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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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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西河上的独木桥被人拆毁了。董重里也不多想,连鞋都没脱就带头跳进水里往右岸冲去。走在最后的人刚刚跑到右岸的沙滩上,马鹞子的机枪就在左岸响起来。与此同时,从下游传来了只有政府军发起进攻时才会有的激烈枪声。一九三一年二月的最后几天,天天都在印证傅朗西的英明。因为这英明,谁都敢说,常天亮有关鬼魂的所见所闻,完全是黑狗放的臭屁。冯旅长亲自带着一个团,外加三个重机枪连,沿着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教导第二师走过的线路,追击到天门口。途中被常守义和杭天甲带领的独立大队阻击了半天。刚交火时,两边的人都误会了。杭天甲以为遇上了溃兵,情急之中的冯旅长却以为是与工农红军主力接上火了。一方发力猛打,一方小心应对。所幸杭天甲首先发现了对方的实力,抢先一步撤出战场。等到冯旅长弄清楚,胆敢从山下往山上进攻的竟然是总在天门口周围打转的独立大队,他爆发出来的雷霆万钧的火力,也只能倾泻在趁乱扔下的破草鞋上。傅朗西的预见,救了天门口众多穷人的性命。穷人们以为来了这么多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傅朗西他们一向宣传的红区事业与好日子肯定要兴旺几年,没想到这愿望比做梦的时间还短。在前后只有一顿饭的时间里,穷人们什么也做不了,连在墙上写几个字,贴两条标语都来不及。马鹞子提着枪在镇内镇外转了三圈,也没找到杀人的借口。县城的人却没有这样幸运,那些因为高兴而自我暴露的人,全被冯旅长杀了,三天之内被砍头枪毙的有近千人,被活埋的还有一百多人。
春天来后,县城四周的野狗长得一只比一只肥,稍不留意就会被认作小牛。躲在天堂的董重里心有余悸地琢磨着傅朗西的最新来信。傅朗西在信中反复夸奖常守义和杭天甲,以区区二百人,对抗数千精锐的政府军,竟然没有一个受伤的,可见其审时度势能力相当不凡。傅朗西的批评也很入骨,毕竟这样的事情就像孔明演空城计,只是大败中的小胜,既不足为训,当然下不为例。这样的信每每使常守义激动不已,见人就说自己对傅朗西佩服得五体投地。哪天傅朗西病好了,重新统率独立大队时,自己一定要正正规规地给他磕三个响头。董重里也觉得傅朗西看事的眼光有如利剑,能够入木三分。天气转暖得很快,脱下棉衣没几天,马上就穿上了单衣。
阿彩一直没有消息。有新交通员来过几次,但都是路过,嘴巴像铁打的,什么口风也听不到。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肯开口的,也只是奉命传达,从莫斯科回来的张主席,将先前的特区共产党委员会改成中央分局和革命委员会。张主席虽然是读书人,脾气却很大,命令既出,便由不得别人还嘴,一些没有摸准情况的人已经吃了张主席的亏,不到一个月,被撤职和贬职的人就有好几十个。在这种消息的背景下,董重里重提旧事,独立大队没有按照命令北去会合,还不明不白死了一名交通员,这都是纪律所不能容许的。常守义还是不信邪,他问董重里,难道新来的张主席长着带钩的卵子?就算真的长了带钩的卵子,也只会让女人害怕。董重里不爱说这样的闲话。在得到傅朗西的同意后,董重里派出两支各二十人的分队,由常守义和杭天甲分别带领,一支向北,一支向西,试探着与张主席取得联系。一齐出发的两支队伍,回来的时间也差不多。向西的常守义在燕子河一带找到新设立的地下交通站,并被告知张主席不喜欢工农红军像流寇一样,打了跑,跑了打,各地的红色武装马上就会接到新的任务。向北的杭天甲,三天打了三场遭遇仗,人枪都在,就是子弹消耗光了,只好往回撤。
