有东西落进了衣领。四下寂寂无人，我便坦然扯开衣服，仔仔细细地查找。
　　身后略有声响，修长的手指带来清浅的白梅馨香，迅速地敛合我的衣襟。“怎么这么不注意！”训斥一声，复又关切道，“是伤口又疼了吗？不是说已经痊愈了？还是哪里仍有不对的地方？”
　　我怔怔地眨了眨眼睛。”云荒，你……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待我吧。”
　　他一脸的莫名。“以前什么样？与现在不同吗？”
　　当然不同！“以前虽是知交好友，终归有礼有度。嗯……亲疏正当合理。”
　　他敛眸，沉静道：“以前，是我想不明白。”
　　“云荒，你是依旧觉得愧疚吗？若是愧疚，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求你瞒住我还活着的消息，允我过上安生的日子。三年前的事情，我不会再追究了。你来静水镇，我们便如比邻之时一般，饮酒品茶，促膝长谈。你若离开，便是天涯知己，两不相欠。这样便好。”
　　“这样不好！”他忽的心绪涌动，握紧了我的手，“云深，你可知道？我此生是无法回归匡秩之神的身份了。当初神妖大战，九尾撕裂了维序一半的魂魄，剩下的一半化作了我。我原本以为，魂魄虽然破裂，终究是存在于九州当中的。三年来，我苦苦寻求，却连一丝讯息也感知不到。云深，我想那一半魂魄早就灰飞烟灭了。我此生，只能作为云荒存在。待云荒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匡秩之神也好，维序也好，早就是一个过去的神话，永远都不肯能再现。眼下的一切，是我、是玖澜，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我覆住他的手，安慰道：“其实，能不能回归神位算不得大事。当初匡秩之神留在九州，为的是匡正九州秩序，维护世间的平和安详。倘若你以云荒的身份做到如此，是神与否，又有什么要紧？”
　　他抬眸，哀伤地微笑道：“云深，我并不这样地在意自己是否是神。我只是遗憾，是神、是妖，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却到现在才参透。”
　　“你是指……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吗？”
　　“许多事情，失去一回便有了刻骨铭心的悔恨。此时方有悔悟，方会知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能回归神位，我甚是遗憾，却又有暗自庆幸。许多事情，原先不能做的，现在再也没有顾忌了。”
　　我惨然笑道：“只可惜，试玉死了许久了。”
　　他忽的默然不语。
　　我无聊地顾盼一番，找话道：“你忽然离席，卢侃他们定然寻得焦急，不妨先回去吧。”
　　“不必了。”他面无表情道，“你身子不适，调息一番再回去亦是尚可。”
　　我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