圣天门口 四七(1)
随着夏季季风的到来,县城第四次被攻克。从河南新集运动过来的工农红军第四军,反对国民政府的势力空前强大,转眼之间就将守城的第一百六十九旅的一个团消灭得干干净净。前几次破城后屡屡寻机逃脱的黄县长终于活到了头。独立大队晚到一步,董重里带着人从北门进城,还没来得及将“任何深仇大恨必须经过苏维埃法庭的审判才能进行报复”的布告贴上墙,城内众多家仇未报的人,就将被活捉的黄县长五花大绑,插上斩标,推出南城门,乱枪打死了。董重里他们正在忙于建立新秩序,张主席突然来了一道命令:后几个月,第 四军必须东出安徽潜山、太湖两县,进占安庆,威逼南京。张主席的命令说得清清楚楚,在此战略行动之中,绝对不允许有任何隔岸观火的人和事。第四军的军事将领,最终没有完全听从张主席的命令。列席会议的董重里听到有人在会上议论,张主席很像少年得志盛气凌人的周瑜,初来乍到,若是属下主要军官都不听他的命令,只怕会生出是非之事。长于军事而疏于政治的徐军长,却喜欢听属下那位姓许的师长话:“张主席有我年轻吗?张主席十八岁时当了师长吗?张主席有过率领不足千人的队伍把上万名敌军打得落花流水的经历吗?张主席是从共产国际和斯大林身边来的,我的气量就已经很大了,张主席的气量一定更大!”这种道理不多却深藏感情的话迅速影响了徐军长,第四军从县城一带出发后,不再向东,而是向南攻克浠水县,回头向北又破了罗田县的城防,接下来出人意料地再次转身向南攻占广济县城。这中间打得最精彩的一仗是在紧靠长江的蕲春县漕河镇,一夜之间就将政府军新编第八旅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第四军改变计划后,独立大队在县城里逍遥了一个月,直到张主席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逼着第四军回撤到本县县城南边的鸡鸣河一带,独立大队才又忙碌起来。在鸡鸣河,第四军的指挥员们还想说服张主席,不要急着催他们北返,也不要放弃刚刚武装割据成功的大片地区。哪想到张主席怀疑他们是不是搞阴谋、闹分裂、准备将队伍拉到长江边投敌。
在张主席杀气腾腾的语言面前,徐军长他们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不断扩大的独立大队新增到五百人左右时,第四军只能无可奈何地踏上向北的归程。又是年轻气盛的许师长带头说出心里的话:张主席要么是只会纸上谈兵,要么就是心胸狭窄。那些应和的人只说出前半句:量小非君子。后半句:无毒不丈夫,从没有被大家说出来。
这种难以言表的郁闷只存在于少数人心里。
多数人还在一如既往地唱歌跳舞欢天喜地。
麦香不知这些,她在天门口街上轻快地走着,一个刚刚参加独立大队的年轻女子从后面悄悄走近她,贴着耳朵猛地叫了一声。
“你是恋爱研究会的人吧!”
麦香吓得连跳了几下。年轻的女子怕她掉进街边的小溪,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她。惊魂未定的麦香奇怪她怎么知道恋爱研究会,问题刚要出口,麦香就想起了丝丝。麦香猜得很准,生过孩子的丝丝嘴巴也松了,什么话都能说出来。麦香冲着既没有军服,又没有军帽,只在腰里扎着一根皮带,更加显现出身子还没长好的年轻女子说了一句:“你这样子,真有恋爱研究会,也没资格参加。”
正是上街 (注:上街,鄂东一带俗语,与北方乡村赶集一说相同)的日子,往来于街上临时做小买卖的人很多。一群群惟恐遭到陌生男人故意碰撞的年轻女子,在那些背着孩子的少妇与大嫂们的保护下,像花羽毛的山雀子在上街下街之间蹿来蹿去,碰到有趣的事便夸张地凑在一起放开嗓门大笑不止。麦香和年轻女子的轻声说笑被一群女人听见了。“恋爱了!天门口人全都恋爱了!”
街上的叫声传到独木桥上,左右两岸的人全听见了。处在空前多情气氛下的男男女女,只要说对方是恋爱研究会的,彼此都会面红耳赤,一个气息变粗,一个心跳加速。那一阵,西河左右两岸地主们的土地都被没收了,富人家的财产都分光了,全县工农兵代表大会开过后,接二连三地颁布了苏维埃土地法、劳动法,成立了工农银行、经济公社、供销合作社、兵工厂、被服厂、列宁学校、苏维埃医院以及各种各样的夜校和识字班。最让青年男女高兴的是苏维埃婚姻法的实行。虽然能认识的字不到三分之一,有事没事大家便聚在一起,捧着印有婚姻法的小册子,交头接耳嘻嘻哈哈,那样子就像真的成立了恋爱研究会。
没长眼睛的常天亮看不到这些大好形势,相反,他看到的是一群血流满面的死尸,其中,之一像常守义,之二像杭天甲,之三像麦香,如此等等。伤心透顶的常天亮每做一次这样的梦,就要对常守义说一次,而不管他是不是正在办理公事。忙忙碌碌的常守义开始怀疑常天亮染上了花疯,他要常娘娘弄点朱砂,泡水给常天亮喝,再不行,就托人找个也是瞎子的女子,早点结婚,或许病就好了。不仅是被常天亮梦见的三个人,别的人也没有相信的。苏维埃事业空前大好,就算自己有活够了的念头,也找不到马上就去当妖做鬼的理由。
常天亮说这事时,常守义正利用难得的清闲,站在小教堂门口,看麦香和一群年轻女子在小溪旁边洗衣服边唱歌嬉戏,与恋爱相关的话题接连不断。后来,她们干脆转移目标,要常守义答应,将大家一向开玩笑的恋爱研究会成立起来。常守义笑眯眯地指着麦香说,只要大家推举麦香当会长,让她回去在傅朗西面前吹几阵枕头风,莫说成立恋爱研究会,就是成立离婚研究会、改嫁研究会,也没有人敢来干涉。年轻女子顿时改口,称麦香为会长。你叫过来,我叫过去,一时间小街上的声音除了恋爱,就是会长。
圣天门口 四七(2)
恋爱一词在街上十分动听地传播开来,有几个女人上来缠着麦香,让她脱不开身。女人们非要麦香说说她是如何同傅朗西恋爱的。麦香不是不好意思,因为傅朗西的缘故,她学会了在一般人面前表示得矜持一些。麦香借口赶太阳晒衣服,一进家门就不出来了。被恋爱的意义惹得激动起来的女人们,在门外一声声地喊:“麦香——恋爱!恋爱——麦香!”杨桃闻讯跑到街上,还没听上两句,脸色就变得比熟透了的桃子还要红,头还没扭过来,脚下已经往回跑了好几步。一会儿,雪柠也出现了,听到喊声,她也情不自禁地羞涩难当。只有 跟在雪柠后面的梅外婆能够笑眯眯地坦然面对她们:“哪有像你们这样逼人家的,恋爱是自由的,你们让麦香不自由,她当然不答应。”女人们说,天门口只有麦香会恋爱,若是她不将恋爱的办法教给别人,那她就是恋爱中的土豪劣绅。梅外婆告诉她们,云生来要在天上飘,水生来要在河里流,人生来要谈恋爱,譬如雪柠,才七八岁时,就晓得恋爱。第一次见到柳子墨,雪柠就将自己毫不知晓的二十四朵白云作为捐款送给了他。这样的故事让女人们有些扫兴,回过头来又开始叫麦香,她们听说过傅朗西因为常来饭店吃东西才同麦香相爱的。麦香不出来,她们就往屋里钻,后面的人还没进去,前面的人就被杭九枫撵出来。麦香的饭店做了杭九枫所率领的敢死队的驻地,不许人随随便便地进出。女人们的兴趣没有被撵散,麦香重新在小街上露面时,一个女人发现了她,不敢叫喊,将几个女人邀在一起,又大着胆重复着先前喊叫的内容。
这样的叫声非常动人,就是自己家的男人听见了也不会反对。女人叫得越多越响亮,越显得风平浪静天地安宁。闹了几天,麦香胆子也大了,拿了几件衣服蹲在小溪边,女人们再围过来,她便将自己与傅朗西恋爱的经过说了一遍。麦香的话很简短,这样的事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总是如此,不比男人,说起女人来三天三夜也不够。
有一次,傅朗西在饭店吃油子,饭店里没有别人,傅朗西给麦香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非常命苦的女人,从小就被卖到别人家当童养媳,吃尽了苦头,刚刚长大就被逼着成亲,不久丈夫就一命呜呼了,婆婆说她克夫,又将她卖给了一个更穷的男人,后来她的儿子又让老狼吃了。故事讲完后,傅朗西说,天下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对女人来说最惨无人道的就是被当成东西卖到这里卖到那里。时至今日,只要想起这个故事,麦香就会流眼泪。麦香越伤心,越想弄清楚这个苦命女人后来的情形。有一天她忍不住去小教堂问傅朗西,傅朗西说,苦命女人就在天门口,就在她家的饭店里,就是她麦香。麦香三岁卖到婆家,直到十六岁成亲,没有哪一天不挨婆婆的拳打脚踢,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丈夫又开始折磨她,别的事情做不了,便夜夜揪着她的乳头出气。想起这些事,麦香哭得死去活来,不知不觉就偎进傅朗西的怀里。麦香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傅朗西还说,自己来天门口就是要救麦香出苦海。麦香在女人面前学说了我爱你三个字。女人们哪曾听过这样的话,一个个耳热腮烧。
赶上杨桃走过来,女人们围着要她坦白,董重里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杨桃想跑又跑不了,正在为难,一旁出现了董重里。女人们这下子更起劲了,不许他们二人走。董重里想了想才说:“我还真的没有说过这话,当着大家的面,我就补一句——我爱你,杨桃!”一言既出,满街的女人笑开了花,不再说恋爱了,你冲着我,我冲着你,一声声地说着:“我爱你!”
大家都在喜笑颜开,常天亮跑来大声叫苦:“我又看见死人了!”还说,“我没有发烧,不是说胡话!”气得常守义当街踢了他一脚,骂他不给亲人祈福,反咒亲人早死。常守义不能容忍常天亮的神迷鬼道,他认为这是毫无根据的。杭天甲上前拦住常守义,和颜悦色地问常天亮,要他将死人的样子细细说一遍。从常天亮说的死人的确很像常守义,另一个也与杭天甲没有多大区别。麦香的样子却差得太远,麦香长着一副瘦瘦的身材,以往开饭店时,过往的客人都说她若是再胖一点,穿上旗袍肯定好看得不得了。也是因为这话听多了,麦香一直想要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大家都知道麦香,没有钱给自己缝一件绣花缎面袄子。常天亮梦里所见的麦香却穿着绣花缎面袄子。在场的人一一伸手试了试常天亮的额头,大部分人都觉得没事,只有麦香觉得常天亮的额头太凉了。“只怕天亮没发烧,你却发烧了——哎呀,真的在发烧!”有女子刚将手搁在麦香的额头,便叫起来。
麦香正在高兴,她不想这些,转身从紫阳阁拐进白雀园。
傅朗西藏在白雀园的事对麦香公开了,麦香有空就去。
恋爱研究会与常天亮的最新胡说,都是她的笑料。傅朗西倒是有些在意,一再问麦香有没有绣花缎面袄子。麦香再三说,自己没有这种只会穿在富家女人身上的衣服。麦香最喜欢说恋爱研究会,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组织,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就会像自己一样,有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傅朗西没有拒绝,他要麦香耐心等一等。上上下下都是捷报纷纷、犒劳三军的形势,麦香心情很好,她觉得傅朗西太过虑了
圣天门口 四七(3)
傅朗西仍旧是独立大队的政委。在他的提议下,上级将指挥长一职交给了董重里,又将董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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